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霸道地说:“你要护着我!不许别人欺负我!你要牵着我的手!不能松开!”
“要不要我抱着你呀?”罗衣笑着打量她,“像小时候那样,把你抱在怀里,一整天不下地?”
小婉脸上一红。她现在有点讨厌自己长得高挑了,比娘还高,撒个娇都不好看了,更别说被她抱了。
“娘,你怎么这么坏!”她有点恼羞成怒,推了罗衣一下。
罗衣笑着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洗不洗澡?”
“洗!”小婉痛快地道。
反正有娘陪着,她怕什么?
等洗了澡,换了衣服,缠着罗衣道:“娘,今天你给我梳头!”
“好。”罗衣点点头。
等她梳完,小婉往镜子里一照,愕然地道:“娘,怎么是男子的发式?”
“顶着吧。”罗衣放下梳子道,没有多解释。
小婉只以为她给自己梳这种发式,是想叫她换个心情。看着镜子里神气的面孔,心情渐渐好了一些:“挺好看的,就这个!”
罗衣系上荷包,牵起小婉的手,出了门。
她很守诺,答应牵着她的手不松开,就一路上也没松开。
进了茶馆,罗衣找到茶馆的老板,奉上十两银子:“借贵地一用,我要演一场戏。”
小婉被她牵在手里,她说什么话,她都能听到,此时一脸的愕然。
她终于知道罗衣为什么给她梳男子发式了,原来娘要带她演戏,把今天发生的事演一遍。不一样的是,她本来是救人者,现在成了被救者。
“娘,我不会演戏。”小婉摇了摇她的手,低低地道。
罗衣偏头看她:“就晃一晃手,一句台词也没有,很好演的,不怕啊。”
小婉低头用脚尖碾着地面:“那好吧。”
老板收了银子,也答应得很痛快:“好!”
就几句话的事,很好演,而且还有些争议,只怕来看戏的人不会少了,他这是赚两份银子。
乐滋滋的老板叫了伙计,去外边宣扬,就说今日有一场新戏,在几时开演。
又跟罗衣商量了些细节,并跟戏班说好,借几人给她搭戏。
小婉看着罗衣从容镇定地安排,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敬佩,那些惶然和害怕被排挤得无处落脚。
别人怎么看她,又有什么关系?娘是知道她的,不管什么时候,娘都不会不管她。
她一下子勇气横生,下巴抬起,露出傲气的模样。
两人在台下坐了一会儿,等到人渐渐多了,就上台演戏。
“救命!”小婉上了台,就摇晃着身子,双手举高在头顶挥舞,做出溺水的样子。
罗衣扮演救人的女子。她上台后,惊讶地道:“那里有个女子落水了!”
旁边搭戏的道:“哎呀,我不会游水!”
又有人道:“怎么办?她快要被淹死了!”
“我会游水!我去救她!”罗衣做出跳水的动作,往小婉的地方游去。
为了显示小婉落水的地方离岸边远,她在台上转了几圈,才到达小婉的地方。
“哎呀!怎么是个男子!”她捞到小婉后,惊呼一声。
小婉身前本来有人拿布挡着,连脑袋也没露出来,只有两只手露出来,挥来挥去。那个叫“救命”的声音,是搭戏的戏子喊的,听不出男女。
此时搭戏的人将遮布挪开,露出小婉的身形,赫然是男子打扮。
“怎么办?”罗衣一手扶住渐渐没有力气的小婉,一边低低地道,“我以为是个女子,才来救他,可他却是个男子,我这样把他捞上去,我们两个都湿淋淋的,可怎么是好?”
她朝着岸边喊:“喂!这不是个女子!这是个男子!”
戏子们都充耳不闻,以显示距离的遥远。
台下听戏的客人们都觉得有趣,还有人打趣道:“救了吧!”
“就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说不定是桩好姻缘呢!”
罗衣没理他们,兀自低声道:“我若是救了他,必定对我的名声有损,我不能救他。”
说着,就要把小婉放开。
小婉没想到她说的都是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一时忍不住泪盈于睫,她还记得这是在演戏,便只闭紧眼睛,一言不发。
台下有人道:“喂!你这小姑娘,好生狠心!这是条人命,你怎能因为男女大防就不管他?”
