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褚韶华的眼珠在闻知秋脸上瞟一眼,就把精益的事与闻知秋说了,褚韶华道,“听说你们是亲戚,我这也不是添油加醋,实在是田老板没心胸,你不知道他那个人,一言不合,立刻拉脸子就走的。我们组织行会的那天,指着我与我们沈经理,说我们是女子与小人,他不与我们为伍。我是女子没错,我们沈经理难道是小人?”
  闻知秋听的都笑了,褚韶华瞥他,“有什么可笑的,简直是岂有此理!那句话怎么说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水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这么说我们还不算,那天他也没有加入行会,我们陈会长,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亲自上门去邀请他,他就摆个臭架子不答应,非要陈会长把我们开除了,他才加入行会。他以为他是谁啊,当初就是诸葛亮,也只是让刘皇叔三顾茅庐,他这架子可真是不小。”
  “我听说,田老爷子活着时再明白不过的人了。他要不是有个好爹,有您这样的好姐夫,早叫人打死了。”褚韶华直摇头,“说实在的,这回他又在报纸上对我们发难,我是不想跟他一般计较。要不是我们这样的大公司,报纸还不敢乱写,若是换了小公司,还不知要给他欺负成什么样。”
  闻知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岳父生前是极令人敬仰的人物,子不类父,有什么办法。”说到大舅兄小舅子,闻知秋脸色也是淡淡的。
  褚韶华与他打听,“田老板有没有到你跟前去说我们坏话?”
  “说了。”闻知秋很坦诚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颌首,“怪道田老爷子当年择你为婿,果然有眼光。”一看闻知秋这必是没答应田老板那些无理要求的。
  闻知秋笑笑,“我就当这是夸奖了。”
  “本就是夸奖。”
  一时,菜上来。闻知秋让褚韶华尝这里的梅菜扣肉,褚韶华尝过后,果然是名不虚传。褚韶华问闻知秋,“闻先生,梅菜扣肉用英文怎么说?”
  闻知秋立刻告诉褚韶华,并且用英文把桌上几个菜都介绍了一遍,褚韶华也绞尽脑汁的用自己学的英文与闻知秋对话。闻知秋一听就知褚韶华是初学,不过也算略有基础,发音还算标准,待吃过饭后,闻知秋才问褚韶华,“以前就学过英文吗?”
  褚韶华道,“以前说过一些卖东西用的话,英法德日意,五国话我都会说,可那都不过是卖东西才能用到,正经学是打来了上海,我们房东家的小姐在念高三,今年要升大学了。她以前的英文课本借给我,我也背了几本,就是用的少,不大熟练。”
  “已经不错了,你背到几年级的课本了?”
  “我都学很久了,等她毕业后,我就能背高三的了。现在在读圣经的英文版本,也快背会了。”褚韶华一向心思灵活,问闻知秋,“闻先生,你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你那里有没有合适我看的英文书借我?”
  闻知秋原已准备将书奉上,好令褚韶华开心,不想她倒是先问了出来,闻知秋笑,“倒是有几本小说,待我回去整理了给你带来。”
  “那我可得好生谢你,我在上海图书馆找了许多,外文书很少,就是有也不见得适合我读,还有些读不大懂的,也看不来。”
  “一般都是学些用得到的外文就是,鲜少有你学这么深的。”待结账出了饭店,已是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二人并未急着回家,便在马路上随意走走。
  褚韶华道,“要是只学卖货的那几句,谁都会,又有什么稀奇的。这世上,物以稀为贵,人亦如此。闻先生你这样的留学生是不知道我的烦恼的。”
  闻知秋道,“不如说说看。”
  “在我看来,人身上有两个最重要的标签,一个是你出身何处父母何人,另一个就是你毕业何处学识几何。出身是没办法的事,可后一个只要是努力就可达到。偏生我命不及你们,我自觉也不是笨人,可惜我生在贫寒之家,家中父母亦无见识,我不过是少时偶尔跟着村里的先生念过几年书,略识得些字,后来因缘际会,受长辈指点,又读了些书。到底没正经上过学,不如你们这样的留学生,说出去真是气派。”褚韶华慨叹,“可惜命里这两样顶顶要紧的事,我一样没赶上。我没正经念过书,可细究起来,误我的人并不是我。我少时仰仗父母养育,自然身不由己。如今我能做自己的主,以前欠缺的,我必要补上的。”
  “我这辈子,就是要争回这口气。”褚韶华看闻知秋一眼,昏黄路灯下,芸芸众生中,闻知秋永远记住了褚韶华的这一双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他过早的遇到了这个小小女子。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无关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配偶,而是,不论他还是别的更优秀的男人都无用,这位女士是真的打心底没有再组成家庭的意向。
  而且,闻知秋根本不信褚韶华要争的是读书的这口气,这双眼睛里有更深的野心,更远的志向,她是真的没将他放在眼里,因为她的志向可能不止于市政厅的秘书长,在她心中有更高的山峰,如他这样的小小山头儿,还不能得她青睐。
  闻知秋真想提醒她一声:喂,丫头,你知道你野心忒大了不?你这条路,漫不说能不能走通,就是走得通,待你功成名就,也可能一把年纪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好不好!闻知秋自认也是个实诚人,也便直说了,“还有第三个重要标签,那就是以后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成就。”
  闻知秋看入褚韶华的眼睛,“不知褚小姐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褚韶华勾起唇角,眼睛既锐且亮,似可直达人心底,直剖人心扉。褚韶华淡淡道,“我的志向与闻先生的志向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不会去做辅助人的事,更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牺牲。”
  褚韶华侧身望着闻知秋,“我只是闲了会去普育堂,慈善可不是我的志向,那是官员夫人和社会名流的工作。”
  闻知秋正色道,“我钦敬的就是褚小姐这份善心。”
  褚韶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说闻知秋,“我知道你心底是怎么想的。”
  闻知秋不急着接这话,他轻轻巧巧的将话题转了方向,“褚小姐,你愿意听一听我以前的一些经历吗?”
