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怜是被一阵小孩的哭声吵醒的,倏地睁开眼,哭泣声戛然而止,隐约传来大人低声呵斥的声音,她看见这陌生的环境,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才反应过来,昨晚她突然胃痛,林蕴生半夜送她来医院,所以这里是医院。
她一低头,才发现林蕴生竟然趴在她的床边还睡着的呢。他微微皱着眉,睫毛又长又密,平日一张温润稳重的脸此时看起来却好像带着孩子气,庄小怜竟觉得有些可爱,看见他睫毛动了动,她忙收回目光。
他抬起头来,“咦,你醒了?”
庄小怜因为刚才偷看了他,有些做贼心虚的不敢看他,低头嗯嗯了两声。
林蕴生见状又问道:“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庄小怜只得抬头朝他笑道:“没有不舒服,昨晚…幸苦你了。”
林蕴生摇头,跟庄小怜转述了医生的话。“以后一定得注意了,不能随便乱吃东西。”
庄小怜想起昨天下午在宋碧慈家吃的辣火锅,因为好久没吃,她还沾了很多辣椒吃了很多,简直过瘾得不得了,她最好这一口,不过庄怜怜的胃确实不太好,想想就心塞,点点头:“我知道了。”
庄小怜在医院吃药打针住了两天,因为这两天吃得十分清淡,本来就不容易胖的她明显又瘦了一点,林蕴生看在眼里,不得不心疼。没想到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庄小怜口腔里又长了好些个溃疡,难受得她坐立不安,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林蕴生请了家庭中医来看,说是内火旺盛,脾胃虚弱。庄小怜连着这一病病了好几天,林蕴生去华亭市任职的令已经下来了 ,他不能在这里耽误下去了,否则他母亲和大哥对他太太就不止是不喜了。
隔了一日,他见庄小怜好了很多,终于放下心,思来想去,决定先动身去华亭市报到任职,等他太太好了,再来接她。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庄小怜吃这两天的中药,口腔里的溃疡好了多很, 吃起东西来没那么疼了, 嘴巴里又淡又苦, 她又只能喝粥, 正没滋没味的慢慢吃着,女佣拿了一封进来递给她。
她一脸奇怪的接过来, 看见信封上的字迹, 不由有些诧异,是林蕴生从华亭写来的,他不是昨日下午才去的吗?这么快就来信了!想来他用的是官方特权。
庄小怜搁下手中的勺子, 随手就打开一瞧。
怜怜我爱:
昨日在火车上,一直想着你, 想着你的病是否好很多?想着你是否能吃好睡好?一想到不在你身边, 就觉得很是不安,总是疑心你, 疑心你什么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不过你不要误会就是了, 这总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
昨日晚上十点过才到的华亭市, 一回到华亭的林公馆,也有仆人和管家, 可是总觉得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倍觉得凄凉和冷清,许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晚上一直没睡着, 只得坐起来提笔给你写信。
…
上次陪你回娘家,无意中看到你收到的那些情书,瞒着你偷偷看了几封,希望你不要生气。我认为我的文笔比他们的好,你认为呢?若你觉得不甚满意,烦请回信雅正,不胜感激。
爱你的怀信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夜)
身后突然传来噗哧一声笑,庄小怜倏地回头,看见林太太揶揄调侃的目光,脸上轰地一热,顿时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忙收了信,不好意思低声叫了一声大嫂。
林太太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面上仍带着笑意,笑得脸颊红扑扑的道:“不好意思啊,不小心看到你的情书了,没想到怀信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弟妹好福气啊。”她是真的觉得这庄怜怜好福气,比她有福气多了。
庄小怜忙将信塞进信封里,一把揣进衣兜里,嗔了她大嫂一眼,“大嫂老爱笑我。”
林太太笑道:“我这是羡慕你。”这一件件的事看来,她是真的挺羡慕庄小怜的,所以说女人嫁对人,是一辈子的幸福。
林太太看她还在喝粥,关心道:“嘴巴还疼吗?”
庄小怜喝完擦了擦嘴巴,笑着回道:“好很多了,只有一点点了,估计过几天就全好了。”
林太太笑道:“怀信让我盯着你点,不许你吃辣的东西,说你这段时间病瘦了,还嘱咐我多炖点补品给你吃。”
庄小怜听后微微惊讶,而后摇头失笑:“他这人一向细心得很,他一定跟大嫂说了很多,亏得大嫂有耐心听。”
林太太开口道:“我倒希望你大哥像他这么‘啰嗦’就好了,你不知道,怀信他大哥简直就是个闷葫芦,我跟他说几句,他半天才嗯一声,我多说几句,他倒嫌我啰嗦了,我都不知道当初怎么会嫁给他。”
庄小怜没想到林太太会突然跟她抱怨起丈夫来,两人虽是妯娌,平日也不太爱闲聊,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嘴,只得笑道:“大哥工作太忙,许是累了就不想说话了。”
林太太低声道:“听说现在外面很多官.员都养着姨太太呢,你大哥整日在外面,我其实是有点担心…..”
