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点点头,捧起搪瓷缸喝两口,“我瞧大顺媳妇这有了身子,肉皮儿愈发细腻,白里透红的,很像我当初怀我们阿金时的模样。你看我现在脸是什么样儿的,”魏太太眼下脸上却是长了许多斑,皮肤粗糙不少,魏太太道,“以前我怀时儿时就这样。”
陈太太也是生养过孩子的,遂也说,“是啊,当初我怀他们哥儿俩的时候,肉皮儿差的不行,原本我脸上干干净净的,自怀了大顺,就长了黑斑,粗糙不少。大顺媳妇这胎,多半是个丫头。”
魏家与陈家一向交好,魏太太同褚韶华关系也不错,毕竟当初她叫土匪绑票儿,褚韶华里里外外的帮着周全过她的两个孩子,担心陈太太不喜闺女,就与陈太太道,“就是个丫头,也是个有福的丫头,我怀我们时儿、金儿时,可是什么梦都没做过。倒是大顺媳妇这梦稀奇,若梦着寻常花草常见,听嫂子你说,她梦的这萱草花颇为不凡。”
“那可不?有这么大,宝光莹莹,一闪一闪的!”褚韶华顶多比划了个碗口大小,叫陈太太一比划,足有磨盘大了,陈太太道,“听大顺媳妇说,那花会发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妇道人家可不就爱个西家长东家短,魏太太在陈太太这里听了新鲜事儿,回家没有不跟当家的说的。魏老爷倒是知道褚韶华有孕之事,很为陈家高兴。今听媳妇这样一说褚韶华还做了这样的奇梦,魏东家喝茶的手一顿,“还真有几分稀奇啊。”
“可不是。我现在怀着咱老三,怎么也没梦到个花儿啊草啊的。”
魏东家好笑,安慰妻子,“想来这梦也不是每人都有的。”心下却是一动,暗忖陈大顺为人忠厚,褚韶华则性子颇见几分凌厉,他二人的孩子,自是差不了的。且又有这样的梦境,说不得这孩子以后颇有奇异之处。
魏太太却是听了褚韶华这梦,心下羡慕的不得了,因她如今也怀着孩子,一时便犯了左性,想着这梦谁不会做啊。褚韶华能做,她也能做。于是,每晚睡觉前魏太太便暗暗祈祷奇梦入怀,结果,每晚倒是有梦,只是那梦多是乱七八糟。终于有一日,魏太太肚子都老大了,一早醒来却不急着起床,而是一手撑着炕坐起,将枕竖与墙角,魏太太扶着肚子靠着枕头,一脚把丈夫踹醒,“我也做一奇梦。”
魏东家半睡半醒,先给妻子披上夹袄,打个呵欠坐了起来,俊脸上犹有困意,“入秋天凉。”
魏太太一幅欢天喜地的模样,灼灼的望向丈夫,强调,“我做一奇梦。”
魏东家终于醒了,也披衣坐起,自炕畔的躺柜上拿起洋火点亮油灯,看一眼柜上钟表,已是五点钟,也该起了,便随口应了一句,“梦到什么了?”
魏太太两眼放光,“梦到一白胡子老头儿,赶着一群小猪仔儿,见着我就送了我一头最肥嘟嘟的小猪仔。”
魏东家知媳妇是个馋嘴好吃的,自以为很体贴的询问,“是不是想天福号的酱肘子了,昨儿还剩了半盘子,一早叫崔婆子在灶上热热吃。”
魏太太肚子老大,这会儿是虚虚的扶腰靠着竖枕,听丈夫这不着边际的话,气的直捶炕,“我说我做的这梦!定是预兆到咱老三身上!”
