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石头与水
时间:2019-04-16 10:05:02

  闻知秋在她耳际轻声道,“略年长的是陆大公子,另一位更年轻些的公子不大认得。但能与陆大公子同行,必然极有身份。”
  ——
  这种私人舞会很是放松,便是开场词,马老板也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感谢诸位来宾,也感谢了陆大公子的莅临,却是未提那位与陆大公子同行之人。
  闻知秋还有交际事务要办,褚韶华请他自便,褚韶华也在与人说话,就有沈经理叫她过去,沈经理只来得及说一句,“姓田的在生事,你随机应变。”
  褚韶华就随沈经理过去了,就见老板那里站了一圈的人,穿戴虽有中有西,却都年纪不轻,可见都是商界前辈。略年轻的便是田老板和那两位与田老板同来的公子了,陆大公子年约三旬,身量高直,一身笔挺的西式三件套,头发整齐的向后抿去,露出宽阔额头,极富威仪。另一位略年轻的,瞧着仿佛二十许岁的年纪,模样精致俊秀。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已是与陆大公子比肩而站。
  褚韶华尚不知何事,就听田老板对这位年轻公子说了一句,“这就是熟谙《身体论》的褚小姐了,永施之花。”说着皮是暧昧的笑了两声,大家脸上均露出笑来,唯老板脸上的笑淡淡的。褚韶华心下已是恼急,她略抿一抿唇角,知这姓田的必要羞辱她,让她出丑的。褚韶华突然声音不高不低的念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
  然后,褚韶华再用英文复述了一遍。她微抬起下巴,对田老板道,“田老板,这叫《天演论》!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所著,严复严几道先生所译,素为世人推崇。严先生乃当世名流,田老板若想请教,可北上天津,亲自求赐。田公英灵未远,田老板也不好这样辱没家门!”
  “在下陈褚韶华,有夫有女,来上海未久,今在公司任经理助理一职,见过诸位先生老板了。”褚韶华抱拳团团一拜,“我没念过几本书,学识尚浅,今日班门弄斧,让大家笑话了。”
  “哪里,对《天演论》这样熟悉,陈太太一看就是家学渊源。”倒是那位年轻公子先开口,说的是国语,略带一点关外口音。
  陆大公子只是微微颌首,边上另有人道,“是啊,马老板好眼光,如何觅得陈太太这样的人才效力。”
  ……
  听着大家的赞美之词,褚韶华也没什么特别喜悦,她只是轻蔑的瞥了田老板一眼,田老板叫褚韶华这一顿说的脸上红赤,气若斗牛,风度已然尽坏。这些老狐狸们一个个就似完全没看到一般,反是有意无意的打听起褚韶华的底细,这年头女人能读书已颇是不易,还能背诵《天演论》的女孩子,纵是家业败坏,怕也有些来历的。
  待音乐开始,那位年轻公子极有礼貌的问褚韶华,“可以请陈太太跳支舞吗?”
  褚韶华有些尴尬,“我还不会跳。”
  “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如果世间还有“绅士”存在,必然是这位胡公子,他的手虚放在褚韶华的腰间,没有半分逾矩。褚韶华想,这人年纪虽轻,却定是个见惯世面的人物。胡公子问,“刚刚听陈太太英文极好,我们可以用英文交谈吗?”
  “当然可以。”褚韶华说。
  胡公子带着褚韶华在舞池中转身,慢慢的带着她寻找节奏,轻声宽慰,“很简单的,这是美式的交谊舞,最简单的一种,跟着我的节奏就行。”
  褚韶华也的确伶俐,不一时她就知道怎么跳了,就听胡公子用英文说,“我请陈太太跳舞,并不是要冒犯你,而是想同陈太太说声抱歉,我不知道田家现在已是这般,我刚来上海,过几天就要回去。请你跳舞,以后不会有人为难你。”
  褚韶华道,“我不怕田家,他们已是日薄西山,我与田老板,早有旧怨。”
  胡公子挑眉,褚韶华看明白他眼睛里的含义,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应该是想借你来羞辱我。”
  胡公子勾起秀色唇角,明净的眼睛里里满是笑意,他轻声问,“上海女人都这样聪明吗?”
  “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北方人。”
  “我也是北方人。”
  胡公子道,“真巧,我们算是同乡。”
  褚韶华,“我听您的口音像是关外那边,我老家在北京附近。”
  俩人随便聊着天就结束了第一场舞,第二场舞是胡公子请马太太跳的,褚韶华坐在休息区的沙发椅中,再有人过来请她跳舞,她就拒绝了。闻知秋端着杯洋酒过来,坐在一畔,低声道,“刚刚田文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褚韶华道,“喷了一摊大粪,怎么,他又找你喷去了?”