庄小怜倒不妨林太太忽然跟她“交心”,她也不好随口敷衍,想了想,回道:“我觉得大哥不像那样的人,大哥…毕竟位高权重,工作忙很正常,大嫂你也别想太多了。”
林太太拉起庄小怜的手,嗔了她一眼道:“你平日虽然话不多,可大嫂看得出来,你心地善良,而且很单纯。你不知道,男人就没有一个不好色的,即便他不主动,别人主动送上门的人,可是多如过江之鲫,你道他就没有半分心动吗?”
庄小怜:“这个…….”她倒不知道怎么接嘴了。
林太太抬眼皮瞅着她,一双丹凤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低声道:“弟妹,你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你也不知道担心。”
庄小怜奇怪道:“担心什么?”
林太太摇头叹了叹,低声道:“怀信这一个人去华亭市任职,你就不担心?华亭市那个地方可是个花花世界,有很多诱惑的,听说很多要.员在那里都安置有小公馆。”顿了顿,又道:“嫂子多嘴一句,你别嫌嫂子啰嗦,你身子一好利索了,就赶紧跟着去华亭市。”
“嫂子关心我,我知道。”庄小怜笑道,眼珠转了一圈,也不知在想什么。
……
钱明诚是华亭市的市长,年后没多久他便接到上头来的直线电话以及委任状,知道林部长的弟弟林蕴生要来他这里任副市长,当时心里就打了个激灵,口上不停点头应承,放下电话后却坐在办公室里琢磨了老半天。
林老与王总统的关系,会内很多要员都知道,林派是王总统的嫡系,这个林蕴生…听说才接管情.报处没多久便破了一桩大案,没多久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抓住了很多梅花社的暴.动分子,听说其手段残忍,狠厉无比,那地方基本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只要有嫌疑,他连一些要员的亲戚也敢动的,王总统对于这位的所作所为也是十分支持,这样一位太子似的人物派来他这里任副职,那他这个正职还有何立足之地?上头派他过来…到底有何深意?
今天是林蕴生第一天上班报道,下班后,钱市长、市长秘书周仁美以及几个市府要员给新上任的林处长接风洗尘,一伙人在国际饭店吃饭打牌,玩了几圈后,男人们吃饱喝足,按着老规矩,带林蕴生来到了风月场所。
有人说,华亭市,是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这里有全国最富有的人,也有最贫困的人,有最幸福的人,也有最痛苦的人,这里是极光之地,也是极暗之地。
华亭市是全国闻名的繁华大都市,十里洋场,鱼龙混杂,乃是纸醉金迷之花都,风月场所也分为好几等,最高级的叫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肉等。
钱市长等人带着林蕴生开车来到深巷一所门牌号标着蕙仙书寓的房子。
屋子里是全是中式的布置,古香古色的家具,红木榻床,湘妃竹灯架,素色灯纱绘着花枝图案,绸缎红帐前垂着水晶珠帘。一个穿着戏服挽着发髻的女子,站在地毯上翘着兰花指唱着昆曲。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咿咿呀呀,软软糯糯,无限的幽怨和深情的唱腔回荡在这个旖旎昏暗的屋子里,更显出一种别样的暧昧和艳丽。
钱市长坐在榻上,转头对旁边的林蕴生笑道:“蕙仙先生这曲《游园》可真是绝了,不知道林市长觉得怎么样?”
林蕴生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淡淡一笑:“很不错,钱市长似乎很懂昆曲。”
钱市长说到自己的爱好,眼睛顿时一亮,点头哈哈笑道:“懂一点点,没事儿的时候打发时间而已。”
有两个穿着绿色夹袄的少女进来添茶倒水,其中一个拎着茶壶来到上座给林蕴生添茶水。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齐刘海,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敛眉垂首,清嫩嫩的模样。
林蕴生因这个少女垂眸的模样有几分像他太太,便不由多看了一眼,对方一抬头,发现林蕴生在看她,见是这样一样斯文俊俏贵公子模样,瞬间红了脸,林蕴生却不感兴趣的移开了视线,和旁边的钱市长交谈起来。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
林蕴生回到林公馆已经是凌晨了,一进家中,管家便将一封信交给他,他之前交代过,若有从建宁来的信,必须尽早亲手交在他手中。他看见是太太写来的回信,脸上不由露出个笑容来,忙拆开来一瞧。
怀信亲启:
近几日身体已大好,勿念,望夫保重身体!
