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相反,我是怕她赢。而且……”
他抬起头来,凝向那一道独窗,窗外和着风雨正打落深红色的秋花,散进一缕缕淡淡的香气。空气沉闷地让人心里发苦。然而因为牢室里太暗了,所以那道唯一光中,每一丝浮动纷飞的游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一定会赢。”
邓舜宜点了点头。他松开盘坐的腿,摊开手臂靠坐在牢门前。
“是啊,自从我认识她,她就从来没有输过,一个女人能在这一样一个时局里,活成纪姜这样,实是不易。但是,你为什么怕她赌赢呢。”
宋简声音很淡,却厚有人情。
“大齐是她的根。你忍心看她狠心砍断自己的根吗?”
邓舜宜明白他的意思。
“你一直怕梁有善狗急跳墙,会拉万岁爷陪葬。动摇大齐的根基,不过……”
他望着纪姜笑了笑:“这一回,纪姜恐怕宁可动摇根基,也要保你的性命。”
宋简没有说话,纪姜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中的书面儿上,遮去些许文字。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内心细微的波澜在邓舜宜的剖白之下泛起。
“我其实也不忍心看她断了自己来处,但是……她又视你为归处,我也不忍心看她失去你这样一个好人。”
“哈……”
宋简不又得咳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其实他是一个复杂,又几多转折的人。从前有人视他为乱臣贼子,洪水猛兽。后来又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到如今,除了如今靠在他腿上的女人之外,能够理解他的复杂和挣扎,能够饱含的深情地包容他,收纳他之外,别的人怎么看他,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因此他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对他的评价。
想着,他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在你眼中我竟然是一个好人。”
邓舜宜望着他略带自嘲的笑容,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看不明白,但我还是能看明白的。当官当官,多是为了给自己赚一副家当,给妻儿谋些前途,但做成你们宋家这样,青青零零,抖甩双袖皆是清风,骨骼作响,甚至子嗣单薄,内院凋零的,怕是举世难寻了。”
这话是说得很悲凉。
什么叫青青零零,两袖清风。这尚算是个干净的词。
可子息单薄,内院凋零却是在评述人生在世的生活种种。
宋简不想去细想,因为这会强让他想起陆以芳,想起陈锦莲,想起纪姜为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以及那一个用妹妹性命保下来的血脉。
因此,他摇了摇头,只淡声去接邓舜宜后面的话“你说举世难寻,我不能认。不说顾老,便你的父亲,邓老侯爷就堪为官道之表率。”
邓舜宜不置可否。
“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就是有辱祖上荫了。若不是殿下,我怕还是楼鼎显口中的一只软脚虫。”
他说完也自顾自地笑出声来。随手拍了拍膝盖上灰尘。
纪姜咳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宋简扶按住她肩头,轻声唤她。
纪姜迷迷糊糊地应了一个“嗯”,仍未醒来。
邓舜宜温柔地望向纪姜。“让她睡吧。”
“你不是有事要与她说的吗?”
邓舜宜将头靠在牢门的木栏上,“现在想想,也不肖与她说。”
宋简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楼鼎显在渡白水河了吧。”
邓舜宜吓了一跳,头也险些磕在牢门上。“你还说纪姜没有跟你提过外面的事。”
“她是不是仿了我的笔迹,给楼鼎显写了手令。”
邓舜宜哑口无言,他吞咽了一口:“你竟都知道。”
邓舜宜又望了一眼纪姜,她的手掌仍然覆在宋简的膝上,人面被长发轻轻地遮住,发丝顺着她匀净的呼吸一蛰一拂。
“宋简,你到底怎么想的。”
宋简笑答:“我身在牢中,能怎么想。你是第一日认识纪姜吗?”
