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谁都没理,回屋换下绸袄绸裙,穿上平时常穿的靓青色的棉袄棉裙,拿里拿了个靓蓝布包,说,“爹,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褚父正为闺女的事发愁哪。
褚韶华眉眼平静,“出去走走。”她便出门去了。
褚韶华抄近道儿去的村口,自褚家村回陈家村必然要经村口这条大道的,褚韶华也没等多久,就见陈大爷驶着马车远远过来。待陈大爷近了见是褚韶华,立刻停了车,跳下去,几步跑过去,问,“妹妹怎么来了?”
褚韶华笑笑,“我有事,想跟陈叔叔说。”
陈大爷挺热心,问,“什么事?”
褚韶华看向大车上的陈老爷,几步上前,把手里的一个蓝布包着的东西递给陈老爷,陈老爷打开来一看,是一套银项圈银手脚镯,陈老爷认识这东西,当初陈褚两家定亲事,因为两个孩子年纪小,也不可能大定,陈家便打了这套银项圈儿手脚镯为定。褚韶华把这个送来,陈老爷自大车上下来,略走开几步,问,“谁让你来的?”
“没谁让我来,我爹娘不知道,我自己来的。”褚韶华看向陈老爷,勉强笑了笑,“陈叔叔,不瞒你,今天我爹穿的绸棉袍是从村长三伯家里借的,我那身红绸衣裳,是以前的旧衣裳改的。我家里什么样,陈叔叔你也看出来了。这自来结亲,就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也不是陈叔叔你反悔,自打三大娘带信儿到我家去,我爹就高兴的跟过年似的,说咱两家做了亲,我家里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儿。我年纪虽小,也不是不明事理,您家要娶的是媳妇,又不是总往娘家偷东西的贼。咱们两家,自打我爷爷时就交情不错,别为这亲事坏了交情。就是不做亲,也是朋友。不然,您家勉强的娶了我,彼此心里存了芥蒂,也不是过日子的道理,我也不想那样。谁家成亲不是欢欢喜喜的呢?要是勉强,我情愿就此做罢。这定礼,您收回去,亲事,是我退的。以后,我在村儿里名声也不会难听。”
陈老爷面色冷峻,目光严厉,“你这都想好了?”
“想好了。”褚韶华道,“陈叔要是不生我的气,我还有事要求陈叔?”
“什么事?”
“这亲事我自己退,我爹我哥不能这么算了,您为咱两家的交情,必要给我家些钱,补贴我家的日子。”褚韶华道,“您别给这钱,我有事求您,我听说,北京城里做工的机会多。我如今也十七了,什么活儿都做的,我也识字,外头不论是大户人家做丫头下人,或者是作坊里做工,您认识的人多,给我寻个事儿做吧。我在外能为自己挣口饭,当初我爷爷就是五两银子起的家,我不信我这辈子难道就不如人。”
褚韶华显然已经打算好了,她说,“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陈叔你帮我一步,我以后能报答你。”
褚韶华之性情刚烈,饶是陈老爷在外做了经年生意也是心下诧然,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就敢自己来退亲。而且,这闺女说的,陈老爷都有些心酸,她自己竟是半点泪意皆无,一双眼睛冷静坚定,显然是早思虑过的。陈老爷还没说话,陈大爷先是忍不住了,陈大爷比褚韶华年长两岁,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要说在铺子里也历练多年,这会儿却是连话都说不俐落,“这,这叫咋说的,咱们,咱们这亲事,都定了怎么能退啊。”
陈老爷看长子一眼,不知该怎么说。倒是褚韶华先说了,“我跟陈大哥好几年没见,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性情?又或者,我今日焉不是以退为进。陈大哥,亲事不是小事,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我可是没半点嫁妆的,性子也不大柔顺。我小时候缠脚怕疼,我爷爷疼我,就没叫缠,我还是天足。”
褚韶华觉着,相对于这愣头愣脑的陈大爷,还是陈老爷更靠谱些,褚韶华道,“我的事,就托给叔叔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了。
第5章 亲事
褚韶华把该办的事办完,就俐俐落落的回去了。她不是不珍惜陈家这门亲事,就像她爹说的,没了陈家这亲事,就凭她这一双天足,现在褚家的家境,想再寻陈家这样一门亲事是不可能的了。她之所以稳住她爹,就是因为,褚韶华还有其他的盘算。亲事能成则成,她不能再凭陈家无言的拖下去,难道拖到她二十几岁再不情不愿的娶了她,过着不情不愿的日子。褚韶华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宁可现在把话说清楚,陈家退亲可以,可陈家得帮她在北京寻一份差使。不管是再如何辛苦的活,她都会去做,自己凭双手挣饭吃!她爷爷一样是白手起家,她就不信,自己就没出头之日!