  “没有,他气哼哼的走了。”
  褚韶华惊讶不小,“那胡公子怎么办,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胡公子自有随扈,何况还有陆大公子,有田武几个。”
  褚韶华冷冷道,“难得还知道什么叫丢丑!”
  闻知秋望着褚韶华冰冷厌恶的眼神,纵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也知绝不是件愉快之事。闻知秋轻叹口气,突然轻声说了句,“很不容易吧?”在这社交场中,在这上海滩,想谋一块立身之地,慢慢会知道,身体上的辛苦其实反是最好挨的,难的是要应对各种名枪暗箭、恶语中伤。
  褚韶华淡淡道,“我敢来上海讨生活,就不怕这个。”
 
 
第126章 半章
  褚韶华没时间与闻知秋说些有的没的,她参加舞会的机会并不多,与其听闻知秋叨叨个没完,还不如多认识几个人。舞会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情,能打个照片儿也成啊。
  闻知秋这里还感慨褚韶华过的不容易呢,褚韶华已是兴致勃勃的拓展人脉拉交情去了。
  褚韶华拉得下脸,放得下身段儿,先去同陆大公子道谢,“以往也曾得去府上给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请安,今天多谢大公子了,我与田家素有旧怨,小妇人在上海讨生活不容易,今日险丢了颜面。”
  陆大公子道,“陈太太客气,我并没有帮什么忙,皆是陈太太聪慧,自己圆了场。”
  “多少人都是以取笑女子为乐呢。偏为了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只得把脸皮多贴几层了。”褚韶华轻声道,“大公子的恩情,我记心里。”
  然后,她又挑着老狐狸们晃了一圈,没别的事,不认识就做个自我介绍,若是当时有看到田老板寻她晦气事的,她必要把与田家有旧怨的事说出来的。她可不是哑巴,田家现在还有人在舞会上,田家敢开口坏她名声,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褚韶华还见到了潘先生的兄长,大潘先生,褚韶华都说,“以前在北京就听潘伯伯提起过您,来上海这么久,都没有去拜见您,真是我的罪过。”
  大潘先生是见识过褚韶华背《天演论》的,倒是有些意外褚韶华与他的弟弟相识。褚韶华笑,“说来真是话长,那会儿我还在北京。不是我邀功,当初邵老板能与潘伯伯相识,还多亏我这里的一段机缘。我与邵老板是同乡,他与阿玉嫂子成亲,我还去参加了。”
  大潘先生道,“真是人杰地灵,我都说阿初已是同辈中难得出众人物,陈太太也丝毫并不逊色,你们那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是这样的钟灵毓秀。”
  “您实在过誉。邵老板是我们老家一等一的人物,我肚子里这点墨水有限,”褚韶华笑,“就是那《天演论》,也是从潘伯伯那里借来才略读了读。那本书上还有严先生的签名,我当时反反复复读了五遍,特别舍不得再还给潘伯伯。”
  褚韶华谈吐自然,颇有磊落之风,又不乏一些细处精明,潘慎笑道,“那本书原是当初严先生在北京大学做校长时所赠,记得当时阿恪特意写信回来与我炫耀。若不是特别欣赏之人,阿恪应该不会出借。陈太太不是外人,有时间该来家里认认门儿。”
  褚韶华不好意思的说,“先前脸皮薄,一穷二白的过来上海,人也年轻,心又执拗,故失了礼数。大伯伯,你在大伯母面前可得替我转寰一二,待我下次休假,我必上门给伯伯、伯母赔礼。”
  潘慎何等样年纪,自看出褚韶华必是个极要强的性子,也知她说是心理话,笑道,“赔不赔礼的,多过来走动才好。”等待潘慎潘老板提携的年轻人不知凡几,褚韶华这样的性情也不算特别,不过,潘慎还是格外关照两句,毕竟,只言片语中便知二弟对这位陈太太颇是另眼相待。
  褚韶华点点头。二人略说几句话,因这舞会来人极多,都各有应酬。潘慎给了褚韶华一张素白名片,与褚韶华道,“这上面是我家的电话,有事情只管打电话给我。”
  褚韶华连忙双手接了。
  之后,褚韶华又将自己以往便认识的太太奶奶们都过去打个招呼,另有想过来攀谈的人,她既有耐心又不失巧妙的应对着,虽是初入社交场,褚韶华这样的表现,绝对称得上优秀。
  褚韶华这种本领,于外人看来自然非同寻常,但在场诸位哪个不是修练多年道行高深的,故,褚韶华这样的优秀,也只是一个堪堪入门槛的级别。像田文那种被褚韶华把脸打肿后愤然离场的,大家完全不觉如何,毕竟,不是同一个境界。褚韶华就这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雷达全开的进行自己大撒网似的交际,也留意到了闻知秋不知何时竟是在与田家姑嫂在一起说话,这倒不稀奇,毕竟闻田两家正经姻亲,哪怕是闻知秋前妻已经过逝,姻亲的关系是断不了的。
