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姜亚以往面对褚韶华总有些别扭,她自认人才出众,颇有志向,不甘十七八岁时嫁给开小货铺的人家,家里也愿意给她投资,姜亚考上燕京大学,颇是用功。可以说,整个家族里,除了知秋表哥,就是姜亚的文凭最高。当初跟着家里从天津到上海,她也转到了震旦读书。姜亚对闻知秋颇有些姑娘家的仰慕,这也难免,为避嫌疑,闻知秋彼时需要表妹陪他出席一些必要的社交场合。
  闻知秋彼时刚刚年过三旬,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黄金年代,比他年轻的太过生嫩,比他年纪大的太过老辣,闻知秋在政府已经有一些地位,再加上他风度翩翩、长袖善舞,待女孩子细致周全、绅士作派,尤其姜亚是自家表妹,更是格外照顾三分。
  姜亚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何况,闻知秋彼时还未与褚韶华成亲。虽然闻知秋早跟她提过褚韶华,这位让表哥心甘情愿等在上海,自己去美国留学的女子。
  姜亚在外头还不着痕迹的打听过褚韶华,令姜亚郁闷的是,除了与褚韶华有仇的田家,没人说褚韶华的不是。大家提起来都是“褚小姐本领过人”的口吻。姜亚也听表兄说过褚韶华如何用功,姜亚也试了试,一切业余活动取消,每天闷在图书馆里,回家也晚上看书到深夜,她三天就放弃了。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大好青春,不与朋友一起欢乐,还有何意义。
  待褚韶华回国,姜亚第一次见到褚韶华是在震旦大学的课堂上,褚韶华甫一就任震旦大学的英文老师就引起全校轰动,男生们恨不能都改投英文系,女生们则暗中留意褚老师的穿戴打扮。
  褚韶华上小课只是一个班的学生听课,待上大课,教室里人山人海,褚韶华那样流俐的英文,可以自如的在英伦腔与美式腔中转换,给大家讲两者的不同,还有不同人种说英语的不同,印度人怎么说英文、日本人说起来是什么样的,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是人种不同的确会有各自的特点。
  褚韶华并不是完全枯燥的讲语法,她有很多生动的例子,她在华尔街买期货怎么赔的底掉,美国的社会环境是什么样的,她怎么写自己的演讲稿,这些例子是别的老师都没有的,是独属于褚韶华的人生经历。
  那种乐观篷勃的朝气竟然出现在一个将近三十岁女人的身上,不,谁会信褚韶华竟然快三十岁了呢。姜亚记得自家的邻居,那位李太太,也就三十岁,今年做祖母了。眉眼间已尽是年迈老祖母的慈和,以及张嘴闭嘴孙子吃喝拉撒的事情了。
  褚韶华却在上海第一流的学府挥洒谈吐,还有外校学生慕名过来听她的课,给她写情书。这事知秋表兄肯定不知道,姜亚也没长舌到去跟姑妈说。
  第一次,震旦之花的名称不在属于哪个女学生,而是属于这位女老师。
  优秀的确是有意义的。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到达优秀的路上的枯燥与辛劳。
  姜亚承认,自己做不到。
  可是,也许她能有另一种优秀。
  章亚去在她的舞台发光发热,年前褚韶华迎接另一位朋友容臻容小姐回国。容臻一直在国外拿到博士学位,写信给褚韶华说回国后打算在上海落脚,寻份差使,同时拜托褚韶华帮她租房子。褚韶华一向待朋友热心,她把容臻的情况与认识的几位校长说了,容臻虽人在国外,已经有翻译的著作与国内出版社合作。
  容臻与褚韶华称得上密友,回国后就直奔闻家而来,闻太太早听褚韶华讲过有朋友回国会过来,也听说是位容姓小姐。容臻相貌甚美,幼出身豪门,与闻家这等落魄家族还不同,容臻出生时父亲尚在,很过过几天千金小姐的日子。虽说后来容家拜落,也能死撑个门面,容臻身上颇有大家风范,再加上她这些年在美国接受的文化熏陶,更有一种不同风采。
  闻太太一见她就很喜欢,笑着请容臻坐,“韶华头半个月就开始念叨,说容姐姐要回国如何如何,我们都盼着你哪。累不累,先歇歇脚,喝点茶。哦,你们在美国都喝咖啡的吧。玉嫂,煮一杯蓝山咖啡来。”
  容臻笑道,“伯母别忙了,我什么都喝。”见到因家里来人正吮着大拇指,一双圆溜溜眼睛望着她的小家伙,俯身笑道,“这是阿韶吧?”
