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谢知在晚膳时给妯娌、小姑子介绍柔娘,柔娘快十岁了,因谢知从小把她养得好,她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个头,面对众人好奇的目光也不见她局促,而是落落大方的给众人行礼。秦宗言微微颔首,他也知道这小丫头是儿媳妇亲自教养出来的,果然看着就比同龄人要出挑,想着这些天明显有进步的女儿,儿媳果然很会教孩子,以后不愁她教不好自己孩子。
因柔娘来的突然,秦家也来不及准备柔娘的客房,六娘、七娘、八娘倒是愿意把床铺分出来,可柔娘“许久”不见长姐,哪里舍得离开长姐?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贴在谢知身上,哼哼唧唧的不肯离开,谢知也心疼妹子受委屈,就让她晚上陪自己睡,反正五哥也不在。
谢兰因本就担心,女儿新婚就跟秦纮分别会多想,如今多了一个柔娘分散女儿注意力也好。有柔娘在,就基本不用谢知来教六娘几个算账,柔娘完全可以教她们,六娘、七娘和八娘几乎是敬佩的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小妹妹,她才九岁,可懂得比她们多多了,果然她们以前太不用功。三人被柔娘教了一天,回房破天荒的开始翻开崭新的书册,认真的读起来,五嫂说过,读书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她们现在正是用功读书的好年纪。
谢兰因见几个庶女都不外出玩,而是每天捧着书卷看书,不懂就来问女儿,不仅私下对秦宗言笑言:“定是她打小见多了先生,把自己都养成女先生了。”
秦宗言说:“女先生好,将来可以教我们孙子。”
谢兰因斜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确定是孙子?万一是孙女呢?”
秦宗言搂着妻子笑道:“孙子孙女都好,我都喜欢,不过还是先生孙子好,不然我们这么多家业都没人继承了。”
谢兰因扑哧一笑:“那也要等阿菀去了阿狼那边才行。”她又关切的问丈夫:“阿狼在建德郡还顺利嘛?”
“还行。”秦宗言轻描淡写的说:“他都这么大的,总要出去历练,我总不能替他一辈子遮风挡雨。”他十岁就在家中步步为营的提防继母,十五岁就大败柔然,他可不想把唯一的嫡子养的太娇惯。
谢兰因嗔道:“我这后娘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比后爹还后爹。”
秦宗言低笑:“要不你给我生个小闺女,我一定当亲女儿养。”
谢兰因玉颊飞红:“要生你自己生。”
秦宗言也是跟妻子说笑,妻子二十出头时他都没让妻子生,现在就舍不得她生了。
夫妻两人亲密调笑时,下人在门外通报道:“将军、夫人,谷长史来了。”
秦宗言闻言哼笑一声,扶起妻子说:“你先去里面回避,我把他打发走就来。”
谢兰因眨了眨眼睛,对秦宗言说:“你且等等,我让阿菀过来。”
秦宗言诧异道:“为何?”
谢兰因叹气:“营州有昌黎王和建德王,她迟早要跟这些宦官打交道,我怕她会吃亏。”谢兰因没说的是,她这宝贝女儿被拓跋曜养得太娇,对皇帝身边心腹大内侍都直呼其名,她恐怕一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要对宦官赔笑的一天,她要让女儿先适应。外官权力再大,都要巴结京城小官,就指望他们能在天子面前替自己说好话。
秦宗言明白妻子的言下之意,思及儿媳对常大用、王直漫不经心的态度,微微颔首道:“也好,你让她也在内房听着。”谷长史是京兆王的内侍,因为魏国内侍可以出仕,因此京兆王就任命自己心腹内侍为自己长史。京兆王跟昌黎王的先祖都是太|祖皇子,拓跋曜祖父迁都时,京兆王不肯离京,便留在旧都平城驻守。
平城离怀荒不远,平城旧部官员虽没有以前的权势,但是他们依然跟长安有联系,只要他们往长安告一状,秦宗言来年没好果子吃,不是军饷被扣,就是武器不给翻新。因此秦宗言一直跟平城官员交好,尤其跟京兆王交好。
谢知是从后院的通道进入继父书房,这会秦宗言已经亲自将谷长史迎入书房,这些年京兆王跟秦宗言联系都是靠谷长史,因此两人关系也很熟稔,秦宗言笑着对谷长史说:“这么冷的天气,守德怎么还亲自来?有什么吩咐,派人传话即可,何必出来挨冻?”守德是谷长史的字。
谷长史笑道:“上回在将军处尝到美酒,一直念念不忘,这不肚子里的酒虫让我来了?”
这种尖细的声音谢知再熟悉不过,她之前十五年里身边从来不少这种人,她缓步走到隔窗前透过隙缝看着谷长史,他看着约有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相貌俊雅,一袭青衫,若在外面见他,说不定还以为他是某个文人。常大用、王直容貌都不错,不然也不能选为天子近侍,但他们跟谷长史相比,就多了几分奴性,这大约是谷长史在外面当官,而他们一直伺候主人的缘故。
秦宗言哈哈大笑:“原来守德是犯酒瘾了,我们今天不醉不归!”他吩咐下人拿前年酿造的陈酒过来,他今天要跟谷长史痛饮。
谷长史挥手微笑,“将军的酒易醉,仆可不敢多饮,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秦宗言问:“不知守德前来所谓何事?”