“是啊!若他死了,你日后回想起来,不会日夜难安吗?”
罗衣仍然充耳不闻,继续低低地道:“娘从小教我,要与人为善,见到别人落难,能帮一定帮一把。这人落了水,我若不救他,就没人救他了。我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她一咬牙,把小婉背在身上,往岸边游。
小婉的个头比她高,压在她背上,显得很沉重。罗衣背着她,在戏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台下的人一开始还笑着,看到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越来越吃力,渐渐不笑了。
“今天的戏是怎么回事?”有人叫了老板,低声问道。
老板道:“是那位娘子,给了我十两银子,说要借地方演一场戏。”
不少人都听见了,脸上若有所思,开始认真听起来。
罗衣背着小婉上了岸。
给她搭戏的几名戏子纷纷惊呼道:“呀,居然是个男子!”
“你,你与这男子……”
“你们两个湿着身体贴了一路!”
“你不清白了!”
“噫——”
本来跟罗衣一起游玩的人,全都退让出很远,脸上俱是鄙夷、嫌弃的神情。
台下,看客们没有说话,有人的眉头拧了起来。
罗衣这时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道:“我,我以为他是女子,才去救他。”
“可你救了个男子!”
罗衣背着小婉游了一路,体力耗尽,此时软倒在台子上,大口的喘气。她看着同伴们,脸上难掩惶然:“我若不救他,他就死了。”
“不知廉耻!”
“好不害臊!”
“从此我们不是朋友了!”
众多搭戏的戏子,将嫌弃、鄙夷之情表露得淋漓尽致。
小婉本来是演着昏迷的被救男子,这时想起了救人时的场景,恐惧、惶然再次袭来,整个人僵住,紧闭的眼角落下泪来。
却在这时,微温的指腹触到眼角,为她把眼泪拭去。她睁眼一看,罗衣半跪在她身前,把她扶起来。
小婉低着头,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罗衣对台下拱了拱手,随即握住小婉的手,清声道:“各位,今日的戏乃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便是我的女儿,今日救了一名落水的男子,遭到朋友们的嫌弃。”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扫过台下众人:“我女儿哭着回到家,很害怕地告诉我,她闯祸了——我不明白,我女儿明明是救了人,怎么就叫闯祸了?”
“别人都不会游泳,她会。”
“别人不敢下水救人,她敢。”
“她已经知道对方不是女子,但还是心怀悲悯,将对方救上了岸。”
“她勇敢,侠义,心怀善念,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若要说嫌弃,也只有阎王爷有资格嫌弃她,因为她欠他一条性命!除了阎王爷,没有人有资格嫌弃她!”
小婉听得此处,顿时浑身一颤,眼泪喷涌而出。她深深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罗衣抬起她的下巴,对她说道:“孩子,你没有做错事,低着头做什么?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不敢见人。把头抬起来!”
小婉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一擦,傲然抬起头。
“你错了没有?”罗衣问她。
“我没错!”小婉大声说道。
罗衣点点头:“是的,你没错。你记住,你做的是好事,谁瞧不起你,便是懦夫,便是自私,便是将礼法悬于无辜人命头顶上的迂腐之辈,这种既没本事救人,也没有胆子救人,更无怜悯之心的人,永远不要理会!”
“苍鹰无需理会麻雀的奚落!”她傲然说道。
小婉也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说得好!”台下响起大片掌声。
“世间礼教固然有男女大防,但这等性命攸关之际,若还在意这个,就是迂腐了!”
“小姑娘救人没错!甚至应当大大褒奖!”
但也有人道:“哼,她若真识相,在搏了好名声后,就该自缢,以保自己的清白。”
只不过,他话音刚落下,就被周围的人奚落道:“你报上名来吧,哪日你家人落水、遇难,我们一定不救他们。”
听众之中,多数人都觉得小姑娘奋力救人值得褒奖,人命关天的时候,不该以男女大防来要求她。
但也有部分人认为名节比人命重要。
罗衣没有强行辩驳。
世间人千千万,什么样的人都有,总不可能叫所有人都秉持同样的观念。只要有人接受,有人赞扬,并且是发自内心的褒奖,对小婉来说就够了。
罗衣的初衷就是解开小婉的心结,让她真正明白并相信,她做的是好事,无需害怕和愧疚。
从茶馆出来后,小婉果然放松多了,只还紧紧抓着罗衣的手,像扭股糖一样赖在她身上。
当日河边救人,在场的人不少,虽然小婉跑了,可是名字却留了下来。
那位艳衣少年回到家,就对家人说了,然后道:“她的名誉因我而损,我要娶她!”
