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缈震惊地瞪圆了眼,赶紧放下自己靠在炕桌边的腿,手忙脚乱想从榻上跳下来,却偏偏没找着自己的鞋子。
“不是病了吗?”
谢逐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贺缈怔了怔,这才想起今日让红袖过去替代自己的托词,登时蔫了下去,往迎枕上一靠,闭眼皱眉,“咳……”
谢逐走到桌边,拿起那抄完的厚厚一叠纸,睨了她一眼,“这时再装病晚了些吧?”
明岩并未进屋,而是遥遥地站在门外幸灾乐祸,“公子一猜就知道你在躲懒装病!”
怎么还有亲自来下人屋子里查寝的?!
贺缈想想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翘着腿的狼狈样,再想想自己磕的满地瓜子壳,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干脆一动不动靠着迎枕闭眼装死。
谢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回纸上。
纸上字迹隽秀灵动,但细细一看,笔法却是瘦劲奇崛,隐露锋芒,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让他不免有些诧异。
他又翻了翻后面,确认字迹无差后,低声喃喃,“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一个从小跟着戏班四处漂泊的丫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清贵的字?
贺缈心里一咯噔,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谢逐,却也没想辩驳什么,毕竟她已经决定尽快回宫,这么一些小破绽,虽然会令谢逐起疑,但却不会使他在段时间内勘破她的身份。
谢逐翻着那抄写的《道德经》反复看了好几遍,半晌才开始兴师问罪,“为何让人替你来清和院?”
趁着他翻看的功夫,贺缈早已想好了对策,听他一问便立刻坐直了身,从案上拿起笔,接着自己方才抄的段落继续,“书没抄完,不敢去公子跟前碍眼……”
“那为何要谎称病了?”
谢逐的目光下意识移向她的落笔处——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贺缈歪了歪头,“……那些丫头都说我颇得公子看重,要让人知道我领了罚回来抄书,抄了一晚还抄不完,肯定很快就传的整个清漪园都知道。”
她撇了撇嘴,“我还是要脸的。”
谢逐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笑话似的,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却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是么?你还觉得委屈了。”
贺缈撇了撇嘴,笔下却没停,“不敢不敢,您罚我抄书是为了我好。”
写完最后一个“争”字,她舒了口气,将那张纸拿起递给谢逐,“公子到底是来看我病得如何,还是来看我抄得如何的?”
“既然现在抄完了,就随我出府。”谢逐接过那页纸,随手又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叠。
第18章
“出府?”
贺缈愣了愣,“公子今日还要出去?”
谢逐颔首,“听说如意坊的剑舞乃盛京一绝,你随我同去。”
贺缈朝他身后抬眉张望了几眼,试探地小声问,“那个……我不是让红袖去……”
说着,她就对上了谢逐那凉飕飕的眼神,于是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好好好,如意坊是个好地方。”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
谢逐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转身丢下一句,“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
贺缈瞪着谢逐离开的背影满脸问号。
她这鬓发散乱的,还没说他占便宜呢,他倒嫌弃起她了……
谢逐走出门外,明岩不满地跟着他往清漪园外走,“公子,您为何偏要带上她?”
“少废话。”
两人刚出院门,就瞧见一婢女迎面急匆匆走了过来,正是衬着休息时间溜回来的玉歌。
玉歌远远地已经看见了这主仆二人,她认得明岩,立刻猜出他身边的就是谢逐。玉歌缩了缩肩,垂着头走近行礼,刚抬眼却是瞧清了谢逐的相貌,一声公子瞬间堵在了喉口。
直到谢逐走远,玉歌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提起裙摆就小跑着冲回了清漪园 。
“砰——”
玉歌撞开门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贺缈正对着铜镜手忙脚乱梳妆,回头一见是她,立刻将手里的木梳一丢,“哎你回来的正好,快帮我……”
“陛……”
玉歌顿了顿,转身阖上门,迫不及待地问,“刚刚,刚刚从这里出去的,是谢,谢……”
“是谢逐。”
贺缈颔首。
玉歌接过木梳,试探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贺缈,“奴婢怎么瞧着,这位谢公子长相有些像……”
“乍一眼是有些像,”贺缈唇角抿了抿,垂着眼小声嘀咕,“可其实仔细看看,也……没有那么像吧?”
