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的美人,装聋作哑,听到脚步声,眼睛竟是连抬都不肯抬一下,只单单用葱白的手指握着狼毫,埋头写着小楷书。
唐妩想,这世上可能再没有比这个举动,更做作的举动了。
至少,那依靠在门框上的男人,就是用眼神这么告诉她的。
唐妩硬着头皮继续写,她想演一幅美人图,总不能刚开始就砸了锅。
他悄然无息地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笔一画地在那抄写。
只见她上一秒还在写“云何净其念,云何念增长,云何见痴惑,云何惑曾长。”,而下一秒,她便换成了,“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她刚一停笔,就听他低低的笑了两声。
他的嗓音甚是好听,低沉又清澈,即便他只是随意地笑了两声,也会让人乱了心跳,忍不住浮想联翩。
郢王将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拇指来回地摩挲着同一个骨节,缓缓道:“本王今日的药膳,怎么突然就被换了?”
唐妩浑身一抖,她的颈部本来就敏感,可经不住他这般逗弄。
她歪头闪躲,然后低声慢语道:“妩儿做错了事,王妃便罚了妾身抄三遍经文。期限就在明日,可妾身蠢笨,到现在仍是差着一遍,这才来不及亲自去熬了。”
郢王不动声色地问:“说说,是犯了何错?”
唐妩起身跪在地上,低声道:“妾身去龙华寺那日,举止有些失仪,着实丢了殿下和王妃的脸面。”
郢王单手提起了她的身子,逼着她正视着自己,不急不缓道:“那另一桩呢?”
她的背脊倏地僵住,感觉掉心脏直直地往下坠了下去。
他问的,真是比她想的还要直白。
“金玉楼的掌柜……确实曾去妈妈那儿赎过妾身的身子……但妈妈未允,后来也只好作罢了。可妾身、妾身自那以后便再没有见过他。妾身的清白,殿下也是清楚的……不是吗?”唐妩说的情真意切,眼含泪光,尤其是后面那句上扬的尾音,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郢王既知道她此刻说的是实话,自然也知道她这副样子只是她的矫饰。她最擅长的把戏,莫过于用矫揉造作的模样,同你说着真话。
这样一来,她的一颦一笑都似含着万种风情,令人乐此不疲。
但如果反之,便会让人鄙夷不屑。
半响,他伸手拿起方才她抄的佛经,低声道:“还差多少?”
唐妩知晓他这是不再追究的意思,心中暗喜,但面上仍是欲迎还拒道:“怕是还要写整整一夜。”
他低头看她,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再继续与她周旋,而是转身直接将她摁到了床上。
他低头看她,用唇语喊了一句“自己动。”
不知道是他的语气里带着威严,还是他的气息里带着蛊惑,不论她有多少花招,都撑不过他的气势汹汹。
唐妩咬了咬唇,见实在僵持不过,就只好自己慢慢动了手。这一刻,她像是草原上停止奔跑的羔羊,像是堵在死路里的白兔,跑不过,逃不走,只能任他宰割。
她褪去了外衣,里面只剩下她精心准备的肚兜,和她沐浴后还挂在身子上清香。
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戏谑之意更为明显。
她皮囊下藏着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唐妩局促不安,只好侧过脸不去看他。她不禁心里暗暗悔恨,这好好的一场欲擒故纵,怎么就在他的三言两语之间变成了诱敌深入?
他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耳旁,然后十分愉悦地笑出了声。
显然,他接受了这份取悦……
到了他临走的时候,唐妩急急地拽住了他的腰身,将脸靠上去,声若蚊蝇一般道:“殿下弄的妾身浑身没了力气,那佛经怎么办?”
他没回头,而是颇有深意地回道:“若是从现在开始写,到了辰时,应当也就写完了。”
即便是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能想象到他眉眼之间的戏弄与笑意。
唐妩恍然觉得,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怎么骨子里到处透着坏。
她恨恨地回了一句是。
——
翌日傍晚时分,于桢带着几个将领到了郢王府议事。
中戌关是大燕的喉舌,绝不能丢,此次战役,郢王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就在他们商议着粮草是否先行的时候,曹总管去书房汇报,说是安老夫人来了。
安老夫人是郢王的嫡亲外祖母,今日亲自登府,自然是无人敢拦。就连郢王也只是稍稍怔了一下后,便扣下兵图,走出了书房。
安老夫人坐在正厅,见到外头响了脚步声,便连忙起了身子。
“外祖母快快请坐。”郢王大步地走了过来,“今日外祖母前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安老夫人拜拜手,然后道:“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说不定哪日就呜呼了,所以我这把老骨头要是想你了,就得赶紧来看看你。”
郢王坐到了安老夫人身旁,板起脸道:“外祖母这是说的哪的话!”