  不过,褚韶华也没漏看田小姐看向闻知秋时眼中难以掩饰的情意,褚韶华顿觉有趣,刚刚她看田小姐是陪着胡公子进来的,如今看来,原来田小姐有意之人是闻知秋。这倒也不难理解,胡公子看样子事业并不在上海,何况,既是能与陆大公子比肩而立,这位胡公子必然出身官员之家。
  这样的显赫,已不是如今的田家可以攀附的了。
  倒是时下风俗,若发妻已故,续娶姨妹也是常事。何况,闻知秋这人相貌不错,风度也成,文凭亦佳,尤其一张嘴,称得上巧舌如簧,自己都险些着他的道。田小姐相中这大姐夫,倒也不算没眼光。依如今田家境况,田小姐能嫁给闻知秋做续弦,于田小姐,怕还是桩不错亲事。
  褚韶华望着与田家姑嫂说话的闻知秋,脑子里飞快的转过许多念头,就听一个声音道,“那两位是田家二太太和三小姐,那位先生想来陈太太已经认识了。”
  褚韶华微微侧头,就见一位年轻男子正端着洋酒朝自己笑,这人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天生一双笑眼,极容易给人以好感,那人自我介绍,“我也姓褚,衣者褚,单名一个亭字,现在瑞和洋行做事。”
  “那我们是同姓。”褚韶华笑笑。
  “再自我介绍一下,我与田家也早有不睦。”褚亭笑眼弯弯,端起高脚酒杯对着褚韶华示意,“可见我们非但有姓氏相同,审美也有相似。先时听陈太太教导田大,我只恨不能击掌以贺。”
  “那你真该击掌,憋着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么?”褚韶华道。
  褚亭道,“陈太太有所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老爷在商场多年,如今田家尚有遗泽,不然,就凭田家兄弟,你不会认为他们是凭着人品过来舞会的吧?”
  褚韶华问褚亭,“你是凭着人品过来的?”
  褚亭唇角微翘,身体微向前倾,同褚韶华道,“我是凭本事过来的。”
  褚韶华望向他不说话,褚亭道,“我看褚小姐英文十分不错,我们洋行正需要英文流俐的人才,并且,不是我自吹,洋行的薪水比百货公司的经理助理丰厚的多。”
  “褚先生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忠臣不侍二主。多谢褚先生抬举,我并无改换门庭的打算。”
  褚亭倒也不急,优雅的伸出右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试着做个朋友。我个人非常欣赏陈太太这样的新式女性,独立,能干,才华横溢。”
  褚韶华原是对这褚亭淡淡,她不大喜欢褚亭这种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却不想,除了刚刚的故作玄虚,褚亭与她慢慢的介绍起厅中诸人,姓谁名谁,做什么生意,间或说两句自己的看法,连带闻知秋,褚亭都提了一句,“田家虽是在走下坡路,这位闻先生再不能小看。”
  褚韶华问,“闻先生怎么不娶田小姐?我看田小姐很心仪他。”
  “全上海只要关注田家的,都知道田小姐心仪闻先生,奈何郎心似铁。”褚亭道,“田家请商会陈会长亲自同闻先生提及亲事,闻先生都没应。”
  褚韶华瞥一眼鬓间略有霜色,一幅银边眼镜,极干净儒雅的陈会长,刚刚她过去攀谈,倒是半点看不出陈会长与田家有这等交情的模样,毕竟,刚刚她是把田文的脸皮揭下来的。陈会长待她那等亲切自然,如同一位慈祥长辈一般,虽褚韶华知这里头必有作态,毕竟她先前与陈会长完全不认识,可褚韶华只以为这是陈会长惯有的一种礼貌态度,却是未想到陈会长竟是与田家交情不浅。
  不过,褚韶华并不惧怕,陈会长与田家交情虽好,可又不是田家的狗腿子,要是因此就迁怒于她,褚韶华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她就听着褚亭八卦了大半个晚上,听的颇是津津有味,最后待舞会结束,褚亭先行告辞时,在褚韶华耳际轻声道,“现在知我不全是故弄玄虚了吧?”
  褚韶华好笑,点头,“以后继续保持这种诚实的美德。”
  褚亭险没叫她噎着,一笑告辞而去。
  褚韶华因是公司员工,自然是留到最后的那批人,待跟着公司的管事层送走老板夫妇、董事等人,直待部长级的离去,褚韶华与沈经理打声招呼,也就走了。待她出得大楼,才看到闻知秋正在路灯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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