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妩抱了抱她的肩膀,也知道这种事外人劝不得,于是小声嘱咐道:“若是有事,你记得要同我讲。”
从程曦这边出来后,唐妩又回了福寿堂,一起用了晚膳,直到天近黄昏,她才回郢王府。
——
四月末又到了雨季,天气闷热潮湿,细雨昼夜不停,清晨好似都已化作成了黄昏。
唐妩这一夜睡的极其不踏实,她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
两年前的四月,也是雨季,天气比现在更闷,早上鸡都还没开始打鸣,唐妩就被顾九娘从被窝儿里提溜起来了。
她早上要开嗓,开完嗓子还要下腰,顾九娘一边往下摁着她的身子,一边道:“对喽,对喽,乖乖,就这个姿势,再保持一会儿。”
唐妩的手臂都在抖,但是她不敢反抗,顾九娘的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顾九娘才道,“行了,起来吧。”
唐妩直起了身子,乖乖站到了一旁。
“妩儿啊,这出阁宴眼瞧着就要开始了,你可得再下点功夫才是!九娘明摆了告诉你!这普天之下的男人都喜欢腰细的,越细越是勾人,你能不能再细一圈,就要看你努不努力了。”
唐妩连忙低头道:“九娘放心,从今儿起,妩儿就不吃午饭了。”她知道,顾九娘喜欢努力上进的姑娘。
闻言,顾九娘立马喜笑颜开,“就知道你懂事。”说着,顾九娘又爱怜地摸了一把唐妩的小脸道:“俗话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再多熬几天,就能盼来甜头了。”
自打这儿以后,唐妩每日就只剩一顿早膳了。
一碗稀粥,两口青菜,很快,她的小脸儿和腰身,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顾九娘对此甚是满意,但又怕唐妩瘦没了女子的本钱,所以,她还会在每日晚上涂些油在她的胸臀上。
不得不说,唐妩被顾九娘养的是真的诱人,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抬眸,无风亦有暗香徐来。
就这样一幅身子,往男人怀里一倒,吹一口气,怎有人会不为她折腰?
顾九娘的荤话向来多,她还曾打趣唐妩道:“就我们妩儿这幅欹枕钗横鬓乱的模样,哪怕是和尚见了,也是要还俗的哟!”
很快,就到了五月。
顾九娘前脚把出阁宴的消息放出去,后脚就有不少人来送了礼金。
唐妩躲在屏风后,头一次听到了承安伯的名字。
她双拳紧握,眼泪大滴大滴地流。
只是可惜,竟无一人怜惜……
出阁宴那日,她一舞惊艳了四座,台下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当蒲扇从她脸前挪开的那一刻,她便听到了四周接连不断的加价声。
顾九娘看着漫天飞舞的银票,笑的红光满面。
细雨一连下了好些天,她是在一场暴雨中被抬进承安伯府的。
她还是,被卖出去了。
她本以为她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这一切,可头夜,仍是吓破了胆子。
因为她死命不从,所以她挨了第一个巴掌……
也许是这一巴掌太过真切,唐妩的身子蓦地一沉,立即睁开了眼睛。
还好,是梦。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一脸的泪水。
郢王向来浅眠,她一动,他就醒了。
他下意识地用长臂揽过她的身子,低声道:“今日醒的怎么这般早?”
这两个人本就贴的够近了,但唐妩硬是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好似非要严丝合缝不可。
这孩子气的举动惹的郢王低低笑出声来,他从被窝儿里捧起她的脸,这才发现……
这么还哭上了?
唐妩的小鼻子抽了抽,看起来可怜极了,泪珠子不断,他越拍她的背脊,她仿佛越崩溃。
后来他实在没了法子,只能低头去吻她,一下一下,轻柔又讨好,缱绻着浓浓的爱意与怜惜。
过了良久,她才镇静下来。
“梦见什么了?嗯?”
唐妩趴在他的胸膛上呜咽道:“梦里……梦里你没有来,我被发卖了……”
听到这话,郢王整个人一怔。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语气沉沉道:“别怕,梦都是反的。” 唐妩被他养的越来越娇气,这样一句类似“多喝热水”的话,显然是哄不好她。
他思索了片刻,握住了她的小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低声在她耳边道:“今日,我为你作一幅画可好?”
