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仲濂道:“这不是你能想到的,你去看过宋简了”
顾有悔笑了一声:“我去看他做什么,是听邓舜宜说,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我替林师兄给他送了两回药。”
顾仲濂续道“既如此,他的话你怎么看。”
顾有悔抱剑如怀。转身向顾仲濂道。
“父亲,从前您问我这个问题,我或许会道他是个蠢人。我没有入过朝堂,江湖上的是非恩怨,比你们行的道理要简单很多。恶人该杀,好人该护,我们这些手中执剑的人,只要守住心中的‘正义’,就一定不会行错路。但是,如今,我承认,大齐朝堂比我所见的人世之事都要复杂,我佩服宋简单的胸怀和眼界。佩服他在其中如履薄冰,不愧江山百姓。他德以配位,是当仁不让忠良辅臣。不过,佩服归佩服,我眼前只有一亩三分地。”
说着,他望向纪姜:“我只信你的话。宋简要为你守江山天下,是他对你深情。但倘若你觉得,江山天下不该负他呕出的心血,我顾有悔就陪你,去替他宋简翻天。”
当着顾仲濂的面,或许连顾有悔自己都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换作以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但凡出口,他就会被父亲逼去跪祠堂了。这一回顾仲濂却没有开口说什么。他只闭上眼睛,端起冷透的茶水饮过一口。青娘在这父子的背后湿了眼眶。
这两个她一生挚爱的男人。一个修德如水,名誉权力皆收囊中。
一个修性如火,坦坦荡荡,连在求而不得的情爱之事上,都比她这个做母亲畅快从容。
“纪姜,你的是非的就是我的是非,只要你觉得该,我就认你的道理。”
少年人的坦荡之言,让陈鸿渐亦不觉有些动容。他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对纪姜道:
“殿下,我们是大齐的老臣,历经两代皇帝,的确不忍见大齐覆灭,但老臣明白,腐木终不得成巨舟。老臣虽不能反,但老臣也不知道何以劝宋家不反。堂堂忠良世代,清明文华之家,从宋老起,他们断送得人命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纪姜一面听着陈鸿渐的话,一面望向顾仲濂。
顾仲濂没有出声,却迎向她的目光,静静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道:“如今只有一件事难。青州的军队是从前晋王的亲军,后来晋王死后,余龄弱将这只军队交给了宋简,这几年,一直都是楼鼎显在统领。这个人是拼刀枪的榆木脑袋,宋简回帝京后,给他写过手令,命他在青州按兵不动,不论帝京出什么风波,都不可擅离青州。如今,要调他的兵力,还是得说服宋简。”
说完,他走到纪姜身边:“你昨日去见了他,他究竟怎么说。”
纪姜仰起头来,想起昨日宋简说的那些话,她不觉喉咙一阵一阵的痒痛。
“他说,他此生不悔为大齐之臣……”
一句话,令陈鸿渐不由落泪。
为人臣子,做到这个分上,他也好,顾仲濂也好,似乎都不及不上了。胸口一阵钝痛,他不得已扶着案边沿颤巍巍地坐下来。捂心痛道“宋家的……这一门的硬骨头啊……”
顾有悔偏头抿了抿唇:“果然是个浑蛋,狠起来,连你的命都可以不顾,固执起来,也可以把自己的命捧出去。连你都劝不动他。他是铁了心吧,那楼鼎显那边可怎么办。”
四人一阵沉默。
良久,纪姜冷然开口道:“他的手令是吗?我来写。”
“什么?”
