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娘瞧见了自己想见的反应,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到底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姑娘,顾九娘也看不得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在打了一巴掌以后,又扔了两个甜枣,好生“劝慰”了一番。
“好丫头,九娘哪里会坑你。你可知道你这模样若是真被卖到了寻常人家,只怕也逃不过再嫁的命运。到时候且不说你先头的夫家会怪你祸家,就是你再嫁,那后半生都要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这么折腾,又能图个什么?你年岁尚浅,很容易误了你自个儿,听九娘的,准没错的,嗯?”
语毕,顾九娘又怜爱地拍了拍唐妩的手背。
顾九娘留了唐妩用膳,直至傍晚,唐妩才浑浑噩噩地从顾九娘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还未走到中厅,就被格外刺耳的嚎叫声和求饶声打乱了思绪。隐约之间,还有王婆子的辱骂声。
“验个身而已,矫情个什么!痛快把嘴给我闭上!你个贱蹄子还当自己是侯府的嫡长女呢?”紧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子。
这是君梦苑的小侧门,也是来到这里的姑娘们,最先去过的地方。
被卖来的姑娘,什么样性子的都有。有极其好拿捏的,都不用王婆子的亲自出马就能乖乖听话的;也有性子烈的,挨了毒打受了刑罚也不愿屈服的。
这样一番景象,倒也习以为常了。
只不过今日显然有些特别,听样子,今儿来的这个姑娘,还不是一般人,约莫是前阵子被抄了家的宣平侯家的嫡长女,赵锦瑄。
顾九娘深谙这些京城权贵心里的道道,以至于她买姑娘的路子也甚是别致。
她常道,寻常人家再美的娇花,又能如何?那些权贵的家里,哪个妾不是顶顶好的容貌?
可像这扇门里头这样的姑娘就不同了。
曾经的侯府嫡女,那得是多少人曾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如今沦落到成妓,还不得有的是人愿意来享受一把?
若是再有个宣平侯的仇家,只怕顾九娘开出来的价,就能翻了天了。
唐妩已到了及笈的年纪,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儿了,可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间隔不断的巴掌声,却是一声一声地勾起了她快要淡忘掉的回忆。
这样暗无天日的曾经,她也有过。
她虽未曾这般哭喊过,却不代表她能忘了那种被人按在长杌子上验身的屈辱滋味……
就这恍神的功夫,唐妩就瞧见了一抹妖艳的红裙摆。裙摆左右摇曳,像一把蒲扇,将一股浓郁的花香带进了口鼻。
来人便是君梦苑最有名的舞娘——连诗音。
连诗音手里拿着帕子,一步一扭地走到了唐妩身边,阴阳怪气道:“诶呦,这不是妩妹儿吗?这眼看着就要当贵人了,怎么今日得了闲,跑来小侧门听上墙角了?”
在连诗音的眼里,唐妩就是她的挡路灾星。她与唐妩不同,她早在襁褓之中就被卖到这地方了,可以说打小就长在顾九娘身边,先是做丫鬟,后来因为容貌出众才升了姑娘。
连诗茵从懂事起便知晓想当君梦苑头牌有多难,也知晓这层层难关之后,便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所以不论顾九娘教她多难的舞,她都咬着牙学,为的,就是等待翻身的那一天!
可谁能想到,她这日复一日的努力,却被一个半路出来的贱人给毁了。
这叫她如何能甘心?
唐妩知道她话里有话,便无视了她的冷嘲热讽,嘴角带着笑意,轻声道:“巧了,连姐姐也在这。”
平日里连诗音最恨的就是唐妩这幅风淡云轻的嘴脸,每次看了,都会让她想到集市里贱卖的黑心棉花,看着恶心人不说,锤半天还锤不出个响儿来。
不过,她转念想到了一早听到的消息,就不由得反笑了出来。
这口憋了四年的闷气,老天长眼,总算是有人给她报仇了。
连诗音将帕子捂住嘴角,幽幽地在唐妩耳边道:“你可真是好本事呀,就连承安伯那样阅女无数的大贵人,都愿意不停地为妩妹妹你加码,当真惹人羡艳。”
这话算是踩到了唐妩的命门,这些天因为承安伯的事儿,唐妩是吃不好也睡不好,此刻被她这么一嘲讽,刚弯起的嘴角瞬间放了平。
“连姐姐不必羡慕,若是妩儿真的有幸入了伯府的大门,妩儿一定不会忘了提拔连姐姐。”当提拔二字与程安伯搁在一块儿,试问谁不害怕?
所以这话音儿一落,连诗音立即就变了脸色。
她年初才升为甲等舞娘,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喜欢看她跳舞的正经官爷。她近日正眼巴巴地等着那官爷给她交赎身的金子呢,一听唐妩这要拉她下水,双眼立马瞪了起来!
