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说着,他举起剑,随手打头顶的一颗漏冬的果子,正要递给纪姜,想了想,又在衣襟上仔细地擦了擦,这才递给纪姜。“吃点吧。压压惊。”
  纪姜接过他递过来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漏冬的果子,竭尽全力地长满甜蜜的汁水,一口下去,直往唇齿之间窜。她一面品着其中的滋味,一面闲问道:“为什么说如今的世道没有江湖。”
  顾有悔在身边靠着树干立住,“乱世才有江湖,如今,到真的是个乱世,不过,锦衣卫和东厂的那些人,到可以如匪徒一样流窜四方,搜刮民财,几刀下去屠个满门,不在话下,杀人就当是给人留碗口大的疤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相反,真正的江湖豪杰,稍有不慎重就被当成流民抓了,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看了几场县衙门口架棍子的刑,说起来,有些人还和我打过照面。哎……什么叫英雄报国无门,侠客还不如个唱戏的,一身侠肝义胆,被剥掉衣服仍在百姓面前打,你说,还几个人肯劫富济贫,惩贪官杀污吏,早寒心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在乎眼前这个宫中的女人能听懂多少。
  “对了,你是要去青州府吧。”
  “嗯。”
  纪姜咽下最后一口果子肉。意犹未尽
  “你是要去找宋简是吧,听说他在青州府玩大发了。”
  纪姜险些呛着,“你说话可真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顾有悔仰起头,“以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到是认识他,后来……两年前又见过一次,她妹妹宋意然带他来找我师父,治腿疾。”
  纪姜忙接着问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顾有悔有些愤恨“你还能不知道?当时不知道是谁逼他跪行出帝京,他一路爬到嘉峪,他妹妹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双膝盖磨得连肉都没有了,光看见里头两块白深深的膝盖骨头,在师父那里养了半年,才勉强能站得起来,这一两年,大多时候,应该都得靠着轮椅来行动。”
  说到这里,顾有悔到收起了将才那份轻佻作风。正色道:“要说到政治军事,大齐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这么个人物娶了公主蹉跎一辈子也就罢了,你们朝廷还把他一家逼得家破人亡,要我,我也恨死朝廷了。”
  他把剑抱到怀中,义愤填膺地说着,好像他自己和朝廷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现在去找他,恐怕真的是去找死。”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
  纪姜抬起一双星月般的眼眸。“不找他,我去什么地方,我们是夫妻,如今我被除宗籍,他就是我的户主。”
  “呵!”
  顾有悔噌地跳起来,“什么户主,你还不知道吧,他在青州府早就娶亲了,美妾娇娘都纳了好几房了。他的妻子是陆佳的女儿陆以芳,你现在走到他面前,他还不把你往泥巴地里作践啊!还有,他的妹妹宋意然,见了你估计就要剥你的皮。你是不晓得,她在嘉峪为了救他哥哥的性命,爬了多少人的床榻啊……落了一身的病,这会儿……”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见纪姜那双眼中的星月悄悄暗淡下去,这才悻悻地闭了口。
  “我是怕他会杀了你,我不想你死,毕竟你死了,师父也不能让我活着。”
  说着,他有些颓然地靠着她坐下。
  “喂。你要不别去青州府了。”
  纪姜抬起头,山中雪凝成了霜,晶莹剔透地挂在一叶不留的枝干上,干冷的风打着旋儿地冲入她的眼中,又把她眼底的那个人掏了出来。宋简也是个喜着青色袍衫的人,成亲卸官之后,平日里闲暇在家,就爱教她写字。每次他轻轻握着他的手,告诉她腕力如何运,笔锋如何勾。写完只有,他亲手盖上砚台,架平湖笔,然后烫软自己的双手,来捂她的手。
  后来纪姜为他建了流觞亭,重阳中秋,两人铺席而坐,把书楼那些无用而瑰丽的书卷都搬出来,纪姜起一句,宋简就流畅的讲典故和出处,青衫磊落,像个坐享人间富贵美人,而又丝毫不染油腻腥膻的书中仙。
  在那个年岁里,宋简虽不深情,但算得上是个温柔的男人。
  “有悔,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嗯。”
  顾有悔坐直起来看着她,霜雪的沫子落了一两星在他的鬓角,慢慢地融城晶莹的水珠,如同坠在她发上晶石。
  “一来,是为了大齐,我要替我弟弟解白水河之困。二来……”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这两年来,每每当我要给自己寻觅一个归宿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吧,我就谁都看不入眼了。三来……”
  她吸了一口气,“三来,一路上,我仍然有些想他。我知道他恨我,不过,我一日为庶人,他一日为臣,这样挺好的,我们都没走出去太远,谁也没多要什么,很公平。”
  这下轮到顾有悔听不懂了。
  什么叫“我们都没有走出去太远,谁也没有多要什么。”他想不明白,难道宋简要得还不够多吗?但在他的立场上,他也不好再纠缠着纪姜的痛处来问。
  索性吹了个口哨,破了这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
  “哎,你要去就去吧,本来我想暗中护送你去青州府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看来我也不用暗地里跟着你了。跟你同行吧,这一路上,恐怕还要出别的乱子?”