顾有悔惊诧,顾仲濂却笑叹了一声。他难得地说出了一句戏文中的唱词。
“果真是一场冤孽。”
顾有悔看向自己的父亲,又凝向纪姜,猛然记起来,当年将宋家满门推到刀下那一封谋逆的书信,正式出自纪姜之手啊。
于是,顾仲濂那句话的滋味,像是从血肉骨头的缝隙里渗出来的一般。
真是一场冤孽啊。
第112章 表达
时间一下子晃过去了七年。
除了握笔运墨时的感觉尚算熟悉之外, 当年心肺尽碎的那种痛感, 已被这些年沉浮与波折冲淡了。
公主府,雨旁灯下。
纪姜亲手研开徽墨, 顾有悔用青石镇纸压平笺纸,又将半开的窗严丝合上。周遭物影沉寂下来,连灯火也一丝不抖。
顾有悔靠着门抱剑而立。随手从案上拿起一盏冷茶抿了两口。
“写吧, 写好了我替你们送上青州。”
七娘在灯旁哄着两个孩子, 雨夜好眠,孩子们睡得很实,平静的呼吸声温柔的浮散与人耳。七娘口中哼着一首纪姜不曾听过民间曲, 沛儿在梦中听了竟然笑出了声,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腿搭到了纪姜孩子的肚子上。
孩子惊醒过来,眼睛滴溜溜地看向七娘。
“哟, 这会让闹醒来了。我抱着去里面哄吧。”
七娘这样说着,正要起身,谁知孩子却没有哭。他吮着手指望了纪姜一眼。蜷缩起身子来, 像一只柔软的蚕儿一般往靠墙的一方挪去了。而后翻了个身朝里。肚面儿贴着的墙,闭眼又睡了过去。
七娘摇头道:“果真是殿下孩子, 还这么小,便知道让了。”
纪姜很是动容。
莫说草木知情了。冥冥之中就连这幼稚的孩子似乎都有感知。不肯为宋意然的孩子哭闹, 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为难。血脉传承有其神秘之处,他的确是宋简和自己儿子,怀恕宽仁, ,知礼懂事,然而,却如同那个宽坐于牢中的人一样,越是谦卑忍让,越是让人心疼。
“可这样睡是会凉着肠胃的。”
七娘弯下腰来,正要去抱他,顾有悔却先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
他怀中的剑硌着了孩子,孩子却仍然没有哭,只是趴在他肩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顾有悔将剑倚于门前,有些笨拙地搂好孩子。七娘道:”你又动什么,你哪里照顾得来孩子。还是给我抱吧。”
顾有悔没有撒手。
孩子抠捏着他肩头衣料,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顾有悔。
顾有悔轻声道:“小子,你记住啊,不要一味的学你的爹和娘。他们舍身取义的时候,都是眼不眨一下的狠心人。你啊,你得握得住剑,才能护好他们。”
七娘忙上前将孩子抱回怀中。
“你也是,这么小的孩子,你拿江湖上的话教他作什么,咱们小少爷以后是要读四书五经,和宋大人一样,成大儒文人,立万世之名的。”
顾有悔听七娘说完,却笑了一声。
“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
说着,他一把扯下剑上的穗子,摊手呈到孩子的面前。“小子,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你就带着这个来琅山找我。”
孩子并不能全然听懂他的话。但那青线混着银丝的剑穗子却着实的好看,孩子冲着顾有悔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在七娘怀中伸出手去,从顾有悔掌中抓捏了过去。又生怕七娘不允准一般,偷偷往背后藏去。
顾有悔回过身去,却见纪姜一手握着笔,一手扼着袖,正静静地凝他。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是不是教错了。”
纪姜垂下眼睛。灯火映得她脸庞微微发红:“没有,我在想你刚才那句‘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说得真好,比我在皇寺中听过的所有公案开示,都要好。”
她的话令顾有悔的眼睛陡然亮起来。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这句话好。”
“对,只是我与宋简,此生都无幸活成那般模样。”
说着,她望向在七娘怀中,抓玩着剑穗的孩子。存粹的乐趣给了他明朗真诚的脸庞。她不由地眼中浮出温暖笑意来。
“我们不能够,但愿他能够。”
“他一定能够。”
纪姜点了点头,沉默须臾,却挑抓出了他将才话中一处地方。
“你……决定以后要回琅山吗?”