“唐妩!亏九娘整日里夸你本事大,说你性子乖巧伶俐,嘴上抹蜜。今儿这是怎么了?原形毕露了不成?你与程安伯这些事,咱们院子里的姐妹人人皆知,你莫不是大小姐当惯了,现在连姐妹们的真言快语都听不得了?”
说完一句不解气,她接着低声道:“我看你就是德行有亏!老天爷才让你去当承安伯府的下一个短命鬼!”
连诗音还欲张口,不远处的门却“嘭”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入目的就是一个爬在地上的落魄姑娘,和一位面露凶光的婆子。
“合着你这贱蹄子方才还在这给我装病呢?都饿了两天了,你哪来的力气撞门!说!是不是藏了东西!”说话的是专门训新姑娘的铁面王婆子,她左手擒着赵锦宣头发,右手不停地往脸以下的位置扇着巴掌。
小侧门立规矩,院子里的姑娘自然是不能靠近。所以二人不约而同地退了两步,齐齐绕过了王婆子视线能及的地方。
那王婆子扇完巴掌,似还不解气一般地又狠踹了她一脚。然后嗤笑道:“看来不动点真格的,你是学不乖了。”
说着,王婆子就撕了赵锦宣的衣裳。
白花花的手臂护在胸前,身子上的青紫却是都袒露在外面,一点儿都没遮挡住。
她蜷缩在地上不动,只剩下了呼吸间的起起伏伏。
半晌,也不知道王婆子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吓得她立即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奴婢接……奴婢接。”
看着没,就是侯府的嫡女又如何?还不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求生?
这般想着,王婆子的表情这才渐渐好了起来,她回手将衣裳扔给她,“赵姑娘,咱这里可就这一次机会,你也应当好好珍惜才是,不然你可就再也没有穿这锦衣华服的机会了,你可听清楚了?”
赵锦宣轻轻点头,赶紧将衣裳裹上,抖着身子,再一次跟着王婆子进了小侧门。
这下子,刚刚还争执不休的两位姑娘,瞬间没了动静。
似过了好一阵子,连诗茵才喃喃自语道:“九娘早就说过,进了这宅子,谁都别想出去。我们都是贱命,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第3章 接客
今夜没有下雨,窗外漫天的星光,看着虽然明亮,但却不由得让人心发慌。
甚至连院子里满园的花香,闻起来都泛着苦涩。
唐妩回到了自己的云香阁,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回想着连诗音方才说的那番话。
好一句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难不成老天爷在她生来之时,就已经写好了她这一生凄凄惨惨的话本子?
唐妩自认从未做过恶事,也从祈求过神明,但唯有这次,她拿起来了手腕从未信过的佛珠,学着玉娘平时那样,用极慢的声音,念了两句,南无阿弥陀佛。
可天不遂人愿,第二天一早,唐妩的美梦就碎了。
正午的太阳还未升起,她就听到了顾九娘一口一句的“伯爷。”
甚至连顾九娘自己也没想到,承安伯会真应了昨日的约,亲自又送了“礼金”过来。
今日这礼金,不可谓不夸张。
换句话说,这“礼金”,恰好送到了顾九娘的心坎上。
顾九娘办的这场出阁宴,旁人只会觉得这婆娘野心不小,可只有顾九娘心里知道,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将唐妩送进当朝权贵的后宅。
而今日,承安伯这“礼金”,便是一把唐妩可以成为正经姨娘的钥匙。
承安伯看着顾九娘阿谀奉承的样子,表面笑意不减,心里却是恰恰相反。
他原还以为这老鸨能有什么过人的见识,如此看来,也不过是随口两句承诺就能打发的人罢了。
承安伯挑眉,“那大当家准备何时将唐姑娘带来?”
顾九娘眨了眨眼,左手提起帕子,捂在嘴前娇笑道:“伯爷说笑了,伯爷瞧得上妩儿,那是她的福气,九娘到也想将她快快带到伯爷跟前儿,只不过今日……怕是真有不便。”
承安伯急切道:“有何不便?”
“都怪妩儿那丫头昨晚贪嘴,吃多了葡萄,今日那脸蛋竟是有些肿了。可若是伯爷今日真想见她,不若听妾的,换个法子可好?”
闻言,承安伯脸上的笑意便瞬间凝固了,他对这花巷子的手段再是熟悉不过,得陇望蜀这一套,他早就看够了!