 
 
第118章 最好的年华
  闻知秋的人生并不是褚韶华所相像的那般,出身高门,娶得贵女,一帆风顺,平滑顺遂。不过,也并没有在褚韶华的想像之外。闻知秋的声音极动听,读英文时动听,这样平缓的说起自身事,也能令人入神。
  闻知秋道,“我家说来,一二百年前也是苏州有名望的人家,不过,到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拿分家来的东西去当。当了钱后就呼朋引伴饮酒诵诗,说来,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虽成日诵诗,也未能考得功夫,说句一无是处并不为过。他估计算术很不错,把祖上传下的东西当的差不多,自己也闭眼去了。等给他办过丧事,家里半点余钱都无。那时我和妹妹都小,家里的活都是我妈做,后来待我渐大些,一家三口,要说饭还是能吃得起,不会饿死,可想进学也难上加难,便都是我妈当了嫁妆给我念书。我留学的运气其实不大好,如果我晚生几年,估计就能赶上庚子赔款了。如果我早生几年,能赶上朝廷派谴的留学生,我当时的情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家里勉强凑出一张去英国的船票,我就从上海港登了船。”
  “在船上走了将近两个月才到了英国,我留学从来不愁学业,你知道我愁什么不?”
  这个回答显然难不倒褚韶华,“钱。”
  “对呀,那个时候真是险愁白了头,为了挣钱,碰壁碰的脸都肿了。英国是个极傲慢的国家,觉着自己的种族就高人一等,简直是瞧不起全世界,黄种人与黑人在那些英国佬眼里更是下等人,你别看我现在还不错,其实我十八般武艺都会,什么刷锅洗碗煎牛排的,有空我给你煎牛排吃,包管比现在的西餐厅做的都要地道百倍。”
  闻知秋说的轻松,褚韶华却是不禁道,“你那时挺难的吧?”
  “我当时无数次赌咒发誓,以后必要发大财做大官。”闻知秋一笑,“有许多辛苦的日子,也很不容易。可我回头想想,如果没有那一段的经历,可能也没有现在的我。我那时,虽已是在国外读大学,其实比起你现在,大有不如。并不是学识上的不如,而是我没有你对社会的适应性。”
  “我们两个,像一条分别由南端和北端走起的一条路,你是先劳作,知道人情世故是什么模样,然后慢慢开始读书。我则一开始就念书,念书的时候,因为年纪小,格外的天真幼稚,不谙世事。所以当我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需要自己用双手支撑自己生活的时候,我过的很狼狈。唯一庆幸的就是,念书时学了些礼义廉耻,总算没做什么辱没自身的事。”闻知秋声音温柔,如今他算小有成就,所以,回头看最痛苦的时光也已不那么痛苦。闻知秋道,“好在最艰难的时间也只有一年,等大二时,我已经能找到体面的兼职。原本出国时想拿了大学文凭就回国,国外的硕士很好念,只有一年,我就多留了一年,拿到硕士文凭才回的国。”
  “回国后机会就变的多了起来,我把我妈和妹妹接到上海,族里人说怕我们生计艰难,还要给我们钱。天地良心,出国时我妈跟族里借钱,一两银子都借不出来,还是把家里水田卖了才凑足的船票。你看,一样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那时虽不富,可生计已是愁,我带了些英磅回家,接着受聘于市政厅,继而还有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我的妻子是一位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少的女子,她非常的高贵美丽,是曾经上海有名的名媛。”望向褚韶华有些疑惑的眼睛,闻知秋笑,“不明白岳家为什么会让我妻子下嫁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想。”褚韶华正色道,“就是现在,留学生也是十分金贵的存在,何况你们那时候,你又是这样有才干的人,田家会相中你也不足为奇。就是没有田家,就凭你这个人,想娶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不难。我只是觉着,名媛都是很高调的人,我时常会在报纸上看到名媛们的新闻,你不像那种高调的性子。”
  褚韶华说的很诚恳,闻知秋会耍些小手段,但这个人,怎么说呢,找的吃饭的地方也并不是上海有名的豪奢酒店,而是街头不大起眼,味道却不错的小馆子。就是她坚持付账,闻知秋也不会阻拦。名媛则是鲜衣丽影的存在,褚韶华可不是说闻知秋的妻子不好,就是感觉俩人不像一路人。闻知秋看她坦白的眼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但即刻就被褚韶华一巴掌拍了下去,再加狠瞪一眼,闻知秋立刻做投降状,“一时忘情一时忘情。”