顾有悔垂头“嗯”了一声。
“这回宋简若能安然,梁有善若能伏诛,纪姜,琅山交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过,琅山是维护大齐皇室的江湖阴面,即便我不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依然是我要维护的人。不止你,还有你爱的人,和你的后人。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倾力为你们而战。”
说着,他双手撑到纪姜面前的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摁在笺纸上。却转而笑着看向七娘怀中的孩子。
“是吧。小子,你有你那浑蛋爹,和你这糊涂娘,一定一生多坎坷。不过,你别怕,你还有你叔叔我呢。等杀了阉贼,等朝廷真正平静下来,就算你爹和你娘仍要困在帝京也没关系,纪家江山,宋家人安下来的升平之相,叔都会护着你小子,扎扎实实地踏上土地,踏进民间,一寸一寸全部看尽。”
好一席沾染着江湖篝火的滚烫豪爽之言。
纪姜抬头凝向他。
原来快意恩仇的男子,其容貌眉眼,当真经得起岁月变迁。
青衫垂坠,青色的发带安静的蛰伏在他的肩头。除了悄悄隐去的玩世不恭,他和当年在场山初时一样,潇洒自如,不沾染一丝尘世的灰。
甚至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能勾勒出一副爽朗干净四季风物图景。
能跟着他,走入四月的花阵,行过道旁的古进,在松枝上打落野果,在喧闹的街上买梨膏糖,在他双臂的保护之下,随着人流拥入广袤的人间,该拥有多么日月清明的一生。
纪姜想着,不由弯目含笑道:“但愿此路风平雨顺,你也能遇到一个温柔姑娘。”
顾有悔却笑着摇了摇头。
“宋简跟我说,你之于他是‘曾今沧海难为水。’我觉得他说得很到位,也很美好。我就借过来了。”
说着,他收回手来立直身子。“你之于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说完,他慌地要把眼中的那丝慌乱藏下,忙故作正定地直凝向纪姜,甚至不由得昂起了头。他的确为人坦荡惯了,可是情。爱却是折软腰脊的一只温柔手。
他怕自己漏出怯意,反而更要逼自己去直面她。
“我……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有宋简那样的人在,我的确不配向你表达,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把这些情感在你身旁藏匿一辈子。”
他一面说一面的悄悄赧红了脖子。
“纪姜,我若再老几岁,或者,等宋简回到你身边,我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今日在这里,既然我已经丢面丢道这份上了,你索性就容我直说。纪姜,在青州府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你长得好看。其实那一日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吧……很喜欢你。对,我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你的,如今……一晃快三年了……”
她是何等聪慧敏锐的女子,即便顾有悔不说,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份珍贵的情感。然而,当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红着脖子如少年人一般憋足表达的时候,纪姜的内心还是涌起了带着阵阵软疼的波澜。
谁知,纪姜还不及想好该如何回应顾有悔。
七娘怀中的孩子却裂开嘴笑出了声。他捏着剑穗子抬手冲着顾有悔挥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顾有悔有些懊意,却又无可奈何。不由干笑道:
“这小子却有意思,欸,和你母亲说这一席话,你不为你爹担惊受怕,反倒乐呵起来。”
七娘在旁道:“他乐呵什么,这怕是替你解围。”
说着,搂着孩子走到纪姜身旁:“你什么心思,殿下都知道,殿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明明二十多岁的人,非也得学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不甘心真情掩藏,总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涨红一回脸,才肯作罢。你啊……逼殿下难为情。”
“我到没有难为情。”
她轻声开了口。眼光晶莹:“我只是觉得有幸。也觉得有愧。”
她坦然而对,他也多少放下赧意。露出个爽朗的笑容。
摁着她的肩膀在书案前坐下:“你不该有愧,该有愧的是宋简。你放了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视而不见,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才该有忧惧,该红脸。”
七娘笑道:“也是什么话都敢在殿下面前说了。”
顾有悔别了她一眼:“你知道个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为纪姜压平纸:“写吧,今夜雨大,夜路虽不好行,路上岗哨巡查却松得很,你写好了,我连夜就去青州。”
纪姜在顾有悔的身旁,下笔仿出了宋简的手令。
比起七年前的那个隆冬,同样是在这座公主府中,同样是在碧纱窗前,她心中没有那份冰冷的恐惧感。甚至手臂运走有力,手指也不曾颤抖。
顾有悔凝着灯下她的字迹。
董思白的字体本就难下,经过宋简演绎,更是笔锋凌厉,字架端正。顾有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女人能将男人的字体写得如此传神。她写完收笔,顾有悔移开镇纸,抖纸吹干墨。
“欸。”
“嗯?”
“你不怕他怪你吗?”
“大不了,再为一次奴。”
“你不怕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吗”
“怕,但我想和宋简一起赌一次。”
“赌什么。”
“就像我当年,邓舜宜和内阁御门跪谏为你父亲请命一样。我们赌的无非四个字——仁者无敌。”
第113章 尾声(一)
顾有悔走后半月, 纪姜一直守在宋简的身旁。
牢中多有不便, 她甚至将耳上坠饰都摘了。挽起袖子,浆洗菜米衣物。宋简的腿疾因牢中的阴潮而犯得极其厉害, 过了七月就几乎站立不得了。他从前是个讲究的人,茶要喝出过色的风露,或是明前的碧螺春, 想不到, 她竟能在这样一个四方之地里周全他。
这日纪姜正替宋简换衣。
过了七月,外面的天气都开始淡起来,牢中就越发阴冷, 她低头正系他腰侧的系带,宋简却抬手拈住了她耳边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