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点点头,“对,不过,这后面,宋简还问了一句话。”
“什么?”
“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顾仲濂一怔,而后笑了笑,“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些话。”
顾夫人道,“不管我从什么地听来的,这一双年轻人啊,可真是执着。”
“不光这一双人执着吧,你看,西平侯家的小侯爷来了。”
顾夫人忙眯起眼睛,扶着雪帘看下去。果见城内奔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身着蓝底袍扇衫,臂上搭着灰鼠毛的大斗篷。他在纪姜面前压住马头,翻身下来。
“公主怎么不跟瞬宜说一声,就要走呢?”
雪中人影迷离,纪姜半天才看出来面前的人是邓瞬宜。
“我已不是公主,再有,我也不曾和小侯爷成亲。何必要告诉小侯爷。”
邓瞬宜将手中的斗篷罩到纪姜的身上,“这么大雪,你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跟我回府吧,你既然已经不是公主,那瞬宜就有资格照顾你了。”
纪姜往后退了一步,“你应该明白,我心比天高,就算沦为庶人,也绝不肯屈膝弯腰,在你的身边苟活。”
邓瞬宜被她这句话吓住了,“我……我不是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人,是纪姜无福。”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青州,你若真愿意帮我,就把你的马送给我。”
“好好,还有些马上的这些银两,瞬宜都给你,瞬宜明白,劝不住公主,但公主若过得不好,就给瞬宜写信,瞬宜一定想办法,接公主回帝京。哦,对了……”
说着,他一阵忙乱地在怀里掏找。终于找出一枚芙蓉玉质的扳指。
“这是太后让我带来交给公主的。”
“太后?”
“太后让公主一定要带在手上,千万不要拿下来。”
酒楼上,顾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好久,疑惑道:“诶,邓瞬宜那小子,把什么东西给她了?”
顾仲濂淡道:“芙蓉玉扳指。”
顾夫人吓了一跳,“芙蓉玉扳指?老爷,您怎么能把这个东西交给她。那是我们悔儿的命啊。”
顾仲濂放下雪帘,脸上投下一抹淡淡地阴影。
“大齐为安定舍了公主,那我们悔儿的命,就是纪姜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上线。
应该是属于哪种非主流的帅吧。反正我喜欢。
第4章 有悔
纪姜并不明白这枚芙蓉玉扳指背后隐藏的意义。
不过大齐户籍制度深严,宋子鸣在时,为修养大齐生息,满国库仓廪仓廪,曾多次劝先帝下旨谕天下:“民宜守业,不可游食。”离乡外出务工或经商,有必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路引。不然,重则杀身,轻则黥窜化外。
赵县曾有一秀才因给母亲买药,而未携官府出具的路引,被临县知县打了二十个板子,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归乡后发现母亲早已饿死。然此事传入朝廷,朝廷并未处置赵县知县,可见朝廷对户籍的管理和人口流动的管理之无情。
纪姜被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按照宫中从前的惯例,大多会找一个院子关她一辈子。本来嘛,她们毕竟是皇家的人,就算犯了过错,被褫夺皇家身份,也是不能将她们编入贱籍,或者充入教坊为官妓,更不能和外面那些流民一样,四下游食求活。
宋简显然知道这一点,这才要逼着她亲呈圣旨入青州。
不过纪姜仍然觉得庆幸,至少宋简还愿意见她。她还算有那么一个去处。
然而,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其间又要过无数个州县,宋简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并不能像其他百姓一样去府衙等什么路引。手上的这枚芙蓉玉扳指到成了她的通行证。皇帝下旨,从帝京至青州的州府,以芙蓉玉扳指为凭,见则放行,都不得阻挡纪姜。因此纪姜一路纵马北上,行得十分顺畅。
过了紫荆关,就进入蒙阴,从蒙阴入长山,最多再行一两日的山路,就能到青州府了。但长山道并不好行,其中又有落草为寇的流民。专门截杀过路的商旅。纪姜看了看马头下邓瞬宜好心备给她的那些银钱,突然觉得是个累赘。转念一想,又同情起大齐这些买卖人,朝廷不支持不说,拼命挣下几个钱,走商路上还可能随时嗝屁。
嗝屁这个词真的出现在了她的脑中。这让纪姜自己都不禁捂嘴一怔。
自从出了帝京,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以为,她会不堪其辱,自尽在半路上,然而,她的心甚至比在帝京时畅快愉悦。苍茫天地,到处都是瑰丽奇绝的景色,以前宋简在公主府中,时长与她谈起帝京外面的大好河山,情至深处,还约定一定要携手同游,这些,纪姜都还一一记得。
大齐在她这一代,只有她这一位公主,明艳若桃李,又有担当,胸襟,爱恨也十分痛快。立场不同的时候,她是宋简命中的大劫,那失去从前的立场呢?