  “别的乱子?什么意思?”
  顾有悔向刚才遇袭的那个方向望去,“你以为那几个人真的是山匪啊。要不要我划开他们下面的裤子给你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
  纪姜脸色一红。“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东厂的人?那他们怎么还……还……”
  她是何等高贵的人,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顾有悔把话接过来,“明目张胆地杀你,那不是逼着我爹对东厂下刀子吗?可不得伪装成山匪劫财劫色来掩人耳目,你是想说他们为什么要解汗巾子,太监就不想那方面的事了,你是宫里出来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不过,我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纪姜凝眉想了想,“有人……不想让宋简退兵吧。”
  “谁啊,东厂厂臣,梁有善吗?”
  顾有悔吐出这个名字,又觉得忌讳,啐了一口道:“呸,狗阉党,名讳和小爷这么像。”
  纪姜被他逗笑了,“顾大人一代大儒,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顾有悔站起身,“不是我爹给我取的,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给我的。”
  说着,他屈指为哨,潇洒畅快的吹了一哨子,接着山谷里就响起了有力的马蹄声。
  “你的马被你扎死了,骑不了,我的马让给你骑。”
  “那你呢?”
  “我,你放心,我可不敢与公主你同骑。”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腿。
  “我甩着这一双腿,照样追得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宋简上线倒计时。
 
 
第6章 隐疾
  从蒙阴过长山,之后就是青州府的地境了。
  青州府处于东海与长白山脉之间,一直都是大陈的东部重镇。之所以让晋王纪呈就藩青州府,朝廷的考虑大概有两个处。一是因为纪呈坠马成了痴儿,每日只知道与女人们鬼混,军政大事一律不管。再有是晋王的老师陆佳是出了名的忠诚贤良,一门心思搞民生经济。如此,青州府就很难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至于为什么最后,原本流放在西北嘉峪的宋简会走到青州府的至高处,包括顾仲濂在内的朝廷重臣,至今都还没有想明白。于是他们也只能从婚姻嫁娶这样的事上去做多少有些浅薄的推测。
  陆佳有一个三十岁都没有出嫁的女儿,名叫陆以芳,这到不是说陆以芳有什么缺陷,相反,她是个饱读诗书,端庄秀美的女人。曾是宫中女官,任尚仪局司籍,掌经籍,图书,笔札。和其父一样,在宫中颇有贤名,纪姜小的时候,也曾在她身旁受教,宫中人都尊她一声“女君子”。
  纪姜出嫁时,先帝曾欲择陆以芳为临川公主府家令,然而,许太后忌讳其父与晋王之间关联过密,就借口感念她多年为皇家付出,不忍她蹉跎流年,恩放她出宫自行婚配。陆以芳便随父亲与晋王一道入了青州。
  嘉定元年春,宋简与宋意然也到了青州。陆佳与宋简一见如故,结忘年之交。后来,宋简向陆佳求娶陆以芳。起初陆佳还是有些忌讳宋简的腿疾与身世,奈何自己的女儿听闻这桩亲事之后,到是心甘情愿,加之陆以芳年岁过长,又侍奉过宫廷,按规矩,做不得妾室。因此实在难以婚配。见宋简孑然一身,想着在青州,自己没什么不能贴补的,女儿断然不会受苦,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次年春,陆佳家中老母去世,陆佳向晋王请辞,回乡守孝。宋简接替了陆佳在晋王身边的位置,一跃成了青州第一人。不过一年的光景,青州地境政通人和,农商兴旺,兵强马肥。紫荆关第一战,就把懈怠多年的紫荆关守军冲成了一盘沙。
  对于天下人而言,宋简究竟是一方人物,还是一方祸乱,到真说不好。自从宋子鸣死后,宋简就已经从非黑即白的是非观念里退了出来。继而发觉,政治真是一个又冰冷,又美的东西。冰冷的是政治本身,美的人是政治中的女人,包括陆以芳,宋意然在内,她们都有被温水泡软的轮廓,和如幼兔在虎口般的惊颤之态。
  除了纪姜。
  不过纪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宋简已经不想在去理解了。
  他如今只想和这个女人之间,有一种简单极致的关系。什么三年夫妻情分,什么赌书泼茶香的时光,通通都抛了。
  他不过想见到她,见到那个除去九瞿冠,被所谓“家国天下”抛弃,飘零如叶的纪姜。至于之后,是杀了她,还是丢掉她,这都是后话。
