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指挥使汇报工作的积极性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讲完便告退了。
走的时候,脑袋上仿佛都顶了一片乌云。
见他连背影都写着丧字,贺缈虽不理解,但良心上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唤住了他,“那个……陆爱卿……”
陆珏顿住步子,转身看她。
贺缈轻咳了一声,“朕见你眼下乌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这样,朕给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陆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贺缈被他看得心虚,干脆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手下那些人,要么就一同放假了罢,你……看着办。”
陆珏叹了口气,“是。”
说罢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殿,背影比刚刚更丧了。
贺缈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么了?”
玉歌也叹气,“陛下,陆大人一大清早兴冲冲来给您揭谢逐的底,您倒好……”
她声音越说越小,“一听到那谢逐雨天会犯病,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
贺缈认真反省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打击了陆珏的工作积极性。
“陛下,恕奴婢多嘴……”
玉歌犹豫了好一会,忍不住说道,“谢逐不是国师。”
贺缈眸色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别开眼站起身,“知道了。”
“那,奴婢现在去传话,让谢逐过来?”
贺缈摇头,抬脚往暖阁走,“算了,朕过去。”
玉歌两眼一黑。
……这不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吗???
= = =
春日里的暖阁,虽未设炉取暖,但却也比殿外的阴雨绵绵少了几分寒湿。
进了暖阁后,谢逐膝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果然缓解了许多。
遵照贺缈的吩咐,薛显有些勉强地命人搬了张凳子过来,随后他便回殿外继续候着,只留了薛禄在暖阁。
薛禄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不长,对女帝和国师间那些纠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会像薛显那般迁“怒”于谢逐。在他眼里,谢逐反而是个不得不讨好的未来权臣,因此他还特意给谢逐沏了壶热茶送来。
薛禄送茶来的时候,谢逐并未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字画。
“谢先生,陛下体恤您,让您在这暖阁里坐着等。”
薛禄端着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谢公公。”
谢逐笑了笑,虽没有听他的话坐下来,却伸手接过茶,一手揭开茶盖,拂了拂飘在面上的茶叶尖儿,眼眸低垂,掩下了那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安与紧张。
说实话,谢逐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但却难以控制地,乱了心绪。
他想起了这些年做的梦,想起了梦里那双异瞳。这些年他的梦虽真实得可怕,但却全是零碎的片段,难以串成故事线。尽管不知道这些梦意味着什么,心里却依然有个声音在和他说,那是他丢失的,只要找回来,他才能变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广福寺外,相士说得没错,他来盛京来大颜,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寻人。
他想寻到梦里那个被唤作软软的异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叫做软软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异瞳……却注定不会在人群中悄然无息地埋没。
而提到异瞳,晋颜燕三国里,众人皆知的便是大颜女帝贺缈。
巧的是,据民间传言贺缈的双瞳一只如淡色琥珀,一只如蓝玉髓,和谢逐梦里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
然而,或许是幼年的灾难皆因这一双异瞳而起,这位女帝自从即位后,便甚少以异瞳示众,不是以轻纱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个大颜真正见过女帝异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因此这民间传言,也只是一个不确定的传言罢了。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这位大颜女帝和他的梦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她的确是那个异瞳,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又让他忘记了什么……
这些疑问困扰了他将近十年,就像一条望不见尽头黑漆漆的隧道,在层层迷雾中走了许久,直到此刻才隐约看见一丝光亮。
谢逐正胡乱想着,却突然听得一阵珠帘响动。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来的又是什么宫女內侍,一转头却是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薛显探手撩开了珠帘,一长裙曳曳的妙龄女子低了低头,款款走了出来。
女子绾了个惊鹄髻,髻边簪着一对凤钗步摇,身着立领宽袖的彩锦宫装,下头是一袭单丝罗裙,白底上绣着一朵牡丹,以金丝银线嵌盘出枝叶扶疏,铺满了裙裾。
珠帘在她身后散开,撞出玎玲轻响,她却是立在那没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脸看了过来。
谢逐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眸色不由一滞。
她的五官本就生得极是媚人,额间那缀着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钿,更是将眉眼衬得格外明艳不可方物。只是那双黑眸幽如深潭,却像是将本该有的光色硬生生吞噬进了漩涡,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见谢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贺缈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谢逐面前露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直接,让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身份。
贺缈斜了一眼薛禄。
“谢,谢先生,”薛禄会意,赶紧开口提醒,“这是皇上。”
“…………”
谢逐回过神,登时垂眸敛了眼中波澜,低身行礼,“草民谢逐,参见陛下。”
“咳——”
贺缈清了清嗓,“平身。”
之前在谢宅时,她除了易容,声音也稍作了改变,就连语调都会刻意上扬。而如今再做回贺缈,做回女帝,嗓音便会稍微低沉些。
“今早陆指挥使突然有要事求见,让先生久等了。”
在暖阁正中的紫檀龙纹御座上坐下,贺缈朝谢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请坐。”
谢逐回头看了一眼,“陛下,这……不合规矩。”
“陛下,这确实不合规矩。”
薛显忍不住插话。
哪有区区一介布衣面圣时,能在御座下坐着高谈阔论的?若说体恤臣下,陆珏陆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顶着俩黑眼圈过来时,怎么不见陛下给他赐座?