谷长史说:“我是来提亲的。”
秦宗言一怔,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但面上故作不解的问:“提亲?谁能请到守德做中人?”
谷长史笑道:“是我们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同世子成亲三年都不曾有孕,她心中焦急,听说贵府有好女,特地让我提亲,纳贵府六娘子为媵。”
第160章 生波(二)
谷长史的话让秦宗言心中冷笑, 果然来了,他婉拒道:“我家六娘还小, 我舍不得她嫁人。”
谷长史心中暗忖,一个庶女罢了,能有什么舍不得的,这老狐狸就是滑不留手, 他微微笑道:“世子夫人是一片诚心,将军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秦宗言连连摇头:“我家那几个都不成器,哪里能入王府?世子夫人折煞我家。”
谷长史见秦宗言居然考虑都不考虑就回拒了,心中不悦, 面上的笑意微敛,他恼秦宗言不识好歹, 他是大王的长史官, 岂会受无子的世子夫人指使?真正来提亲的是大王,这内情秦宗言肯定也知道, 他却一口回绝, 分明是不把大王看在眼里!
秦宗言对谷长史的想法门清, 可京兆王嘴一张, 就想把秦家现在最大的杀器拿走,这不是在做梦吗?他对谷长史说:“守德,我们不谈公事, 喝酒!”秦宗言挥挥手, 三名僮儿就端着饭菜上来, 三人是合抬一个食盒, 他们将食盒放在谷长史的食案上,揭开盖子,里面是两层共一百个银锭。
时下铜钱流通不广,大部分地方还是以物易物为主,也就贵族用钱比较多一点。但京城的官钱并未流通到六镇,六镇用的都是私钱,这私钱生意有秦家的一份,也有京兆王的一份。秦宗言可以给儿子铜钱,但不会给谷长史铜钱,他给的都是成色极好的银锭。银灿灿的摆在食盒中,宝光将谷长史的脸都照亮了。
谷长史神色微动,他是宦官,即使表现的再像正常人,他骨子里还是跟正常人不同的。宦官都不可能有后代,所以更看重钱财,有了钱财能让自己将来老年生活无忧。所以秦宗言这一礼物深得他欢心的。谷长史语气一转,意味深长的对秦宗言说:“大王的话,将军还是仔细琢磨琢磨,毕竟——”他话说到一半,再也不说了,只对秦宗言微笑。
秦宗言对谷长史拱手笑道:“多谢守德指点。”
下面是男人之间的喝酒交情,谢知和谢兰因也没继续看下去,而是从后门离开。等离开秦宗言书房,回到谢知书房,谢知问谢兰因:“谷长史是京兆王的心腹?跟大人关系不错?”
谢兰因颔首说:“他从小就伺候京兆王,是京兆王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之一,他妻子是京兆王妃的心腹宫女。”
谢知轻笑一声:“京里还没表示,他们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果然是小鬼难缠。”
谢兰因和谢知都门清,一个刚入门三年,甚至都没生下子嗣的世子夫人怎么可能差遣得动京兆王的心腹上门提亲?谷长史名为提亲,实则是京兆王看中了秦家的高度酒,想从秦家手上得到提炼高度白酒的法子。如果秦宗言乐意,就把六娘嫁过去,酿酒方子就当成六娘的陪嫁陪过去。
谢兰因生怕女儿多想,安慰女儿说:“他们看中这方子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大人一直跟他们虚与委蛇,现在只是狗急跳墙。”她顿了顿,又婉转的劝女儿说:“你将来要去营州,这样的人你见多了,你可不能如此口没遮拦。”谢兰因既担心女儿受委屈,又怕女儿太耿直得罪人。
在秦宗言没娶谢兰因之前,秦家在六镇权势再大,也不得不受平城那些勋贵辖制,直到秦宗言娶了谢兰因,这情况才渐渐好转。近些年随着谢家地位上升,平城的勋贵甚至开始巴结秦家。现在是因为秦纮娶了谢知,勋贵们觉得陛下肯定会厌了秦家,才会对秦家有此试探。
谢知笑道:“我心里有数,阿娘你放心。”历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是华夏官场的常态,谢知前世今生都见惯了,尤其是今生,谢知在宫里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过的顺风顺水。拓跋曜对她好,可拓跋曜亲政才几年?后宫是太皇太后的管辖范畴,宫里的那些宫侍为了巴结讨好崔明珠,自然对她多有为难。那些宫侍都是人精子,他们不可能明面上得罪自己,可他们多得是法子让自己有苦说不出。