一听这话,唐妩果然抬起了头来。
“殿下今日哪都不去?”说这话时,唐妩的眼睛真是亮晶晶的,这耀眼夺目的程度,赛过盛夏的繁星点点,也赛过正午的阳光烁烁。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妩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于是连忙下地,开始梳妆打扮,漱口,洗脸,盘头,更衣。
全程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郢王那头的墨都磨好了,她才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连忙绕过屏风,端坐在了一个圆凳之上。
郢王坐在桌案前,迅速地摊开一张宣纸,然后用镇纸压住边角,缓缓开始落笔。
他本以为这会儿她总该会老实些,却不想,他每次抬头,这妖精都用眼睛勾他。
他兀自摇头,实在拿她没辙,后来干脆不抬头了。
这作画之人连头都不抬了,唐妩自然是生气的。
半响,她干脆起了身子走到了他身边。
她刚想质问他为何要捉弄自己,就看着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唐妩看见的一瞬间都呆住了。
这样好的画工,她真真是头回见。
“这哪里是画,这分明是铜镜!”唐妩在一旁惊呼道。
他含笑看着她,问了她一句是否喜欢。
四目交汇,唐妩娇滴滴地靠了过去,“殿下画的这般好,那我也给殿下画一幅吧!”
他挑眉看着她道:“真的?”
唐妩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很快,这两人就交换了位置。
唐妩先是像他那样铺平了纸,然后又不动生色地拿起了笔,姿势优雅端庄,一看就是学过的。
郢王看着面前的小人儿,来来回回地低头抬头,郢王的嘴角不禁出现了一丝笑意。
他本是想用一幅画讨她开心,倒是没想到今日还能得一份她的丹青。
郢王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须臾过后,唐妩落下了笔,勾起嘴角道:“好了!”
他微微扬起眉,迅速走到她身边,低头一看,不由得气笑了。
亏他端坐了这般久!
她画的,竟然是他身后的花瓶。
郢王一把拉过她的身子,给她摁到了桌上,恶狠狠道:“胆子肥了?戏弄我?嗯?”
唐妩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好像把刚刚憋着的,一口气都笑了出来。
她不单单怕痒,耳根子还敏感,郢王为了惩罚她,一边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腰,一边附下身在她耳边呼气。
没一会儿,唐妩举双手就告饶了,为了让他消气,还娇着嗓子喊了一声好哥哥。
靡靡之音,让人心生旖念。
转瞬,郢王就对着她那张小嘴吻了下去,起初唐妩还矜持了一下,柔声细语地说,这是书房重地不该这样。
但很快,就迎来了那人戏谑的目光。
她什么胆子,他会不清楚?
不到片刻的功夫,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就接二连三地掉在了地上。
动情时,他咬着她的耳垂道:“妩儿,我们再要一个孩子。”
第94章 一生
宋睿。
郢王府的长子,是在隔年冬日里出生的。
那日是腊月初八,大雪纷飞。
天色还未大亮,唐妩就被下腹的抽疼弄地猛然醒了过来,她察觉出不对,立马就捂着肚子朝枕边喊了一声,“殿下,我好像,要生了。”
很快,杨嬷嬷就带着唐妩到了铜陵阁。
这时稳婆和太医已经都到了。
郢王坐在屏风后头,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叫声,不禁眉头紧皱,手里来来回回地搓着佛珠,眼里布满了焦急。
他本以为她这胎,会和生长宁一样顺利,却没想到,这次她差点儿没把命搭上。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产婆哆哆嗦嗦地跪到了他面前,“启禀殿下,王妃胎位不正……好像是,难……难产了。”
这话音一落,郢王的脸色大变,手指微微颤抖,眸中涌出了层层叠叠的惊慌与无措。
郢王殿下宠爱娇妻,满京城人尽皆知,倘若不是情况甚危,谁敢硬着头皮说难产二字?
许太医缓缓走上前,再三犹豫下,还是问出了那句:殿下,保大还是保小?