纪姜想起宋简那张脸,有些恍惚。突然身下的马身一歪,纪姜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往崖下面滚了,她一狠心拔下头上的发钗,狠力扎入马的腹部,马原本是被地上的兽夹陷阱所伤而倒,这会儿被她这么猛地一扎,发了疯似乎的挣扎着起来,硬是把纪姜从崖边拖了回来。
纪姜松开手,惊魂未定,还没有站起来,却听前面的马传来一声长嘶。几个黑衣人从旁边的矮木里钻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一把摁住马头,将上面的银钱解了下来。
“哟,哪家的夫人啊,这手笔?呵,要送我们大富贵啊。”
一个小喽喽拔下她插在马腹上的簪子,“爷,您看,这簪子的手工,像是大内造办出的。值钱得很啊。”
纪姜心里凉了半截子,这是真的遇到歹人了。
听那人说自己的簪子,她忙将带着芙蓉玉扳指的那只手指捏入拳中。
“各位大爷,妾是入青州寻夫的,夫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您若能放我入青州,我家夫君定有重重谢。”
生死之间,把宋简拿出来胡编乱造,到当真是顺口。
然而这几个人明显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放你?老爷我在这道上快十年了,见得都是些贩夫走卒,挑些破铜烂铁,还没见过你这么富贵好看的女人,今儿不拿你给兄弟开荤,让大家□□儿下面的东西快活快活,他们这些没婆娘的,哪个还能跟着老爷我混啊。”
他一面说着荤话,一面解了腰上的汗巾子,旁边的小喽喽们都跟着起哄。
纪姜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浑大的身体,又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她到并不是想死,然而,邓瞬宜那样的人,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亵渎,更别说眼前这个男人了,与其被侮辱,不如赌一把。
然而她刚起身往后退,却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混蛋,不准死!”
骂她混蛋?
纪姜差点没反应过来,然而等看清楚那个声音的主人时,已经被人拽了起来,一把甩到旁边的一颗大树后面,力道之大,她的背几乎整个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那声音继续道:“躲好!别出来!”
纪姜连忙闪到树后,这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袍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那歹人见此,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大喝道:“杀了他!一定不能让那个女人跑掉。”
那少年轻笑道:“杀我?江湖上说要杀我的人,都被我杀光了,你们什么来历,报上名来,我好在我的人头册上画几笔。”
纪姜听着他放狠话,拼命地在脑子里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人。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女子,而这个人的打扮看起来就不像是宗室,官府的人,说得虽然是官话,却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他还没有想明白,少年的剑已经挑起了血珠子。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啊,剑招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废招,但凡挨皮挨肉,定要划拉出个拇指粗的伤口来才肯罢休。那几个人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了。
少年收剑,抹了抹鼻尖。
“我就说让你们报名字嘛,这下好了,我的人头册,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接着就听到“哐当”,左肩一阵尖锐痛,他转头,眼见一只□□箭贴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
好险……
他气恼得很,回头一脚踩在那没死透,偷偷放冷箭的人头上。
偏身对站在树后,捏这一块石头的纪姜道:“临川公主,想不到,你竟然会用石头砸□□,你可真是个习武的天才。”
说完,他一箭抹了那人的脖子,动脉溅出的血撒了纪姜一脸。纪姜连忙放下石头去抹,却越抹眼睛越刺痛。
那少年走过来,捉住她的手。“别抹了,血是抹不掉的,那边有条河,带你去洗洗吧。”
说完,也不管纪姜愿不愿意,一手握着剑,一手拖着纪江就往河边走。
纪姜站在河边,回头看了一眼他。
少年耸了耸肩,随手从自己的青袍上扯下一条,一面蒙眼,一面往旁边的一棵大树旁走去。“公主梳洗吧,非礼勿看,非礼勿听,我啊,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整个人窝在树杈上,晃荡着一双腿,吹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来。
纪姜这才蹲下身子。山中的河流十分清澈,映出她满是血的一张脸。血顺着脖子一路渗到腹间,黏腻地十分不舒服,她听着少年口中轻佻的歌谣,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偷看。想了想,还是捧水洗了一把脸。
“诶。”纪姜洗过脸,走到树下,叫了他一声。
“我不叫诶!”