褚韶华一身轻松的回家走,陈大爷可是急了,这位在乡下十九岁还未成亲堪称大龄未婚男士,刷的就从他爹手里抢过那蓝布包,几步追上去。褚韶华听到响动回身,见是陈大爷,还没弄明白陈大爷的来意,陈大爷已把那蓝布包塞回褚韶华的手里。他生得有些瘦削,长眼方脸,新剃的青瓜皮似的亮脑门儿,带着几分憨憨的实诚劲儿,眼神清明,陈大爷说,“你要是愿意为咱们的亲事以退为进,三十六计,我就更乐意了。这个拿回去,那啥,过两天,我得先让娘去算个吉日,你等着我。”说完他倒跟受了什么大唐突似的,转身跑开了。
褚韶华见远处的陈老爷朝她笑着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回去。褚韶华也摆了摆手,手里紧紧的握住这蓝布包,这蓝布包并不重,可此时褚韶华却觉着,自己的一生仿佛都寄在这蓝布包上了,沉重的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轻轻的把这蓝布包抱在胸前,陈大爷已经上了车,继续赶着大骡子车回家走,还时不时的回头朝褚韶华看,见她仍呆立在原地,陈大爷又使劲儿挥手,叫她回去。
褚韶华这才转身往家走。
陈大爷笑呵呵地,他刚是从他爹手上抢的蓝布包,也没跟他爹商量,现在才想起来,陈大爷先开口,“爹,这亲事,儿子觉着挺好。”
陈家原就为此亲事踟蹰不定,不然亲自登门也不能既不提成亲也不提退亲,无非就是还没拿定主意。陈老爷紧紧身上的狐皮绸子袄,过午的阳光晒有身上,暖融融的让陈老爷有些想打瞌睡,陈老爷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我还不瞎。”
陈大爷憨憨一笑,陈太太却是坐不住了,直着脖子嚷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可说好的,瞧瞧褚家现在的情况,不成就退亲!”
“闭嘴!”陈老爷一声低喝,路上来来往往的还有人哪,陈8老爷冷着脸,“当初这亲事,是褚家老爷子在时,我亲自跟褚老爷子求的!咱们买卖人,一口吐沫一个钉!做什么!刚吃三天饱饭就势利眼了!你还瞧得起谁!当初我出去做学徒还是褚老爷子介绍的铺子!就凭这个恩情,这亲也得结!”何况这个儿媳妇颇有可取之处,是个能干的闺女!
陈太太见当家的强硬,姿态不由便软了,陈太太略低了些声音,“可你瞧瞧,褚老爷子才去了几年,这褚家如今已是败落的不成样子了。你当我是那高低眼看不起人的?你们父子俩都不在老家,我在咱自己村儿里就时常听说那褚家父子游手好闲、好吃懒作的事,要不他家现在能这样?”