“好了好了,咱老三是个小猪仔儿,知道了知道了,你可别动气。”产婆有瞧过,说婆娘产期就在这几日,魏东家托了后邻陈太太,又早早的雇了个老实可靠的婆子在家帮衬,依旧是不放心。平时在柜上都心不在焉,就担心婆娘什么时候突然生产。这会儿见她犯急,更不敢惹她,什么都由着她心意的。
魏东家先穿了衣裳,又扶着婆娘穿衣,魏太太不知是不是跟丈夫着了一回急,还是被胎梦催的,早饭还没吃哪,就有些不得劲儿,继而发动起来。
说来,魏太太早生过两个孩子,虽说已近有十年未生育,生育的过程是知道的,当时就晓得不大对,连忙让丈夫扶着她去了早收拾出来的产房。魏太太不忘吩咐丈夫请来做家事的崔婆子道,“崔婶子给我煮十个鸡蛋。金儿你出去,时儿你吃过饭就上学去啊。”
魏时哪儿还有吃饭上学的心,他十分担心他娘,偏生产房不是男孩子能进的地方。倒是魏时撒腿跑后邻陈家去,跟陈老爷陈太太说,“大伯大娘,我娘要生了!”
陈太太一听,饭也顾不得吃,一放筷子就要过去。褚韶华肚子已有九个月,她素来是个俐落人,这会儿倒是想跟着过去,偏生行动不便,陈大顺忙扶住她,“你身子笨了,就是过去怕也帮不上忙,我过去瞧瞧就是。”
褚韶华哭笑不得,“你一大男人又帮得上什么忙。”
陈大顺道,“总得去把产婆子接来。”
魏时一拍脑门儿,“大顺哥我跟你一起去!”他娘要生小弟弟,他都要急晕了!
陈大顺出去叫了辆黄包车带着魏时过去接了产婆子过来,说来,这产婆还是褚韶华打听出来的,北京城有名的好产婆,手艺好,接生俐落,收拾的也干净。因是名产婆,所费不靡,魏东家最惜妻儿,花大价钱预定下的。此时接了来,原想着魏太太早生过两胎,这胎应该很顺利才是,结果,从早上六点钟一直折腾到上午十一点,才把孩子生下来,好在母子平安。
魏东家得子,欢喜不尽。
产婆说的明白,“府上太太十年未曾生育,说来与第一次生育也差不了什么。虽略有艰难,却也算顺遂。”帮着魏太太收拾好,给孩子清洗干净,收了魏东家包的大红包,产婆一掂红包就笑了,热络又周到的说,“洗三儿时我再过来,帮着太太瞧瞧。太太生产顺遂,应是好恢复的。”
魏东家刚得了儿子,又是母子平安,正是欢喜不尽的时候,自然连声应下,又谢了产婆一回,再谢过过来帮忙的陈家诸人。陈大顺顺道请产婆去给自己妻子检查了一回,这产婆是做老了的,很会看胎位,摸了摸褚韶华的肚子,说褚韶华胎位极正,身子也健壮,生产上问题不大。陈大顺会了诊资,又叫了车,提前付过车钱,让车夫送产婆回家。
——
魏太太生了个儿子,对于魏东家这人丁单薄的自是大喜。只是这孩子生得不大好,褚韶华去瞧过一回,回来跟大顺哥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皱巴巴。倒是鼻梁挺高,咱娘说得等满月才能略好看些。”她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性情,不过因自己产期将近,魏太太又在月子里,不知为何,褚韶华对小孩子也多了三分耐心出来。就是有一回,瞧见魏太太家的老三拉屎,把褚韶华臭的不行,回家又跟大顺哥念叨了几句,还说,“怪道人说臭小子臭小子,果然很臭。”
陈大顺听的哭笑不得,因请城里名大夫诊过,知道媳妇肚子里十之八九是个闺女。陈大顺想着媳妇素来好强,虽不是嫌闺女,可前邻魏太太生了儿子,媳妇现在表达对闺女喜爱之情的方式就是,她看人家小子怎么都不大顺眼。
褚韶华的闺女跟魏太太的儿子差了一个多月,待魏太太出了月子,魏家小子由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变得饱满起来,那模样,真是跟魏东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雪团团的模样,高高的鼻梁,大双的眼皮,一眼就能看出以后必是个帅小伙。就是褚韶华这爱挑人家毛病的,也得说人家这孩子长得不错。她跟着陈太太去魏家吃了魏年的满月酒,这孩子的大名儿是魏东家在满月酒时宣布的,据说魏东家得了这个儿子好比过年一般高兴,就给儿子取名魏年。
小小魏年现在还是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宝宝,说来很对得上他娘生他前做的那梦。如今魏太太绘声绘色的说起来,大家都说,“这梦好,猪是最有财运的,以后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小子。”
陈太太则打趣魏太太,“我原想着,你还得有几天才生,如今这会儿生,可见是叫猪催的。”
魏太太很是怀疑陈太太是嫉妒她生了儿子,毕竟,褚韶华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丫头。如此,魏太太就原谅了陈太太这张不会说话的大嘴巴!什么叫猪催的啊,她这梦也吉利的不得了好不好!