妻怜怜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林蕴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短短一行字,不禁有些失望,来到书房前,拧开台灯,将信折好放进抽屉里,自己又拿起钢笔写了起来。
庄小怜翌日又收到林蕴生的回信,不禁有些诧异,也不好意思像昨日那样当着人面前看,回到房间了才拆开信封,一眼看到抬头那行——亲爱的怜,不禁暗骂此人肉麻,喝了一口茶。又接着看下去,后面密密麻麻写了好几行都是他在那边的日常,点点滴滴写得非常详细,跟庄太太的文风差不多。
……今晚同事邀我看了一出昆曲《牡丹亭》,甚觉得昆曲腔调优美,唱腔如丝滑般细腻柔美,水润、清透和绵软,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你坐在镜前梳头的模样,其温婉可人更甚杜丽娘。原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并不是一句空话。写此信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的月亮一边想着你,一边给你写信,不过你不看月亮的时候,我也在想你,想你千遍。
庄小怜伸手捂了捂微微发烫的脸颊,这人真是…也太会说情话了,腻死人不偿命吗。
林蕴生翌日早上正吃早餐,门口门铃便响了起来,女佣开了门。
钱市长的亲信带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看见他忙恭敬的弯了弯腰,谄媚的笑道:“林市长,钱市长怕您刚过来这边,家里女佣不够,让我给您送一个过来。”说完示意旁边一直低着头的少女。
少女有些局促的抬头走上来,朝林蕴生弯腰叫了一声林老爷。
林蕴生瞧出来了,这个少女是昨晚在蕙仙书寓添茶的那个丫鬟,估计因为他昨晚多看了一眼,便被钱市长看在眼里,以为他对这丫头有意思,所以今日才特地把人送给他。
林蕴生摇头笑道:“你们钱市长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人…我就不要了,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
“这……”事儿没办成,男人害怕回去会被钱市长骂。
少女忽然一把跪下来,双手伏地,不停磕头道:“林老爷,求求您行行好,我不想回那个地方去了,求求您把我留下,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少女一口吴侬软语,十分轻软动听。
林蕴生在白色的手帕上,擦了擦手指上的面包屑,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出去。”
男人一向很会看眼色,不然也不会成为钱市长面前第一亲信,他一把攥着少女的衣领将她拉了起来,点头哈腰的笑道:“林市长您慢慢吃,我们不打扰您了。”
这边庄小怜还没写回信,又收到从华亭市寄过来的第三封信。
怜怜宝贝:
每天想着你睡觉,醒来觉得甚是爱你。不知道你是否同我想你一般想我呢?有一件我有些担忧你,我见你饮食虽节制,然有时却有些放纵自己,辛辣和酒千万勿食,于你的胃有害无益,不要因一时贪嘴害了自己,此番叮嘱,亦是为你好。
还没有收到你的回信,难道是我说话啰嗦,又带了一点俏皮话,使你反感不成?我想应该不至于,只你为人向来淡漠,必看得不大仔细,所以一封封寄来,不敢断了音信。
今日在街上看到有人在卖字画,顿时后悔自己为何没去学工笔画,这样我想你的时候,可以一笔一画的在纸上将你临摹出来,如果早遇见你,我想我会是个优秀的画家,你信不信呢?
永远爱你的怀信
(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庄小怜每天看他的信就像读情书似的,又觉得肉麻又觉得有趣,他还每封信对她的称呼还不一样。慢慢的,每天接到他的来信心中也是欢喜的。
我的怜宝:
你的回信都不说想我,不过你的身体好了,你就可以尽快来华亭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是快活,你不知道,我独自待在华亭市的这一个礼拜,是怎么度过每一个凄凉的夜的。不知你可否听过吴越王钱缪和他王妃的故事呢,那是个很美的故事,若你没听过,我可说给你听,只盼你尽快来华亭。吻你千万遍。
无限爱你的丈夫
(一九二九年三月三日夜晚)
庄小怜当初听到他要独自一人先去华亭市的时候,其实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她真是…一天…比一天害怕,她怕终有一天会变成这里一只做梦的蝴蝶,停在这里永远忘记飞出去了。所以…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极好的。
庄小怜并没有动身去华亭,因为她一直在犹豫中,每天仍旧收到林蕴生的来信,她也每次都回一封,却闭口不谈去华亭的事。
小亲亲宝贝: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一切都在生长,连我对你的思念也在生长。幸好近日工作繁忙,想你的时间没那么疯狂,希望你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