  褚韶华伸手要叫黄包车回家了,闻知秋围着她连忙说好话,“还真生气了,又不是故意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自由恋爱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跟你恋爱了吗?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早说过我是不会再婚的!”褚韶华板着面孔道。
  闻知秋挡在路边,给些小费把跑来的车夫打发走,好声好气的同褚韶华道,“是我不对,以后我定老老实实的,绝不冒犯褚小姐。只是咱们好容易认识了,要为这点儿小事就臭脸,也不值当,是不是?”
  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小气人,于是,俩人继续轧马路。闻知秋在路边买两杯糖水,一人一杯,给褚韶华吃甜的消气,闻知秋换个安全的话题,“你现在工作如何?”
  褚韶华皱了皱眉,闻知秋敏锐的问,“可是有什么难处?”他又解释道,“我是从来不插手商事的,就是田家的生意,我也从不过问。不过,我虚长你几岁,或许能给你一些建议。”
  褚韶华道,“二楼的赵经理升官做副部长去了,我们沈经理要调去二楼做经理,他的助理会留下升为副经理,沈经理的意思是带我去二楼,做他的助理。”
  “这是升官啊。怎么反倒愁上了?”
  “我去年入职,开始在光学仪器的柜台,如今的眼镜柜台是开年后新设,我花了很多心血,要是留在眼镜柜台,我以后肯定能做的更好。”褚韶华叹口气,“我已经答应沈经理会跟他到二楼去的,就是有些不舍。虽然我也不是要卖一辈子眼镜,可真正升官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高兴。”
  “看不出你还是个长情的人。”
  “你看不出的事情多了。”褚韶华转眼又笑了,问闻知秋,“你不会以为我还在柜台与经理助理之间犹豫不决吧?”
  “那不会。”闻知秋道,“当年我回国,其实有很多职业选择,可以去大学做教授,也可以去洋行做买办,我当时最心仪的工作地点并不在上海,而是北京。”
  褚韶华挑眉,“因为政府在北京?”
  闻知秋目露赞许,褚韶华实在是个闻一知十的聪明人,他忍不住与褚韶华多说了一些,“北洋政府那里都是经年的人脉关系,我没背景,实在挤不进去。后来得胡先生欣赏,我就回了上海。人这一生中,遇到一个欣赏你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你们沈经理那人不错,他这明摆着是要提携你,你也很有决断。”想了想,闻知秋说了一句,“配得上上海这个城市。”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上海扯上关系了?
  闻知秋看她歪头叼着根芦苇杆喝糖水的模样很是喜欢,手上却再不敢放肆,专心同褚韶华说话,“我当年去北京与你今日来上海的原因是一样的,我若不想做官,去北京做什么?你能一个女子孤身来上海,自然也是想出人头地。上海是个极富野心的城市,那些安于小家小业的人在这里虽也能有立身之地,可这样的人,在我看来,配不上这个城市。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之一,这里的魅力不在于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楼屋宇,而在于,这是全中国机会最多的地方,这里也是野心家竞相争荣的地方,天底最优秀的人物,集聚于此,成则天堂,败则地狱,也只有现在的上海!甚至,以后能不能再有这样的年代,都不一定。我们有幸生在这个年代,有幸能在这个年代的上海相遇,在上海最好的年华,也在我们最好的年华。”
 
 
第119章 计划未成功
  如果褚韶华是个感性的进步女青年,那么,这一番激动人心的话应该足以使她动容。偏生褚韶华没这根筋,她是那种即便去看爱情电影别人都哭成狗然后唯她一个无动于衷的性子。林敬川那样热络的邀请褚韶华去电影公司拍电影的人,在了解褚韶华后都说,褚韶华虽有张漂亮脸孔,真正演电影也只适合演棒打鸳鸯的那根大棒或是电影中的邪恶反派,她是演不了感天动地的爱情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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