褚韶华似是看透魏太太所想,倒是奉承了双下巴的魏太太几句,心下却觉着,梦到小猪仔算什么,她闺女可是奇花!说不得是天上的宝贝,不比地上的猪头强百倍。还什么白胡子老头放着一大群猪,说不得那就是个赶猪的。总的来说,心下略一对比,褚韶华还是觉她闺女这梦更吉利。
吃过满月酒没几日,褚韶华就发动了。褚韶华是吃了晚饭发动的,待挣扎着生下闺女,已是半夜。她这第一胎,比魏太太这生第三胎的也没有艰难到哪儿去,六个钟就把孩子生下来,对于第一次生产,已是难得的顺遂。以至于生下孩子,褚韶华半没有昏睡,她就着丈夫的手吃了几口鸡蛋羹,鼻息间都是血腥味儿,褚韶华整个人的身体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拆分剖解又重新组合,痛,累!此时,却全然顾不得,先要看孩子。孩子一样由产婆帮着洗干净收拾好,现在用褚韶华提前做出的红色小包被整整齐齐的包在小包被里,刚止了哭声,还在小小声哼唧着。说来,刚生下的孩子都不大好看,褚韶华却觉着自己闺女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仿佛纵是铁石在此刻都能化为春水,褚韶华瞧着这小小入睡的婴孩儿,喜欢的竟是移不开眼睛,怎么看都看不够。
褚韶华情不自禁的说,“咱闺女生得可真好。”这黑油油的头发,这小小的脸儿,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反正刚下生的小孩子么,哪儿都是小小的。不过,眉宇间已可看出孩子更像父亲些。
陈大顺头一遭做爹,亦是欢喜不尽,看闺女无一不好,搓搓手,想摸摸闺女的小脸儿,又有些手足无措,怕自己力气太大,弄疼闺女,便又坐近了些瞧闺女小小模样,“那是!也不瞅瞅这是谁家的闺女!”陈大顺又很自豪的说,“刚你听到没,咱闺女哭的那嗓门儿可足了!震的屋顶直颤悠。”傻爸爸开始大吹大擂了。
褚韶华鬓间已收拾过,仍有细汗沾住发丝,她身体倦极,心中又是喜极,小声道,“孩子哭的响,说明身体好!”
陈大顺盯仔细的着闺女瞧一回,很严肃的说,“就是还有些瘦,以后可得好好给闺女吃好的。”
褚韶华强撑着精神问,“孩子有几斤?”