玉歌强颜欢笑地给贺缈簪发,“是,是。”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家主子的反常,总算知道这位谢公子到底哪里来的神通了,敢情还真是靠那张脸。
这倒是更让她怀疑谢逐来盛京的动机了……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贺缈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牵了牵嘴角,“别胡思乱想了,谢逐还没那个本事‘祸乱朝纲’。”
玉歌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
早前国师在盛京的时候,陛下可没少因为他做些稀里糊涂的荒唐事,如今走了个国师,又来了个长相肖似他的谢逐,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陛下,您这病得时日也够长了,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吧。”
贺缈淡淡嗯了一声,“我知道,你往宫中递个信,让薛显过来传口谕。”
她附在玉歌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玉歌诧异地抬了抬眼,“这些宫婢是您赐给谢宅的,还,还能要回云韶府的吗?”
皇帝亲自下旨把赐给臣子的下人召回,还真是前所未见。
贺缈挑眉,“他不懂珍惜暴殄天物,难道还不许我要回去?”
“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留着红袖她们,往后有用处吗?”
玉歌不解。
“不中用了,”贺缈摇了摇头,“我都已经给了红袖机会,结果呢?与其让她们在这干耗着,还不如回宫。”
“哦……”
玉歌心里暗叹了一声。到底是不愿意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这干耗着,还是担心她们在这待久了真勾引上谢逐啊……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口是心非了。
= = =
因为贺缈称病已经有几天没上朝,凤阁那些老臣接连上了好几道问安的折子,名义上是问安,实际上却是不大相信,字里行间都在劝谏她不要胡闹。
宫里唯一知情的薛显和方以唯如今见到这些折子就头疼,每日还要绞尽脑汁阻拦那些想要面圣的朝臣,就连鸾台那几人也不甚省心,简直让他们焦头烂额。
所以一听到贺缈要回宫的消息,两人皆是松了口气,薛显一点都没耽搁就出了宫,还没等谢逐从如意坊回来,他人就已经坐在了谢宅的正厅。
“薛公公请喝茶。”
姜奉挥退了上茶的婢女,亲自将茶递到了薛显手边。薛显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內侍,算起来已经伺候了女帝八年,一点也怠慢不得。
因不知薛显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姜奉不免还有些忐忑,“公子今日外出,还未回府。老奴已经命人去寻了……不知公公来有何要事?”
薛显端起茶碗,捻起茶盖拂开漂在面上的毛尖儿叶。见姜奉似乎有些紧张,他呷了口茶,笑着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听到了一些风声,觉得之前赐给谢宅的婢女似乎不太合谢先生心意……”
薛显话还没说完,姜奉心里已是一沉,背后冷汗都开始往外沁。
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必是圣上知道这些婢女在谢宅一直做粗活,现在派人来责问了。
“薛公公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赐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日府中还有很多事没有打理,人手不够,便只能劳烦她们帮忙了。”
“姜总管不必担心,陛下虽在病中,但却一直把谢宅的事挂在心上。这不,”薛显放下手里的茶盏,指了指厅外的三十来个仆役,“知晓谢宅杂事多,陛下特地令我又带了些人过来。”
姜奉有些受宠若惊,朝厅外那些个个身强力壮的仆役看了一眼,“这当真是……皇恩浩荡。”
“除此以外,陛下还说了,既然谢先生不喜婢女贴身伺候,她们在这儿待着也是碍眼,不如回云韶府继续编排舞乐。”
做了那么多铺垫,薛显终于道出了来意。
“啊?”
姜奉微微有些傻眼。这皇帝赐下的宫人,竟然还能要回去?
“怎么?姜总管是对陛下的口谕有什么异议吗?”