  小闻韶点点头,好奇的用大眼睛看着容臻,闻太太说,“阿韶,叫姨姨。”
  小闻韶还不太懂叫人的事,不过,他显然很喜欢容臻,从茶几上的果碟里拿个桔子递给容臻。容臻笑着摸摸他的头,“这孩子真懂事。”
  闻太太笑,“特别喜欢家里来人,家里只要来人,就递东西,是请你吃的意思。”
  容臻笑,“像韶华。”
  “刚出生时特别像爸爸,不过男孩子多像妈妈一些。”
  闻太太问容臻什么时候下的船,累不累,要不要吃些东西,先去休息。又告诉容臻屋子都收拾好了,邀她住在家里。容臻笑,“我这次回国想在上海工作,定少不了多过来拜望婶子。先前我曾来信,托韶华替我租房,不知她有没有帮我办好?”
  “租好了。就在法租界,这房子原是韶华以前置办的,成亲前住的。后来想着空着也不好,就租了出去。租户是一位写小说的作家,那宅子一个人住有些大,这位小说家又分租出去,韶华提前让玉嫂过去打扫了,给你租的是楼上的房间,采光好,一共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起居室。对了,小双,把租房合约拿出来。”
  褚韶华做事很有些美国风范,什么都要落到底上,白纸的黑字写清楚。容臻看过,点头,把租房合约放回牛皮纸袋,里面的大门钥匙则放在随身的手袋里,起身道,“伯母,那我就先过去收拾一下,把行礼安置好,我再过来正式拜望。”
  “在家吃午饭吧。”
  “一大堆东西,我先安置妥当再过来是一样的。”
  闻太太起身送容臻,说,“一会儿我着玉嫂给你送午饭过去,就是些家常饭食,你刚回国,就别自己张罗了。”
  容臻没推辞,“麻烦伯母了。”俯身摸摸小闻韶的小胖脸儿,对小家伙说,“阿韶,再见啊。”
  小闻韶属于许不多的孩子,突然响当当的俩字,“再见!”逗得大家一乐,容臻直起身,再与闻太太道别,请闻太太莫再多送,她安顿好再过来拜访。
  容臻让闻太太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优秀,甫一回国便收到上海最顶尖两所大学的邀请,而且,容臻不是以讲师的身份入职,直接就是副教授。闻太太给容臻算着,容臻的薪水比上海市长都高。何况,容臻还有别的兼差,她在报纸开设专栏,写在欧美的见闻。同时,容臻还为自己的专拦接到冠名广告,还有自己文字尾声,也有商家花钱做的广告。
  总之,容臻身为褚韶华的朋友,非但学识上绝不逊于褚韶华,在发财上也很有自己的办法。
  容臻还会接一些剧本的活儿,时不时的送电影票话剧票给闻家,请闻太太他们去看电影看话剧。闻太太都与闻春华感慨,“这人只要有学问,真不愁生计。”
  闻春华听她娘悄悄计算过这位容小姐的薪水后,也不禁咂舌,“果然不愧是我嫂子的朋友啊!”