纪姜一怔,“好吧,少侠,你为什么要救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临川。”
那少年在树上坐直身子,掐了一片叶子咬在口中,低手指了指她拇指上的那枚芙蓉玉扳指。
“我师父说了,谁拥有这芙蓉玉扳指,谁就是我的……诶……我的主人!”
他极不情愿地吐出后面这四个字。
抱臂靠下来,“反正,我师父说过,若是这枚芙蓉玉扳指的主人死了,就要我照着这儿……”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照着给自己一剑来谢罪。所以,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纪姜靠着树干坐下来,“那你师父是谁?”
那少年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你会听他的话吗?我的命……就是你的命……”
“哈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老顽固,只知道写剑谱,罚我跪……”
纪姜看他那副模样,不由笑了,“诶。”
“都说了,我不叫诶!”
“好,好,那你叫什么。”
那少年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低头看向她道:“我的名字,可有气势了,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哦。”
少年吐掉口中的树叶,“你们宫里人,可真没有意思。你肯定不知道,咱们大齐的江湖,有多热闹。不过,我师父说,不能随意把我的名字告诉给其他人……”
纪姜抬起头,“那我还是叫你诶吧。”
“不不不,你也算是……我的……”他说不出两个字,索性晃了晃脑袋。
“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我的名字啊,叫有悔。”
作者有话要说: 非主流男二上线。快乐源泉。
第5章 漏冬
有悔,顾有悔嘛。
纪姜到是当真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他是顾仲濂唯一的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纪姜大婚的那一年,顾仲濂就把他送到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去了。对外称的是,其子命弱,买了几个替身在寺庙里都活不下来,最后,不得已要把他送到山中去,让神佛来给他的独身子镇命。
这么一传,顾有悔到真的被传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纪姜很在意他这个名字。有悔。
这的确是一个江湖气十足的名字。顾仲濂是先帝爷年间的状元,文豪大儒,连官邸小园中的细景,都要引经据典地来命名,自陈献章开启“涵养心性,静养端倪”的心学之后,顾仲濂是其后承袭这一学说集大陈者,人在高位,精神层次也在时代顶峰,他儿子的名讳,不说其中意义该有多少这位名臣的沟壑在,至少不该是这样两个直白的字。
有悔,究竟有什么悔?
“喂。”
纪姜正在沉思,树上的人唤了她一声,接着,那衫袍上的一缕就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擦擦你脸上的水吧。”
说着,顾有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斜枝划拉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他忙抬手摁住,口中抽了一口凉气。
纪姜抬头看着他,“你肩上的伤口不处理行吗?”
顾有悔毫不在乎,“这点小伤都要在意,还怎么行走江湖。”
他有些咬舌地咬着“行走江湖”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在官话里并不是很好发音,顾有悔说一遍,似乎觉得说得并不是那么潇洒,咳了一声,有重新咬了一遍,这一回却险些真的咬到舌头。
纪姜在坐在树下笑出了声,顾有悔十分懊恼。
“你别笑啊。”
纪姜这二十多年,见多了绷着皮囊的太监女史,却是第一次见到顾有悔这样嚣张又鲜活的人,实在是绷不住,他不让她笑,她偏笑得停不下来。
那尽情绽放的笑颜如四月沐春的花,在顾有悔眼前盛开一种庞大又耀眼的美。
顾有悔卸下脸上的懊恼,随手掐着树枝上的枯叶,有些不敢去看她。
纪姜笑够了,方直起身子问他,“你真的行走过江湖吗?”
顾有悔拍掉手上被碾碎的叶子,将剑抵在双腿前。脸上挂起一丝落寞。“当然走过,不过,其实现在这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