说着他也垂下目光,轻撩开挡在纪姜额前的长发。
“平日里看着就是一把弱骨头,但我哪一次拧得过她。她想做什么,不如就让她做。不管到哪一种地步,总之有我在,无论她在别处有多难过,都有我在,在我这里,再也不会给她一点伤害。”
邓舜宜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天气已经冷了。牢中又阴得很,人口中的气这么吐出来,竟然化成了单薄的白烟。
外面暴雨不止,时不时地还夹杂着雷声。
纪姜不觉地蜷缩起身子,一点一点往宋简的怀中缩靠过去。口中轻轻地呢喃着什么。
邓舜宜弯腰去听,却也什么都没有听真切。
“她在唤什么。”
“鸣儿……”
“鸣儿是谁。”
邓舜宜回想了一阵。皇帝的名讳是忌讳,久而久之竟会被百姓渐渐忘去。他当真是用心地去回想了一阵,才把这个名字想起来。纪鸣,这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宋简望着纪姜摇了摇头:“梦到难受的东西,死也不说。你一生都在做选择。哪一次不是剖心剖肺的疼。”
邓舜宜无言以对。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宋简,你猜得没错,楼鼎显的军队已经渡过白水河了。顷刻之间,就要取帝京城得城防。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宋简没有抬头:“你问吧。”
“如果皇帝真的在这场浩劫之中死于梁有善之手。你要覆纪家的皇朝吗?”
“不覆。”
说完,他笑了笑。对怀中的人道:“你以前说的,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是吧。如今于我而言,是既为公主之夫,终为大齐之臣。”
“不用怕,纪姜。”
第116章 尾声(四)
八月初三, 朝廷要杀人。至辰时起午门前挤满了帝京的老百姓。人们纷纷捧上银钱递塞给刽子手, 以求刀下人不吃苦。纪姜与邓舜宜一道立在朱雀大街的升平楼上,发黄的古柳枝条漏进窗户, 拂扫在邓舜宜的手边。
他随手从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到纪姜身旁。
“坐吧。”
纪姜摇了摇头:“坐太久了,这会儿想略站站。”
她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也隐隐抑着波澜。
邓舜宜顺着她的目光一道亡过去。时辰还没有到, 刚刚架起来的刑台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 连一片飘落的叶子都没有。监斩的人是李旭林,这会儿风正大,他正避在台下, 与东厂的人说着些什么。
“欸,这场景和当年宋家灭门时真有些像。”
邓舜宜扶在窗台上,指了指那些捧着银钱挤在前头的百姓。“我大概记得,那时也有人拥到前面去替宋家人哭惨, 求这些刽子手老爷们手下积仁义,送他们痛快地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纪姜道:“其实朝廷在不开眼, 公论还是在人心的。当年你出帝京的时候。我也曾在街头巷尾,听到好多关于殿下的事。”
纪姜凝着那一处空荡荡的刑台, 并没有出声。
“你都不问问,他们说你什么吗?”
纪姜笑了笑:“我不在乎了。”
邓舜宜想起的那日在牢中宋简说的话, 不由得觉得,这两个人可真像。
想着他不由得笑开来,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拍。
“想到什么可乐的事?”
“我在想啊, 你们如今就活得有一颗修佛的淡心,剩下还有几十年的酒肉时光,你们怎么活哟。”
纪姜走到邓舜宜身后:“你们那天说了些什么?”
“啊?哪一天啊……”
“我睡着的那一日。”
邓舜宜收回手,抱入怀中,多少有些玩味地看向她:“感情是殿下哄了我们,人是醒着的?”
纪姜被他看得不大自在,顶道:“我那日是真累了,不过是听你留在刑牢的人说的,算了,当我没问过,你们两个人说什么,你不说我大多都能猜到……”
邓舜宜笑了:“殿下定猜不到宋简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很少起这种逗弄纪姜的心,今是见她为了宋简的事一连忧心很多日,伤了精神,今日又是成败在此一举之日,这才想说些话令她开怀。
谁想她一下子涨红了脸。
邓舜宜到没了主意。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自己解释,却听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人群议论纷纷,纪姜与邓舜宜一道向刑台看去。
人犯已经被压了上去,那边的刽子手正在开刀。这日是秋雨连绵之季中难得的一个大晴天。白晃晃的大白刀子在日光下晕成了一团耀眼的光球。
“欸,殿下……”
“嗯。”
“你究竟想好了没有,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纪姜望着那团晃眼的光球,萧瑟的天空之中,掠过去几只漏秋的迷途大雁,她不由得移开目光抬头望去。深褐色老鸟旁,还带着一只羽浅声弱的幼雁,他们飞得极其疲惫,叫声也凄厉无比。