缓一口气,陈太太道,“你瞧瞧,今儿中午咱们吃饭的碗都是破的!刚那丫头也说了,今天褚老爷那身衣裳都是借来的。这要是个正经庄户人家,怎么着也不能不讲信用,可这好吃懒做不成,咱不能娶个媳妇还得养她娘家一家!天底下没这个道理!”话到最后,陈太太就有些上火。
陈老爷道,“没让你养亲家一家子。我看媳妇是个明白人。”
“哪个媳妇不是偏自己娘家啊。”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也是我陈家的媳妇,想来,你这心里也是偏着自己娘家的?”
陈大爷忍不住扑扑的笑,陈太太气笑,骂自家男人,“别说这些王八蛋话招老娘生气!”
“你就消消气吧,褚家虽不成了,咱娶的是儿媳妇,以后过日子,也是咱儿子说了算。”陈老爷也不想在外头跟婆娘拌嘴。
陈太太冷瞥赶车的长子一眼,道,“你看那没出息的样儿,那丫头,也就是略生的好了些。凭咱家现在的条件,十里八乡什么好闺女说不到。别瞧那丫头生的俊些就没了主意,以后光这岳父大舅子就够你受的了。”
陈大爷只管凭娘说,他一意赶车,想到未来媳妇还时不时的要翘一翘唇角,虽是好几年没见,可他这一见就挺喜欢褚家妹妹的。原就是两家早定的亲事,褚家虽不成了,但褚家妹妹事事明白,只要两人一心一意,还怕过不好日子么?陈大爷虽生得憨厚,人却一向有主意,他不管他娘说什么,反正家里事又不是他娘做主,妇道人家,爱絮叨就絮叨几句呗。
陈家一路吵吵的回的家,褚韶华刚进村里就见她哥在个柴垛后头蹲着哪,吓褚韶华一跳,“哥,你怎么在这儿?”
褚韶中站起来,跺跺蹲麻的脚,“你这急慌慌的往外跑,爹不放心,让我跟过来瞧瞧。老远见着你跟陈家人站在村口说话,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褚韶华径自往家走。
褚韶中跟在妹妹身后,问她手里的东西,“你拿的啥?”
“没啥。”
褚韶中也不大关心妹妹拿的什么,他就关心一件事,“陈家的亲事,你到底有主意没?”
“没。”
“那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褚韶中急的抓耳挠腮,跟着褚韶华一路嘟嘟囔囔一路,待回了家,堂屋里褚父褚母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终是高兴的,她握着手里的蓝布包紧了紧,也没瞒着,直接说了,“陈大哥跟我说,待叫人算个吉日再过来。”
褚父褚母四只渴盼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喜悦比以前过年时家里放的烟花都要灿烂,褚韶中愣一下也笑了,说妹妹,“有这样的好消息,还不与我说,叫我着这半日的急。”褚韶中都觉着有些不敢信,今儿中午吃饭,他也瞧出来了,陈家怕是真不愿意这亲事了。没想到,他妹妹跑到村口拦下陈家说了些话,陈家这就又愿意了。褚韶中大概是被妹妹吊胃口时间太长,忍不住再问了一遍,“真妥了?”
褚韶华看大哥一眼,没说话,一扭身儿回自己屋儿了。
褚父给妻子一个眼神,褚母忙跟了进去,想问问闺女到底是如何才让陈家答应这亲事的。
褚韶中急着把这好消息跟媳妇分享,跑自己屋儿,顺带看一回儿子。褚韶中娶的是姨妈家的表妹,娘家姓王,小名燕儿,王燕儿今天也就焦心这一件事了,见丈夫回屋儿,忙问,“如何了?”
“你猜都猜不到。”褚韶中把这事儿的离奇之处细与妻子说了,褚韶中道,“唉哟,这事儿多玄哪!中午吃饭时,陈家没提亲事一个字,我瞧着怕是不成。咱们华儿,吃过饭陈家一走,华儿后脚就抄近道儿堵了他家在村口,不知道华儿跟他们怎么说的,陈家就把这亲事应下来了。”
王燕儿也听的一波三折,心绪跟着跌荡起伏,也觉稀奇,“这可真奇了,你不知道他们说的啥?”