顾九娘见承安伯把怒火都写在了脸上,便连忙踮起脚在承安伯的耳边轻语解释了一番。
果然,此话一出,承安伯原本已铁青的脸色变瞬间变了颜色。
承安伯的喜好,顾九娘怎可能不知。
他最喜爱的,无非是女子香白的玉足。
顾九娘将承安伯安排在偏厅,转身便让宁枝将唐妩速速带来。
事发突然,她只能走下下策。
——
唐妩戴上了面纱,被顾九娘送到了一扇屏风面前。
这屏风上镶着顾九娘最钟爱一幅画,乃是京城名画师苏来所绘制的《西南山居图》。
可这幅画,何时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且这窟窿背后,唐妩隐约还能瞧见,一名男子的……腰封?
唐妩隐隐不安,刚欲开口,就被顾九娘摁住了肩膀。
顾九娘俯身在她耳畔道:“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切记,尽量不要出声。也不要掀开这屏风,若是实在受不住了,便唤我一声。”
顾九娘瞧着面露惊恐的唐妩,说不疼惜,那定是假的。可唐妩于她,就好比是养了许久的羊羔,到了正月,哪有舍不得宰杀的道理。
于是她对一旁的宁枝使了一个眼色,就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退了出去。
宁枝见唐妩已坐下,便不由分说地开始脱她的鞋袜……
唐妩的心怦怦直跳,握着扶手的手,也在一点点地缩紧。
唐妩虽然没接过客,但她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低头瞧着脚边精致的铜盆,那水中倒映着的,恰好是她藏于面纱后放大的瞳孔。
她的朱唇微微颤抖,仿佛在问她自己: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不是吗?
过了极其漫长的片刻,待宁枝拾掇好,她便将唐妩的一只玉足,通过屏风的窟窿,举了上去。
这动作……与唐妩想截然不同。
这种充满未知的恐惧,真真是让她战栗不已。
她祈求地看向宁枝姐姐,可宁枝什么都帮不了她,只好在她耳边小声道:“妩儿,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唐妩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她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要做什么……只发觉落在她足尖的气流,像极了鼻间的呼吸。
唐妩越来越怕,便忍不住地将那白嫩的玉足往回缩了缩。却不想她这一动,一双粗砺的大手,直接握住了她的足心。
这时的她,就像是林间被老虎盯上的兔子,一口被猛兽叼住,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这一刻,她早已忘记了九娘嘱咐她的话。她回头攥住了宁枝的衣角,终于掉下了眼泪,“宁枝姐姐,救我,妩儿害怕。”
唐妩的嗓子柔,而这柔柔的音色染上哭腔,就更是别有一番味道。
屏风后的大掌一直在她的足心揉搓,又酥又痒,弄的她实在是受不住了。
她等了片刻,见根本等不到顾九娘进来,便抹了一把眼泪,不管不顾地甩开了那人的束缚。
推搡之间,就连桌上先前备好的茶水也啪啪地碎了满地。
屋内已是一片狼藉。
这时顾九娘推开门,一眼便看到唐妩光着脚,正蹲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气,模样好不狼狈。
她心里一紧,连忙绕到屏风后准备与那人道歉。
她皱着眉头,还不知该如何开口,便见承安伯忽然站起身子,抚掌大笑起来。
“当家的,我本还怀疑你在这京城里故弄玄虚,可今日一见,方知你曾传出来的消息,那还都算是谦虚的!”
这般语气,是个人便看得出,这承安伯已是心花怒放,丝毫想怪罪的意思都没有。
顾九娘定了定神,趁着时机上佳,赶紧道:“伯爷哪的话儿,这丫头着实是被妾养娇了,胆子小的很,方才实在是让伯爷见笑了。”
承安伯又道:“当家的不必客气,她这样已是极好!若是这样的女子进了我承安伯府,我自然也会锦衣玉食的供着她,不叫她受委屈。”
说完,他又大笑了几声。
可这声音落地成针,待针进到唐妩的耳朵里,便是要多刺耳便有多刺耳。
经过这一遭,唐妩是更加难以入眠了。
她好似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在对着她哈哈大笑。
——
翌日,唐妩如往常一般,清早便在顾九娘的注视下开了嗓,连唱了四五首曲子。
最后一曲《钟楼月上》唱完,她便微微颔首,等候着评判。
顾九娘本是半闭着眼睛听着曲,听着听着,却忍不住将眉头越皱越深。
每首都出错,这显然是有意而为之。
“你这是故意要与我作对不成?”顾九娘道。
唐妩抬起头,对上顾九娘的眼,也不作答,就只是将眼珠子红给她看。
瞧瞧,才不过一日的功夫,这小脸就瘦了一圈,真是连罚都罚不得了!
顾九娘压下了心里的怒火,长叹了一口气道:“妩儿,你究竟要我说几次你才肯乖乖听话?那承安伯看似荒淫无度,可你也得清楚,人家是皇亲国戚,一般人家的姑娘若是想攀上他,怕是都要费上些心思。这些年,我教你唱,玉娘教你舞,琴棋书画也是一样都没落下,如今凭借着你的本事,就是到了他府上,那也是不足为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