“今日夺宫,万岁爷必然会成为梁有善手中的筹码,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话还未说完,他们的耳边同时传来一生凄惨的雁鸣。
伴随着刑台上的雷鼓声,一道窜入空荡无云青霄。
“在帝京走的每一步,都是无路可回的,从我在公主府中仿他写下那封信开始,一路走来,我都只知往前,从没想过回头。”
说完,她转身往楼下走去。素色的衣裙勾在一张圈椅的缺伤处的倒刺上。她甚至没有回头来取弄,由着步子往前。
哗啦一声破锦之声。裙角便被勾划开了一条口子。
人们说,最真实的人生是一步一破碎。宋简如此,从文华殿上的那场杖行开始,就被切划成碎。纪姜也如此,但好在,这两个人,一直并行风雪,彼此修弥。
此时,刑台上李旭林已经升了坐。
兵部尚书刘恒与另两个兵部的堂官志引颈上前,冲着他破口大骂,这些人都是在帝京的官场上混出名的清流,就算从前也当过顺风草,近几年也被梁有善的行经彻底清干净了脑子,深知阉党不除,东厂不灭,整个帝京城的官员,是没有一个人能安稳睡着觉的。如今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又是在这么多百姓的面前,再看到他们为自己遭遇痛哭流涕,大呼凄惨,文人的那根硬骨头,此时顶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气。在午门前痛陈阉党之祸,帝京士人们听后,无不落泪沾巾。
李旭林是武将出身,根本招架不住这些文官的口舌。
但是,在如今这个境地之下,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有些慌的。正如宋简所言,梁有善独木难支,通共就剩下一个文华殿了,倒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然而他跟着这个人,借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之便,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文官也早就狠不得把他拖上刑台上扒皮了。他无路可退,也只能扭自己最后这一点点脾气,去摁压他们气焰。
说来也讽刺,此时刑台上下,其实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在相互较量。
李旭林脸上沾染着的一层薄汗,抬头看了一眼的天时,高声喝斥道:“你们这些人,是万岁爷亲自下旨勾绝的,死到临头了,还敢以言辞对万岁爷不敬!来人啊,先把这个刘恒志的舌头给割下来!”
随着这一生令下,围观的人群骚闹声四起。
突然有人高声喝道:“阉人蒙蔽圣听,才至民怨载道,至万岁声威有损,此等罪人如今稳坐在文华殿内,却要把朝廷忠良拉到菜市口来吃刀子,李旭林,你以为天下人都是不开眼的蠢货,你以为你割了他刘恒志一个人的舌头,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李旭林吓了一跳。
“哪个贼人在说话!来人,快把人找出来,给我架上来。”
“不用找了。是我。”
李旭林其实早已听出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了。但他本能得不想承认。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和他从青州到帝京打了无数次交到,几次将刀架到她的脖子上,却从来不能将她真正的杀死。
人们尽皆向后望去。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纪姜从人群后一步一步地走到刑台下。刘恒志认出了她。含泪唤了一声公主。
纪姜看向狼狈的朝中老臣们也红了眼眶。
“公主……哪个公主啊……”
百姓们听到刘恒志口中的这个称谓,不免惊诧议论。
“如今的万岁爷连子嗣都没有,哪里有公主,就连先帝爷那一朝也只留下了一位临川长公主,听说早就死在青州了。”
“对啊……好几年前的事了,临川公主独出帝京,再也没回来过……”
“欸欸欸……这个女人不是住在临川公主旧府的那个女人吗?我在那条路上买过货,看见过!”
“什么,难道公主没死啊?”
人声鼎沸,甚至有人唤起公主的封号来。
纪姜是前朝唯一的公主,皇族将她的一生包裹得如百里锦绣。在帝京百姓的心中,她是这个陈腐却古老的皇族最华美的象征,女人们争相仿她调过香,临她制水粉胭脂的方子,甚至学她的姿势仪态。
无论圣旨说她如何挟持幼帝,把控朝廷,大部分的百姓还是视她金玉之人。如今她满身缟素,不戴任何首饰,冷清清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之中。瘦削而清傲的骨骼在单薄素裳之中,被风勒出凌厉得轮廓来。越发从人群当中脱立出来,令人移不开眼睛。
她抬头凝向李旭林。李旭林浑身颤抖,一是恼怒,二是胆怯。在灿然的阳光之下,她身上素裳白得十分耀眼。
“你怕什么。”
她冷寒了目光:“你杀了意然,就见不得我这一身白了。”
“你给我住口。你早就被万岁爷爷贬为庶人了,这些老匹夫唤你公主,是抗旨!是抗旨不尊,今日你敢咆哮刑场,其罪也当诛。来人,把她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