安家和皇家的情分,在安皇后逝世后,就变得格外浅薄,唯有这个外祖母,倒是郢王还肯放在心上的。
安老妇人拉起郢王的手,缓缓道:“你与你那王妃,相处的如何?”
郢王“嗯”了一声,又道:“尚可。”
“你可莫要蒙我,就你那个王妃,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安家嫡亲一脉的姐儿那么多个,到最后竟让她这个不上台面的偏支登了你的门!你不知道,当初你娶她,澜姐儿在家哭成了什么样子……可怜我家澜姐儿,蹉跎到了十八都不肯出嫁。”
“当初娶她,也不过是因着当初父皇曾许下的承诺不能违背罢了,再加上我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去寒了程家的心。她到底程家养出来的女儿,做王妃也是使得。”
这话说的安老夫人忙喘了两口气,然后道:“她若是程家嫡亲的女儿也就罢了,可她不是!当年我听闻老程国公病重的时候是由她尽的孝,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可谁能想到,没多久的功夫,狼子野心就出来了!说到底,我就是瞧不得她这样算计你!”
“外祖母接下来可是要说,要将安澜许给我当侧妃?”郢王扶额,他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作者有话要说:
线线:郢王殿下你呼声很高啊,一天不见你我评论区就有人想你。
郢王:本王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线线:呵,那你知道拔x无情这四个字吗?
唐妩:盘他!!
第23章 身份
“外祖母可是将安澜许给我当侧妃?”郢王扶额,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安老夫人见郢王都已把话挑了明,索性直接道:“那孩子,满心里就你一个。我也曾骂过她,罚过她,叫她不许再痴心妄想!但她到底是从小在我身边养大的,她要在安家当一辈子老姑娘……这叫我如何舍得啊!”
说着说着,安老夫人就红了眼眶。
“外祖母将安澜送到我这来当侧妃,这事实在欠妥。她是安国公府的嫡女,从小便懂嫡庶之分,外祖母觉得,她能过的了侍奉主母的日子吗?”郢王道。
世家嫡女不为妾室,也算是家家大夫人择婿的第一标准。
即便他这郢王府比旁的地方要尊贵体面,可是侧妃就是侧妃,一旦过了门,就得过妾室的日子,且日后生下子嗣,也只能是带着庶字。
话说到这份上,安老夫人怎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相同的这番话,她岂能没对澜姐儿讲过?可那孩子就是头犟驴,就知道气她这个老太太!
安老夫人年事已高,只要稍稍动了气,手便会忍不住地发抖。
“那殿下……能替我劝澜姐儿两句吗?你说的话,她一向都听。”安老夫人叹口气道。
郢王笑着回道:“外祖母放心,等我拿下中戌关回来,定会亲自给安澜挑一门亲事。”
安老夫人拉过他的手,有些哽咽道:“我怎么老了老了,倒是办起糊涂事来了,明知你即将就要上马作战,居然还拿这些琐事烦你。实在是糊涂,糊涂。”
“宴之倒觉着,外祖母这不叫糊涂,这分明是叫偏心。”说完,郢王对上安老夫人疑惑的眼神,不禁低声笑道:“外祖母都舍得将安澜给我当侧妃,这难道还不算是偏心吗?”