  “今年的正月如何消?过了初十,妾去还是去接意然过来吧。”
  这一年的雪特别大,陆以芳喜欢雪,就在西桐堂的门上挂了一张竹篾编制的遮雪帘子,平日里无风,都将里头的暖帐子悬起来,任凭外面的雪光一道一道地落进来。此时她正在遮雪帘后坐着,膝盖上放着一篮白芍。她头埋地很低,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翻寻着白芍中的砂砾子。
  听宋简没有回应,她抬头朝博古架子后面瞧了一眼。宋简正拿着新入的鸡血石方印在看,她便没有再提刚才的话。
  “爷之前不是说上一批的昌华血石好吗?这是新送来的那堆毛石雕的,今儿怎么看得起了。”
  她习惯顺着宋简的喜好说话,即便她不甚懂这些金石之物,有什么高下之分。
  宋简将手中的方印移了一个方向,外头透进来的那片雪光将好通透印石全身。
  “你今儿这个光好,石纹血丝服冷光。好看。”
  陆以芳笑了笑,手上的活路并没有停,“是吗?那可真好。”
  一阵风起来,将竹篾的遮雪帘子吹得哗哗作响。陆以芳忙放下膝上的药篮,站起身来。她知道宋简的腿疾,极惧寒风。于是伸手将暖帘放了下来。然后饶过博古架,走到他身边,“今儿吃狗肉锅子,辛奴办铜鼎去了,妾捡了些白芍起来,晚些一并闷上,滚滚地吃下去才好。”
  她在宫里做女官很久,知道什么话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听进去,又不至于反感。白芍这味药对宋简的腿疾有益,从她嫁给宋简起,她就日日都在挑拣,但是她从不会在宋简面前提这味药的功效。
  宋简将手中的印石放回笔架旁。又侧头看了一眼陆以芳放在门前的药篮。
  “都快忘了,明日立春了。”
  “是啊……”
  她也听出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那个女人,但她仍然什么都没有问。慢慢蹲下身,亲手去添他脚边的炭火炉子,新炭入火,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声音淡淡地,玲珑心有千千结,每一节都在关照宋简的情绪。
  “爷不爱办年事,年下,咱们这里也闲。不过,陈氏她们毕竟年轻,又是新人,正月里不操办也就罢了,到得寻些耍事与她们,要不过了初十,妾去把意然妹妹接过来,我们凑几局叶子牌。爷就出银子管输赢,我们自个乐。”
  她又提了将才的话。
  “杨庆怀府上,有这个规矩吗?”
  他说的杨庆怀是青州知府,虽然也是地方上的大吏,但犹豫藩王府势大,根本不可能让地方上的官员去施展拳脚,陆佳这个人,虽然耿直忠良,为人却很强势,两任青州知府再任时都与他不对付,常常闹得鸡飞狗跳,直到朝廷遣来杨庆怀这个草包。
  杨庆怀是嘉峪守将杨博的弟弟,身上到也有举人的功名,借着家族的荫蔽辗转四川西北江南做了好几任官,在西北的时候,认识了在哥哥军中为妓的宋意然,露水情缘,后来尽如干柴烈火一般烧起来了。但他是名门之后,家中妻妾无论如何也不能有贱籍出身的女人,于是杨庆怀一直都把宋意然放在外头养着。
  后来,他升任青州知府,宋意然与宋简也跟着他一道过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宋简的贵人。
  “去年也是这么行事的,不肖管他们知府府上有什么规矩,意然是爷的家人,为了不委屈她,我们来定规矩也是一样的,再说,在年节里头,杨知府也是出不来的。”
  陆以芳添完最后一块炭,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
  “她身子不好,在她那处请医用药,难免又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去,不如到咱们这边来,好生请个大夫来瞧瞧,吃几幅药。”
  宋意然是他的同胞妹妹,当初为了能保住他的双腿,在如狼似虎的男人堆里糟蹋尽了身子。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的这双腿,是宋意然用一生的名节,一生的幸福换给他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逼杨庆怀给她名分。这就是政治,以及政治中的女人。
  他想着,就有些不快。随口应道:“好,你安排吧。”
  二人正说话,小厮进来说:“外头有人找爷。”
  陆以芳道:“今儿,玲珑斋的范掌柜是说过要来给爷送毛石。”说着,她问了一句:“外头,雪还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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