她那些同学平时几乎是完全孤立她,要不是谢知是成年人的壳子,早受不了这种冷暴力了。她不也照样熬下来了?现在高平都成了自己长嫂,她们还不是和睦相处?当然要说谢知对长嫂如何亲近,对她生的侄子侄女如何疼爱,那是不可能的。都没怎么相处过,谢知能有多喜欢侄子侄女?就像几个庶弟庶妹中她最喜欢的是柔娘,别的弟妹对她来说就是有血缘的陌生人。她可以照顾他们,他们将来成亲她也会送厚礼,他们遇到困难她会尽力帮助,但再多就没有了。
谢兰因想到谷长史的试探,她眉头微蹙,“老话说财不露白是正理,难怪你不肯做大琉璃镜子的生意。”
谢知说:“酒精的事想瞒都瞒不了,不过您也别担心,我们可以找个合作伙伴,让京兆王不敢插手。”祖父和继父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的壮大家族,相互联姻,不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种情况吗?只是话不好谢知说,她身份尴尬,还是让阿娘去说。
谢兰因道:“我去跟你大人商量,他心里估计也有数。”就算女儿不说,谢兰因也知道她找的合作伙伴是谁?这人是天子心腹,又是谢家的是姻亲,最佳的合作伙伴。
谢知说:“不止彭城王,贺兰氏也可以试着联手。”谢知想到,谢家上一辈两个儿子娶的妻子都姓独孤氏,她同辈两个成亲的哥哥,娶的妻子又都姓拓跋,不知她那些庶弟将来娶的妻子会姓什么。
谢兰因微微颔首,虽然拓跋曜想要扶植贺兰英雄,但秦家跟荷兰家的关系颇深,已经两代联姻,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代依旧会联姻,秦家不可能因为一个猜测就跟贺兰家结仇。小孩子的世界或许是非黑即白,但成年人的世界往往是灰色的。
同样秦宗言也跟妻子女儿想到一会去了,他甚至想的比她们还深远,他问谢兰因:“小六今年几岁了?”他问的小六就是秦六娘。
谢兰因早习惯他对女儿的不上心:“来年就要十五了。”
秦宗言微微颔首,“你给她备一副厚些的嫁妆。”
谢兰因问:“你准备让六娘嫁给谁?”
“彭城王。”秦宗言说,“酒方就让六娘当陪嫁带过去。”
“我记得彭城王两个孺人已经满额了。”谢兰因说,彭城王是亲王,可以有十二个有品阶的侍妾,孺人两名、媵十名。彭城王妃卢氏才新娶不久,但两个孺人是早纳的,都是鲜卑大族女,并且都已为彭城王生有子女。
“那就当媵。”秦宗言漫不经心的说,反正都是妾。
谢兰因转念一想,亲王媵人也有五品,很多男人奋斗一辈子也不能成为五品官。而且彭城王娶妻之后又回到沃野,彭城王妃留在京城伺候彭城王太妃,并未随彭城王来京城。两位孺人也因各有子嗣没有跟随,如果六娘嫁过去,就是彭城王身边第一人,若是能为彭城王生个一儿半女,她将来也终生有靠。“我去跟陈姬说。”谢兰因猜陈姬和六娘一定很开心。
秦宗言道:“你先缓缓,等亲事定下来再说。”
谢兰因点头说:“好。”谢兰因虽没跟陈姬提,但还是私下跟谢知说了。
谢知闻言轻叹一声,在谷长史提起这件事时,她就大概猜到六娘可能会做彭城王的媵人,一个远离京城多年的京兆王世子侍妾,和一个天子心腹的亲王侍妾,谁都会选择后者。更别说彭城王年轻英俊,位高权重,京城不知有多少贵女愿意当他媵人。她跟阿娘的猜测一样,要让六娘和陈姬知道,六娘要嫁入彭城王府,她们一定很高兴。
谢兰因对女儿道:“你这些天要是有空就多教教六娘。”因为秦宗言从来没想过让女儿入皇宫,所以对女儿教养也不上心,也不知道现在慢慢教起来是否还来得及。
谢知沉默了一会说:“我尽量。”
第二天六娘、七娘和八娘就发现,五嫂教她们的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教她们读书算术,现在是教她们读史。因时下书籍并不流通,众人对书本还有一种敬畏,尤其是史书这种高大上的书籍,是只有博学的鸿儒才能学的高深知识。
谢知笑着说:“我教你们读不是男人的史,而是女人的史。”谢知翻开书卷,上面写的尽是历代皇后后妃列传。这本书是谢知给自己编写的,她当初从来没想过有离宫的一天,想着自己以后可能要一辈子宫斗,她就给自己整理了这一份历代皇后后妃列传读书笔记。她要时刻提醒自己,以史为鉴,不能得意忘形。
拓跋曜见过谢知的读书笔记,觉得谢知不愧是谢家女,果然有母仪之风,历代皇后能有几个像阿菀这般愿意以史为鉴,立志要成为贤后的?先不提谢知对拓跋曜的忽悠,谢知觉得这本书是古代女人宅斗范本、行为准则,六娘马上要入彭城王府,王府水也不及皇宫浅多少,谢知觉得她这本书对六娘是最实用的教程。
六娘、七娘和八娘,出生迄今都没人跟她们讲过这种事,三人离开书房时,脸上都带着激动,她们也有听人讲史的一天。柔娘等三人离去后,仰头问谢知:“阿姊,是不是六娘的亲事要定了?她要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