  闻太太听了直笑,也说,“别说,你嫂子交朋友是有一手,都是些很有本事的人。”
  “妈,听你说,这容小姐既生得好,人也有学问,何不介绍给达表弟认识,舅妈不正愁姜达姜亚的亲事么。”闻春华道,“舅妈见我一次就念叨一回,我看她都要急魔怔了。”
  “这事你先别提,我得先问一问你嫂子,打听一下容小姐的心意。”闻太太的年纪,决定她更有见识,她说,“容小姐年纪虽略大些,却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人家一月上千块大洋的收入,又这样的有学问,眼光必然也高的,得先看看人家的意思。”
  “这倒也是。”闻春华放下手里的料子,直咂舌,“妈,你说她一个姑娘家,赚这么些钱,可怎么花呀。”
  闻太太笑,“有钱还怕没地儿花不成。
  这事,褚韶华一听就不大成,姜家现在家境也还可以,租界内置下了一套小宅子,姜氏父子打理生意亦是用心,可放在大上海,姜家就是很普通的人家了。何况,不说家境,姜达自己不过中学毕业,容臻读完博士回国,学问上也差一截。
  不待褚韶华说,闻知秋先道,“妈,这也不对路啊。达表弟是做生意的,容小姐是做学问的。”
  “你是做官的,韶华是做老师的,也没嫌弃你啊。”闻太太白儿子一眼,“这又不是你的朋友,让韶华说,韶华,你觉着成不成。”
  褚韶华慢吞吞地,“我倒是可以跟容姐姐提一提,她现在哪天都能收到七八封情书,看她的意思吧。要是姜表弟有意,可以试着追求一下,成不成咱们可不敢做保。”
  闻太太目瞪口呆,“容小姐这么受欢迎啊?”现在的小伙子们可真主动。
  “以前我的课是人最多的,自从她开始在震旦执教,我就不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了,现在连我震旦之花的美誉都被她夺走了。”褚韶华说着,闻知秋险没笑喷,褚韶华横他一眼,“你笑什么?”
  闻太太也是好笑,她还不知道儿媳妇被称震旦之花的事。
  闻知秋一笑,小闻韶听不听得懂的,也跟着瞎笑,还挥舞着小手拍巴掌,替爸爸加油。闻知秋轻咳两声,恢复风度气质,“我这不是觉着幸运么,原来我竟娶了震旦之花做媳妇。”
  “现在都不是了。”褚韶华只是说笑,没有半点嫉妒,“容姐姐比我性情好,她课也讲得好,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容臻怎么可能看得上姜达,姜家举家奋斗,也不过在租界置下一处宅子,外有一间商铺罢了。容臻回国日子不长,便已经打算在租界置产。她在美国这些年,也有一些积蓄,回上海后拼命工作,在租界买一处小宅子不难。
  不过,容臻在买房之前倒是先问褚韶华有没有买房的意愿。
  原来容臻的兄长要来上海处理祖宅,容家祖宅并不在租界,却也是好地段。如果褚韶华有意,容臻想请褚韶华买下来。倒省得另寻中人,弄得人尽皆知,反生聒噪。
 
 
第285章 容家中
  每一座落魄的豪门都有一段心酸往事,容家的心酸往事的原因与田家差不多,三十年前,容家还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户,其光景可比照田老爷在世时的田家。家族败落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天灾,家族后代绝种。二是人祸,后代败家。
  容家还没绝种,所以是人祸。
  用容臻的话,有些不该死的人往往短命,不知怎么啪嚓就死了,有些个祸害,原该赶紧死,偏生活个没完。
  这就是容臻对其兄长的最友好的一条评价了。
  这座宅子其实不算容家最好的一处宅子,说是祖宅只是因为这是容老爷子生前在上海置的第一处宅院,容家的老家不在上海,而是嘉兴。
  但这处宅院已足够阔大,里面白墙黑瓦,小桥叠石,屋宇露出陈旧的颜色,花园却还收拾的整齐,尽管冬天花木多已凋零,园中合抱粗的桂树依旧苍郁。