还不是因为那张脸!
薛禄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玉歌也觉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摇了摇头。
贺缈偏头看了薛显一眼,虽有些诧异,却完全明白薛显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你们下去吧……留玉歌在这就够了。”
“陛下……”
“下去吧。”
贺缈微微皱眉。
“……是。”
薛显抿了抿唇,领着薛禄躬身退了下去。
贺缈再次开口,笑容丝毫没有防备,“先生坐吧,先生从大晋而来,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况先生是受义父所托,前来助朕一臂之力,朕也应当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
“……多谢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谢逐没有再推辞。
谢逐进宫后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坐下时身后那只手还是暗暗在凳沿边撑了撑。
贺缈没有忽视他这一小动作,心中更加确信了陆珏所说的那场意外。
可幼时为劫匪所伤,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应当是伤人者。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却是他谢逐?而他来寻人,寻的难不成是仇人?
贺缈灵光一闪,突然忆起那日在广福寺,谢逐唤的那声阮阮。难道他所寻之人,名中凑巧也有个阮字?乳名也叫做软软?
谢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无论如何,见到大颜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则美矣,这一眼却只是反应平常,最后他既没能将面前这位女帝陛下与梦中人重合,却也不敢断言两人之间毫无关联。
……许是因为女帝遮掩起异瞳的缘故?
谢逐低垂着眼。
可即便抛开异瞳不谈,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稳,谈笑间轻描淡写,半点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晋帝之风……
实在是与他梦中那个娇憨烂漫的小姑娘完全对不上号。
撇开异瞳一比较,反倒是青阮与梦中人更相似些。
第23章
……青阮?
突然想起这个名字,谢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会又想起那个丫头?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让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挤。
不过一个乐舞教坊,又被宫中一堆礼仪规矩所累,既无自由还动辄有掉脑袋的危险,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来有些人是天生没心没肺罢了。
谢逐扯了扯嘴角。
“谢先生?”
见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贺缈半挑了眉看他,“谢先生是建元九年,义父钦点的状元?”
“……是。”
谢逐颔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贺缈哦了一声,还是明知故问,“依照先生的才华,义父应当很快就会提拔重用,怎会做了……三年修撰?”
在谢逐看来,女帝定是早就将他的底细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这些,必然存了试探之意,所以思虑再三格外谨慎。
若实话实说,说自己是因玉沧的出身不受重用,难免有挑拨晋颜关系的嫌疑。可若说自己是不堪大用,他来大颜又担着晋帝引荐的名义。
“草民性子执拗,虽有抱负却不知变通,初入翰林时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几年心性,晋帝见草民有所长进不再冒失,才放心让草民来大颜辅佐陛下。”
贺缈忍不住翘了翘唇,却又担心被谢逐看出什么,立刻压平了嘴角。
她当然知道谢逐能察觉出自己的试探,却压根没有收敛的意思,就纯粹恶作剧似的想要吓他一吓,看看他纠结紧张的样子……
“先生不必多虑,朕今日召先生入宫不为政事,只是想寻个人聊聊天罢了,先生随意就好。”
她笑了笑。
“……是。”
谢逐一时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贺缈想了想,“朕有几年没回大晋了,不知义父义母近况如何?”
她微微停顿了片刻,垂眼补充道,“还有棠昭和……棠暄。”
= = =
长公主府。
“你说什么?”
贺琳琅正在亭中喂鱼,一听到下人的回报,手里的鱼食全都砸进了池里,引得那些锦鲤纷纷聚到池畔争抢。
“殿下……”来人不敢抬头,反而更压低了些,喏喏开口,“谢逐进宫大半日了,先是在鸾台暖阁待了一两个时辰,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园,陪皇上赏花饮茶,直到现在还未出宫,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与皇上手谈。”
贺琳琅重重地拍了一掌栏杆,怒其不争地咬牙,“混账!”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言阻拦,“殿下慎言。”
“本宫就知道,那谢逐就是个妖孽,就是专门来祸主的妖孽……”
贺琳琅恨恨地挥开她,撑在栏杆上的手缓缓收紧,“更衣,本宫要进宫。”
除了长公主府,宫内鸾台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谢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鸾台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内踱来踱去,一直探着头朝殿外瞧。
他转头,看了眼正在邻桌伏案誊写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对面凑在一起的周青岸他们,转了转眼,还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过去。
因女帝病了这几日,凤阁送来的奏章文书积压了不少,女帝一人来不及细细批阅,便字迹潦草简短批复了一部分奏章。随后将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这些奏章带回鸾台,领着鸾台几人遵照字样,以朱笔誊写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认真地翻阅着奏章,却不料眼前光线一暗,景毓侧着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挡了她的大半光线。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眼。
景毓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方姑娘……”
“方侍书。”
方以唯皱眉打断了他。
“行行行,方侍书。你前几日不是去了长公主府的曲水宴吗?你肯定见到谢逐了吧?”
见方以唯又低下头重新誊抄起来,景毓探手夺过她手里的朱笔,警惕地问,“那个谢逐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很好看?”
这一问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无波澜,耳朵却竖了起来。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这幅表里不一的别扭样,忍不住飞了他一个眼刀。
方以唯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好看,很好看。”
景毓噌地从桌上跳了下来,不满地质问,“能有多好看?”
“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比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