“我没敢走近,要叫陈家人见我还跟着就不好了。”褚韶中搓搓手,把掌心搓暖,摸摸儿子的胖脸,道,“这事儿能定下来,再好不过。陈家有的是钱,以后华儿嫁他家,也能拉帮咱有一把。”
王燕儿寻思一回,弯起唇角,“别说,华妹还当真有手段。要我说,无非就是说些旧日陈家老爷跟咱们老爷子的交情,这一说旧事,陈家人难免不落忍。再有,华儿长的好,又这样伶俐。不是我说,除非是没见过她的,要不就是瞎子,不然谁能不乐意啊。”
褚韶中想想,也笑了,“别说,陈家大爷刚来咱家时话少的很,一见华儿端菜上桌儿,就一口一个妹妹的。”
王燕儿唇角一绽,“这可是好事。华妹亲事定下来,我这心也能放下了。”想到什么,王燕儿同丈夫道,“我记得家为了节俭,白天华妹的屋里是不烧炕的,如今她这要嫁人,白天把炕烧上,屋儿里也暖和。再有,我这一顿一个鸡蛋的,跟咱娘说一说,哪怕我晚上少吃一个,也给华妹省下一个。这眼瞅要嫁人,可得好生补一补。”
“诶,一会儿我就跟娘说。”褚韶中道,“早上割的肉,还剩下一半儿没用。如今在这好事儿,我跟娘说,明天包饺子,也庆祝一下。”
想到肉饺子,便是一天三个鸡蛋六个大白馒头的王燕儿都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向往起来。
第6章 猪肉
褚家人因褚韶华的亲事定下满心欢喜,便是陈家父子,虽心绪各有复杂,亦是喜悦的。要说唯一不乐的,就是陈太太了。
陈太太那叫一个堵心啊,这亲事,自打褚家落败,陈太太就不乐意了。要说陈太太,也不是特别的高低眼,只是这褚家的确叫人瞧不上。要说褚老爷子,一辈子攒下的基业啊,褚老爷子刚去三年,褚家就败的叮当响。这叫谁家,敢给自己亲儿子娶这样人家的闺女做媳妇啊。
也不知那褚家闺女有什么勾人妖法,明明说的是退亲的话,这父子俩就跟魔怔似的,立刻愿意结这门儿亲了。陈太太一想到这儿,就胸闷头痛。当天晚饭也没吃,早早回屋儿歇了。
陈老爷也没理陈太太,到长子屋儿里父子俩说了会儿话。陈老爷生意场上的人,把褚韶华今儿下午说的话翻天覆地的想了又想,要说他最初未尝没有认为褚韶华以退为进的。其实,就是现在叫陈老爷说,褚韶华也有这意思。与寻常的以退为进不一样,褚韶华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她早想清楚了退亲之后的活路,陈老爷接过儿子递上的热水,握着这新式的搪瓷缸子暖了会儿手方道,“你也瞧见了,褚家的家境,褚姑娘的性子。这是你自己个儿做的主,我原还想回家再斟酌斟酌的。”
陈大爷定下大事,心里欢喜的紧,喜气从眉眼间溢出来,他道,“要是回家斟酌,就把人心斟酌凉了。爹,褚老爷子在世时,咱两家就有交情。我心里,也十分喜欢褚家妹子这性情。虽说是厉害些,可家常过日子的,要是不厉害,哪里就能管着家事哪。我看她事事明白,就是她家里不成了,她这个人很成。”
陈老爷一笑,低声问儿子,“这么中意啊?”
陈大爷点头,很实诚的说,“特别中意。”
陈老爷笑了,“原就是早定的亲事,可见你俩有这缘法。那就这么着,刚与你说那话也是告诉你,亲事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你特别的愿意人家。以后成亲,就更要俩人一条心的过日子。我瞧着这媳妇也成,是个过日子的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