陈大顺道,“六斤六两。”
“瞧瞧,咱闺女生的这斤秤也吉利。”反正在这对傻爸傻妈眼里,闺女是无一处不好的。
夫妻俩守着闺女说了会儿话,褚韶华毕竟刚生产完,很是疲倦,一时便沉沉睡去。陈大顺却是翻来覆去的瞧着闺女只觉瞧不够,心里如灌蜜糖,欢喜的难以入眠。以至闺女略有哭声,他立刻披衣,捻灯起来,下炕去给闺女热从前邻魏太太那里借的奶水。喂闺女吃饱,瞧孩子不哭了,陈大顺这才躺下略眯一眯。
孩子的名字是陈老爷亲自取的,陈老爷说,“怀这孩子的时候,老大家曾梦到萱草花,想来这孩子有几分不凡,便叫萱吧。萱草忘忧,愿这孩子以后顺顺利利,没有烦忧。”
这名字取的,陈大顺褚韶华都很喜欢。
第63章 小吃货
自从有了孩子,陈大顺一颗心都记在了妻女身上,除了家中吃食,怕妻子生产后虚弱,还悄悄的弄许多好吃食给妻子补身体。褚韶华虽是个厉害人,性子却也有本分的一方面,她觉着每天芝麻盐、煮鸡蛋已是做月子的好吃食了,虽吃的有些絮烦,还是说大顺哥,“我在家也吃得挺好,别再弄这些东西回来了。”
陈大顺道,“光吃芝麻盐、煮鸡蛋也单调,你尝尝这烤鸭,比鸡蛋有味儿。”
“这还用说,便宜坊的烤鸭还能不好吃,我时常听前头魏婶子念叨。”褚韶华是个节俭性子,她自觉不似魏太太那样贪嘴,不想大手大脚的让丈夫花钱。
陈大顺把裹了鸭肉的荷叶饼递给媳妇,笑,“吃吧,都说生产后得吃好些,才能把身体养好。”
褚韶华先递到丈夫嘴边,大顺哥咬一口,她才低头吃了起来。结果叫大顺哥给营养的,出月子时胖了一圈儿,起先她还笑话过魏太太坐月子坐出双下巴,瞧着镜子里的圆圆脸,褚韶华觉着,自己也比魏太太强不到哪儿去。魏太太抱着儿子过来吃陈家的满月酒,还说哪,“大顺媳妇这月子坐得好,越发福态了。”
褚韶华摸摸脸颊,不好意思的笑道,“胖了不少,许多衣裳都穿不得了。”
魏太太过来人的口吻道,“正是奶孩子的时候,不胖些,奶哪里够吃。”说到这个,魏太太是极羡慕褚韶华的,魏太太说来也就三十出头,如今生这第三胎,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隔了太久才生的小儿子。小儿子很是能吃,这才俩月,魏太太的奶水就不大够。魏东家倒是有法子,在外买了头正下奶的母羊,媳妇的奶水不足,就让小儿子喝羊奶。相较之下,褚韶华以前瞧着柳条儿似的身段儿,如今生了闺女,也没胖到哪儿去。就褚韶华的身段儿,魏太太以前都担心她有没有奶水,结果,听陈太太说,奶水足的不得了,萱姐儿每天都吃不了。
魏太太赞叹,“要是端看大顺媳妇这身条儿,真不像奶水这么足的。”非但人生得柳枝儿一般,就是胸脯儿也没见多丰满,偏生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却是这样的能干。
一时,孩子饿了,褚韶华抱孩子回自己屋喂奶。魏太太后脚也跟了过去,褚韶华正在收拾衣襟,见魏太太抱着孩子过来,直与魏太太叹气,“我们萱儿,总是不正经吃。吃个三两口,就不吃了。”
魏太太道,“闺女不比小子,多是胃口小些的。萱儿还小哪。”悄悄问了褚韶华是不是奶水很多,褚韶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青花细瓷茶碗,愁道,“那不昨儿剩下的,我们萱儿吃的少,一次也就吃一个。我实在是胀的受不了,就挤出些来。”
魏太太都替褚韶华心疼,拍拍儿子的肥屁股,想着儿子口粮都不够,人陈家这丫头每天都吃不完,可真叫人羡慕,不禁又瞥一下青瓷碗,忍不住说,“这可真糟蹋东西。”
“有什么法子呢。”褚韶华爱怜的瞅一眼睡的正熟的小闺女,唇角不自觉染上笑意,道,“兴许是孩子还小,待大些就吃的多了。”
结果,魏太太倒是起了些小心思。无他,她儿子不爱吃羊奶,每天不是饿的不行都不肯吃的。魏太太琢磨着,反正褚韶华那边天天浪费,她这里天天不够,两家凑凑,倒是不赖。魏太太做事颇有些小机伶,她寻思着先前褚韶华说的衣裳穿不得的话,让当家的自柜上挑了块儿玫红的绸料子来,足扯了六尺,做什么衣裳都够了。魏太太把衣料子包好,过去给褚韶华送礼,一手抱着肥儿子,一面瞅着褚韶华家的丑丫头,很口是心非的把那丑丫头夸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