尽管也知道贺缈这操作有些荒唐,但身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宫人,薛显依旧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不见心虚。
姜奉被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敢不敢,陛下思虑周全。”
说着他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你立刻去叫人,让所有侍婢收拾收拾便到厅前来,随薛公公一同回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分散在厨房花园各处打杂的婢女们就纷纷被召到了正厅前。
薛显走到厅外眯着眼瞧了瞧,和混在人群里的玉歌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薛公公,这里还差一位,叫青阮。”
姜奉数了数人数,向薛显解释,“青阮今日随公子出去了……”
正说着,姜奉派去如意坊寻人的小厮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谢逐一行人。
“公子您回来了!”姜奉立刻迎了上去。
瞧见厅外的情形,谢逐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问,“什么事?”
“这是陛下身边的薛公公……”姜奉将薛显引到了谢逐跟前,细细地说了他的来意。
看清谢逐的长相,薛显也是微微一愣,直到被他身后的贺缈飞了一个眼刀,才堪堪回过神,“谢先生,时候不早了,奴才还得回去向陛下交差。”
谢逐起初还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荒唐,可仔细想想女帝的传闻,却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
不过这些千娇百媚的宫婢留在他府里也的确没什么用处,只是……
他侧过头,那双深幽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的贺缈,“这些婢女本就是陛下所赐,陛下让她们回宫,自然只需要一句话。”
顿了顿,谢逐展眉看向薛显,“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从这些婢女中留下一人,不知陛下能否割爱。”
“哦?什么人?谢先生不妨直说。”
薛显好奇地问。
一直杵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的贺缈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抬起脸,果不其然,对上了谢逐沉沉的视线。
“青阮。”
谢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启唇,“这几日她一直跟在草民身边,还算尽心尽力。”
贺缈心里一咯噔。
薛显亦是傻了眼。
来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谢逐会留人的情况,更没想过谢逐要留的人会是自家陛下。要是普通宫婢也就算了,陛下定会大大方方直接将人赏给他了,可现在……
他犹豫了一会,又看了好几眼后面同样发怔的贺缈,迟疑着说,“这……要问过青阮姑娘自己的意思……”
“!”
对于薛显将问题绕回自己这里的行为,贺缈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是咬碎了牙。
第19章
听了薛显的话,谢逐眸底掠过一丝疑影。
就算他无法做决定,也应当先问过圣意,又怎会将是去是留完全交由青阮,区区一个小宫婢决定?
尽管心中存疑,谢逐还是转身定定地看向了贺缈,“薛公公问你的意思,你是愿意回宫,还是……留在这里?”
贺缈唇角的笑意隐隐有些绷不住,她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突然落到这种境地,不由剜了薛显一眼。薛显噎了噎,轻咳一声别开脸。
一时间,厅内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贺缈一人身上,只等她的回复。
咬了咬牙,她低眉垂眼,快步走到了薛显身边,压根不敢抬头看谢逐,“奴婢……还是回云韶府吧。”
谢逐微微蹙眉,但他控制力向来极好,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有唇角紧抿昭示着那份意料不到的微微错愕,“你想好了?”
虽和贺缈相处不过几日,但谢逐心里却清楚,依照她自由散漫的个性,皇宫于她而言不过是座巍峨囚笼,她定是不愿意在宫墙内蹉跎光阴,也不适合在宫里生存,所以他才会贸然开这个口。
毕竟她这个“百事通”的确替他了解大颜省了不少功夫,更何况……
谢逐又想起了那相士的胡言乱语。
他还想搞清楚自己一直在找的人,究竟和她有没有联系。
面对他的又一次确认,贺缈眉心跳了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子多保重。”
明岩虽巴不得贺缈早日离开,但她若是不顾谢逐的挽留执意要走,那就已经不是单纯的离开而是背叛,“不用你假惺惺!”
他忍不住冷声讽刺。
“够了。”
谢逐沉声打断了明岩,视线从贺缈身上缓缓移开,“你既已经决定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
见氛围越发诡异,薛显不敢再耽搁,理了理袖口挡在贺缈跟前,“既然如此,那我就带她们回宫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