他姓余,叫余念。
余家在延州城也是很有些年头的,族人旁支无数,是个大家族。
余念是嫡支子孙,今年十六岁,他父母本想给他相门好亲,没想到出了这种事,都很头大。
“我才相中了一位姑娘!”余母说道。
余父也道:“她救了你的命,我们备上厚厚的礼去致谢就是了,不必搭上你自己。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都是话本里胡写的,不能当成正经的事。”
余母随即说道:“说得很是!这位姑娘虽然心眼不错,可是她粗心大意,不怎么在意男女大防,做不了咱们余家的妇人!”
余念怒道:“你们嫌弃她?可是如果没有她,你们就见不到我了!你们现在见到的是我的尸体!”
余父淡淡地看着他:“我说过,她是我们的恩人,当备上厚礼去致谢。至于你,见都没见过人家,就因为救了你的命,就要娶人家?你怎知那位姑娘看得上你?”
余念一呆。
余父随即道:“若你怕损了她的名声,日后咱们家护着她些就是了,总不会亏待了她。”
余念握着拳头,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见父母果真开始讨论起谢礼的事,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我喜欢她!爹,娘,我真的喜欢她!你们托人去提亲吧!”
余父和余母顿时止了交谈,朝他看过去:“你说什么?”
“我喜欢她!”余念脸上一红,“她救我时,我还没昏迷,我看到她了,我喜欢她。”
余父和余母相视一眼,然后余母问道:“她长得很漂亮?”
余念点点头:“特别漂亮,像仙女一样。”
她的手臂那样有力,揽着他的腰,将他从死亡的阴影中带出来。
透过水汽,他看到她被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映得细白如瓷。
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浓。
他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
“胡闹!”余父拍了下桌子,肃容道:“小家小户的女子,配不上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罗衣带着小婉回到家,就叫了有才进屋,将事情讲给他听了。
“我准备带小婉出门走一走,散散心,也躲躲风头。”罗衣说道。
有才本来想骂小婉莽撞,可是他看着她不似以前明媚张扬,也不似近来和和气气,而是睁大眼睛,强装精神的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有才点点头,“家里都有我照应,娘不必担心。”
“我这一去,少不得要半年才能回来,你跟珍珍看好家。”罗衣跟他嘱咐了几句,就收拾行李去了。
有才叫了小婉出去,对她说道:“你别多想,好好跟着娘散心。有什么事,都有我。”
顿了顿,他道:“别说你这么漂亮,又读过书、识过字,还懂得骑马射箭,琴棋书画也会一点,必定不愁嫁。便是你真的嫁不出去,哥哥也会养你。等你小侄子长大了,他也会孝敬你。”
小婉嘴一瘪,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哭起来。
她本来被世界吓到了,可是来自家人的支持和包容,让她感到周身裹了一层又一层结实的盔甲,世界伤不到她一丝一毫。
有才拍了拍她的背:“你们倒是可以去一趟京城,去看看小卉,她一个人在那边,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嗯。”小婉点点头。
次日,罗衣留书一封,叫有才送去女院,就带着小婉离开了延州。
有才去送信,回来后看着少了两个人的家,他叹了口气。
珍珍在院子里跟孩子玩,看到他就道:“娘可真疼妹妹,这样大的事,骂也不骂妹妹一句,还要带着她出去避风头,这得花多少钱啊……”
她就是随口一说,未必就心疼那些钱,但有才却斥道:“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
珍珍不怕他,冲他努了努嘴:“也就是娘不在家,你敢这样凶我。娘在的时候,你敢高声说我一句?”
有才好笑道:“我几时凶过你?”
“你几时凶过我,你自己知道。”珍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