说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在众人面前大动肝火,第一次,是她被细作掠走的那日。
他抬手拂去了桌上托盘,“轰”地一声掀到了地上,杯盏噼里啪啦地碎了满地,吓的太医和稳婆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郢王到底是天家的人,盛怒滔天的时候,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在他说出“保王妃”的那一刻,许太医就知道,若是王妃的命保不住,他们今日,便谁也别想出郢王府了。
等再入产房的时候,郢王不顾他人阻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他捧着她的手,浑身都在抖,唐妩第一次瞧见这个骄傲矜贵的男人落泪的模样。
她叫他出去,不许进来,不许看见她这番样子。
他颔首未应,过了良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溢出了一句话,“妩儿,你别丢下我。”
唐妩眼眶充血,张了张嘴,无声对他说了一句,好。
这一天一夜过的尤为漫长,长到产婆大喊恭喜殿下喜得麟儿,唐妩都没听着。
女子产中大出血最为致命,要不是保命的药汤一碗接着一碗地灌,哪还能听到母子平安这四个字?
太医和稳婆全都吓的丢了魂。
夜里,他亲自照顾她。
他将帕子浸了热水,然后轻轻地替她擦拭着脸颊,还有那被指甲刺破的手心,以及身上挂着血迹的地方。
他低头吻了她好久。
“妩儿,我们再不生了。”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直到唐妩累的沉沉睡去,他才伸手从奶娘手里接过了儿子。
那天夜里,他握着唐妩的手,恍惚了整整一夜。
他蓦地想起,她刚入府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的她乖顺听话,处处曲意逢迎,总是想着各种办法的讨好他。她会在清晨之时给他唱首小调,也会在夜色最美的时候,给他跳一支舞。
景美,酒美,舞美,人也美。
让人不禁沉沦其中。
他曾掐着她的细腰,低声问她想要什么?
她当时怎么答的来着?
她说,妾什么都不要,只求殿下怜惜。
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但唯有她这幅娇娇柔柔的嗓子入了他的耳,怜惜是吧,他给。
可再是怜惜,他也只是把她当成了一只养在王府里的金丝雀,同她鱼水之欢时的确百般疼惜,但天一亮呢,他便又把她搁置在院子里,不去管她了。
这后宅里的事,他向来置若罔闻,只要不出大的乱子,他都能熟视无睹。
至少,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记得有一次,曹总管偷偷来给他传话,“殿下,今日唐姨娘被王妃罚了,还一连发卖了几个喜桐院的女使。”
“怎么回事。”
他神色未改,语气淡淡。
“王妃说唐姨娘院子里的人偷偷倒了她送过去的避子汤。”
闻言,郢王抬起了头,神色微冷,唇抿如刀。
他知道,这事儿无非是安茹儿管理后院的一个噱头罢了,原因无他,她枕边放着避子的香包,他一直是知晓的。
当日夜里,他特意宿在了岁安堂。
等风波过去,他才又进了她的院子,他本以为她会恃宠而骄,叫他给她做主,可他折腾了她整整半宿,竟然都没听她提及此事。
她笑意盈盈,眼里一丝一毫的委屈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不曾撒娇,也不曾抱怨,唯独在他离去的时候,悄悄红了眼眶,等他再一回头,她又趁着低头的功夫把泪擦干了。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青楼里的花魁,究竟是手腕太厉害,还是太老实呢?
也不知是被伺候舒坦的男人格外好说话,还是她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太过招人怜惜,总之,他一连好几天都去了她的院子,并无声无息地把安茹儿借机安插进来的人都打发了。
打这儿以后,她的屋里,便多了一杯他爱喝的茶。
她的院子里,也多亮了一盏灯。
——
“皇兄,你倒是下啊,犹豫不决可不是你的棋风。”嘉宣帝道。
外面雷雨交加,狂风吹打着树叶,宫里的支摘窗,在耳边訇然作响。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躲在自己怀里,说讨厌下雨,讨厌打雷的可怜模样。
正想着,这时一道闪电劈下,随即咔嚓一声,震的他耳朵嗡嗡作响。
郢王手里捏着的白子迟迟未落,他长呼了一口气,低声对着嘉宣帝道:“陛下,臣忽然想起府里还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嘉宣帝诧异道:“皇兄,这外头雷电大作,你现在回府做甚?”
郢王皱着眉头,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可这理由太过牵强,不仅嘉宣帝不信,就连郢王自己也不信。
外面的雨下的有些大,路十分滑,但郢王仍是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了。
狂风肆虐,喜桐院的缦纱被风吹地高高吊起,顺带着卷起了她的被角。
唐妩躲在被子底下,蜷缩在里头,她的人,连着那三千青丝,一同轻颤。
她不喜下雨,更不喜打雷。
不是害怕这天气,只是害怕回忆起一些过往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