闻言,安老夫人不禁解眉展颜,吐了笑声。
半响,安老夫人的手,便缓缓地抚上了郢王的眉眼,摩挲着他的轮廓,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同她,到底是最像。”
这句她 ,指的便是安皇后。
安皇后小的时候,便是安国公府心思最为伶俐的孩子,也正因为此,老安国公才会选她进宫。
那时候安老夫人怎么都不肯,便私下教安皇后如何撒泼打滚,如何鬼哭神嚎。
但最后,她还是选择牺牲她自己,成全了整个安家……
认命活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落得那么个下场。
郢王知道,母后于安老夫人而言就像是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每每只要想起,便会难忍其痛。她能如此喜爱安澜,也不过是因为安澜的模样,有三分像了母后。
想到这,郢王兀自摇头。
就光凭这一点,他也不可能把安澜接进府里。
——
三日过后,郢王便准备带着于桢和一众骑兵先行抵达中戌关前的白溪地,临走之前,王妃等人也纷纷出来送行。
郢王骑在马上,神色异常平静,目光眺望着远处,回想着前世的这场战役。
前世,他是命杨丕挂的帅。
杨丕乃是朝中一员老将,不说用兵如神,也算得上骁勇善战。可谁料那渝国皇帝竟然兵分两路,把战场引到了河边,大燕将士本就不善水战,河中又有埋伏,刚一交锋就被逼得节节败退。
最后不但丢了中戌关,就连杨丕和那一万精兵,也都葬在了白溪地。
今生他若不想再见到那横尸遍野的惨状,那这场战,拿命拼也得拼下来。
郢王夹紧马腹,勒紧了缰绳,掉头便朝向京外得方向而去。
只在敛眸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战在最左边,穿着青绿色的褙子,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神色有些憔悴,唇色有些发白。恍然间,他的耳畔好似又出现了她昨夜嘤嘤的啼哭声。
他到底,还是弄狠了……
郢王唇角微勾,心里默默地允了她昨夜央求他的那句话。
“殿下轻些,以后都轻些,好不好?”
——
郢王一走,王府大门一关,安茹儿的气便有些压不住了。
刚刚她说了那么多的情深意重的话都没见他露丁点儿笑意,倒是那狐媚子有些站不稳的身姿惹的他目光里多了几分关切。
真是狐狸成了精,不佩服都不行!
安茹儿掐算着日子,三个月一到,楚侧妃前脚解了禁足,后脚她便去了一趟安善堂。
她总得搞明白,在她没回王府的那段时间,这好好一个侧妃,怎么就被禁了足……
楚侧妃呵笑一声,“王妃不必与我兜圈子寒暄,我知晓王妃是为了她而来。”
安茹儿较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道:“妹妹觉得是为谁?”
“这三个月我虽未踏出过院子一步,但看着这院子里的奴仆旧去新来,我大概也是猜到了一些。殿下,应该早就给她脱了贱籍。”不等她答,楚侧妃莞尔一笑,又接着道:“也是,能给谪仙一般的殿下种了情种,自然有她的厉害。”
安茹儿“贱籍”连个字,不禁内心一震。但仍是不动声色地接过杯盏,放在鼻子下一闻,然后轻声道:“什么贱籍。”
楚侧妃摇头叹道:“原来姐姐是真的被殿下蒙在了鼓里。”
楚侧妃见王妃的脸色失了耐心,便笑着直接道:“永杨街姐姐知道吧,那条巷子里有一排挂着红灯笼的花楼,其中最大的一间叫君梦苑,咱们府的唐姨娘,便是那儿的头牌!”
此话一出,安茹儿手上的杯盏,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等安茹儿回到皎月趟的时候,已是傍晚。她坐在四方椅上,陷入了很一段时间的沉默。
花街柳巷?头牌?
她想,这真的是有意思。
那日她见唐妩在金玉楼被人认出来,便觉出怪异。她只想着她如果是陛下从苏州选回来的良家妾,那就不该被一个京城掌柜唤做妹子……
可她想破了天,都想不到,她居然是从花楼里出来的!她从小便听母亲说,这后宅子里的腌臢之事多是从那出来的,可不曾想,这事还有轮到她身上的这一天。
安茹儿拉着陆嬷嬷道:“嬷嬷,殿下此事实在是荒唐!如今世道正乱,他怎么能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变成枕边人!更何况……她居然是出自那种地方!”
“即便她是个没接过客的头牌又如何!那种地方出来的,怎么会有干净的!嬷嬷,我一想到要和她在一个屋檐下伺候殿下,我心里就堵的慌!我只想立刻就给她发卖了!”
陆嬷嬷道:“王妃莫要说这气话,殿下肯为她彻底封锁了消息,甚至还给她编造了身份,那便再不可随意处置了,否则王妃这么做,终是要伤了夫妻情分的。”
“那嬷嬷说我应该怎么办?”安茹儿不依不饶道。
“这事依老奴看,不如换个方向去想。那唐姨娘若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妾,王妃又能上哪去找她的错处呢?反倒是她这个出身,让事情好办了许多。像王妃刚刚说的,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底子就不可能有干净的!王妃不如多花上些银子,让江湖上的人去查一查君梦苑。真要是能查出些什么,不愁没有把柄行事。”
“若是能将她彻底赶走,多花些银两又算什么!嬷嬷尽管把我的私房钱拿去,速速找一个做事干净的探子。我听闻中戌关那边已经打上了,这一战,用不了太久殿下便会回京,我想再殿下回来之前,把她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