  屋里非常冷,看房的老人支起炭盆,却是没有上等好炭,难免有些呛烟。好在褚韶华出身贫寒,容臻在国外也吃过苦,并不介意。这位老人家姓李,容臻唤他李伯,李伯端来茶,说,“大小姐和闻太太暖暖手,我这就请小少爷过来。”
  容家小少爷并未等人请,只是,褚韶华有些惊讶,现在竟还有留辫子的人。容小少爷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年纪,穿前青绸长棉袍,头皮刮的整齐,脑后留着前清的辫子。亏得他人生得不错,虽有些消瘦,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冲淡了些这身打扮带来的陈腐气,先给容臻一揖见礼,“小姑。”又同褚韶华点点头,“闻太太好。”
  容臻见到这个侄子很高兴,笑着拉他坐下,“闻太太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现在在震旦大学做老师,人很有学问。”
  容臻抿了抿唇,对褚韶华再点点头,没说话。
  容臻同褚韶华道,“我大哥就容扬一个儿子,因大哥身上不好,且我前些年任性离家,大家已把我削族除籍,我现在已算不得容家人了。这又是处理家族财产的事,大哥不能来沪,便是容扬做主,我端是给你们做个中人,生意的事,你们两个谈。”
  褚韶华听到“削族除籍”的话,忍不住翻个白眼。容扬相貌俊俏,声音却不是很好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削族除籍那一套,咱们嫡亲姑侄,在不在族籍都是亲的。”
  褚韶华就觉着,别看这位容少爷打扮陈腐,说话也带了些旧派家族的意思,思想上倒不似脑后的长辫子这般陈腐。褚韶华问,“既然宅子的事是容少爷做主,不知道少爷出价几何?”
  容扬看李伯一眼,道,“李伯,你去看着些,一会儿有送炭的商家过来,我定了些好炭。”
  李伯躬身退下。
  容扬开口,“这块地有十亩大小,家父说,有一万大洋就卖。”
  褚韶华道,“这宅子的确是旧了,不论谁来住都要重新修缮,也就是个地皮值些钱。这地倘是在租界内,自是不止这个价钱,但在租界外,这个价位不低。好吧,我不二价,就按一万大洋算。”
  容扬微微一笑。
  难得今天天气好,阳光自玻璃窗透进来,落在容扬的笑容上,令这少年多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儿。褚韶华也笑了,端起茶来吃一口,不禁说了声,“好茶。”
  “家父春喝龙井,冬饮普洱,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褚韶华心说,你家都卖房子卖地了,还这么讲究哪。
  容扬道,“地皮的价钱暂且不说,我说说这处宅子吧。这宅子原是祖父购置,那时家祖父尚未发迹,买这么处大院子,既做工坊也安置家小。自从买了这宅子,祖父得了盛大人青眼,容家也跟着兴旺起来。后来,祖父另往租界置宅,住在租界是身份。可这处宅子,他一直没忘,后来着人大修过。不瞒太太您,现在咱们坐的椅子都是紫檀木的,这间屋子从房梁到窗扇,都是金丝楠木,园子里的假山是太湖石,花园里的花卉都有名品,那棵合抱粗的桂树是当年从宝华寺请回来的。这些东西,也请您估个价。”
  褚韶华瞥容臻一眼,你家侄子粘上毛比猴儿都精,还卖什么宅子?我看有个两三年,这小子就能重现你们容家在大上海的辉煌啊!
  容臻笑眯眯地,“你们谈你们谈。”
  褚韶华放下茶盏,忽地一笑,“因我出身贫寒,竟未识得这些好物件,险叫容少爷你吃亏。你放心,我是你姑妈的好朋友。你叫我估价,地皮什么的我倒是懂,这些贵重物件儿我是真不懂。我想,你必然在心里有个数,你告诉我,我还是那句话,不二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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