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凤朝阳——看泉听风
时间:2019-04-20 09:26:34

  谢知说:“先生,六姑想跟我一起学诗经。”
  刘先生想了想道:“六娘子的课业进度跟小娘子不一样,六娘子若是想学诗经,以后可以辰时过半的时候来书房,我先给小娘子讲,再给六娘子讲。”横竖都是讲诗经,他都可以把诗经倒背如流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学生。
  在谢知没上学前,刘先生对谢家女儿的课业是绝望的。时下书籍珍贵,笔墨纸砚皆是有钱人在用得起奢侈品,因此莫说女子,就是男人读书认字的都不多。且魏国是外族当政,重武轻文之风盛行,不认字的贵族弟子都比比皆是,更别说不认字的贵女了。
  哪怕陈留虽贵为公主,也就认两个字罢了,真让她说什么学问,她是说不上来的。可谢家不一样,谢家是辈出名士才子的名家,才女也不罕见,比如梁国成祖的元后谢氏,就是举世皆知的才女,可惜红颜薄命,二十就薨逝了。这样的人家,刘先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像谢家五位女郎一样的人。
  要说谢家五位女郎资质驽钝也不是,她们就是最普通不过、被家人娇惯着的小女郎。他讲课她们也能听懂,但听完就不肯复习,也不知道回去再预习明天的内容;临帖要人哄着,手一酸就要丫鬟揉;上学是分季节的,冬季不上学,其他三季即使有课,但气候寒冷或是有刮风下雨的天气,她们也不会来上学。
  上课的时间也是不定的,一般她们会在巳时来上课,或巳时过半,但一到午时肯定要下课的。这么一点学习时间,就算是天天授课又能学到多少?谢家三娘子一篇急就篇学了一年半。后来启蒙的四娘子、五娘子和六娘子进度还比三娘子更慢。
  显然谢太傅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他只让自己给女儿讲三本书——急就篇、礼记内则和诗经,都不求理解细讲,只要会背诵即可。刘先生本来以为这是谢家女郎三五年之内的教材,等后来才知道这是要学到她们出嫁前的教材。
  要不是有谢大郎、谢二郎珠玉在前,又有谢小娘子后来者居上,刘先生都怀疑自己教了假谢家人。如今六娘子愿意刻苦用功,刘先生求之不得,谢家的女儿怎么能尽是略识几个字的俗人?总要有一两个才女才行。
  当然刘先生并不知道,谢简也是自我开解了许久才接受自己可能会有五个不学无术的女儿,他自负智绝过人,走一步算百步,也从来没在人生的前三十五年想过,自己会有为操心女儿功课的一天。
  平心而论,宁馨称不上聪明,资质跟大郎、二郎相差甚远,但也谈不上笨,她就是贪玩、不肯上进,一本急就章她学了一年半,内则学了一年半,都十岁的大姑娘,诗经才背了一半。谢简也不是没管过女儿,可每次都被陈留拦下。
  至于后面四个庶女,她们心思更简单,上学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有几个孩子愿意天天早起读书?且谢家富贵,她们又有尊贵和善的公主嫡母,她们何必跟侄子一样辛苦?侄子他们是要当官的,她们又不需要。
  所以公主府除了谢六娘,别的小娘子都觉得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也就是谢简和刘先生要求高,长安城里像她们这样能认字、会算术、背诗经的,做几首打油诗的贵女,对外都能称才女。
  六娘子的个性跟别的姐妹不同,或许是庶女养在嫡母房里的缘故,她格外的好强,其她姐妹不求上进,她却很好学,可看到三姐、四姐、五姐功课不好的事,她就能脑补出一部宅斗大剧,以为是公主压着三个庶姐,不让她们功课比三姐好,时常偷偷私下看书,不敢告诉别人。
  这点浅显的心思就是谢知身边才十二岁的笔墨丫鬟都看出来,家里还有谁不知?谢知让她告知公主,就是想让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祖母贵为公主、祖父是太傅,宁馨出身就比大部分人都优越,她的身份让她完全不需要要才华来点缀。她当然可以想读书就读,不想读就不读。
  如果说陈留会因为女儿学业不好而打压庶女,她也太小看陈留了。她一个庶女再有才华,将来还能跟嫡女比?与其这么遮遮掩掩的偷偷上学,还不如光明正大的跟陈留提出来,陈留说不定还会看高她一眼。可惜六娘子并没有把自己的提醒放在心里。
  比起谢知的不以为然,刘先生对六娘子的态度温和许多,弱者总能引起大部分人的同情心,先是态度温和的解答了六娘子的问题,又教她认全不认识的字,才翻看谢知的功课。她写了一句咏雪的五言打油诗,不是很出挑,但格律对仗也不是太工整,刘先生满意的点头,小娘子的年纪能写出一首五言诗已经很不错了。
  都说写诗是现代人的弱项,其实也不尽然。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作为被高考噩梦反复折磨的现代学生,背过的精品的诗词何止三百首?基本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学生都会做几首打油诗。大家会觉得自己写诗不好,是因为大家平时接触的都是精品诗词,其实多看某位十全老人写的诗,大家都能找回自信。
  刘先生先指出五言诗的不足之处,然后翻开字帖让谢知临摹,字帖是谢简写的,内容是她今天上课的内容,他用楷书、隶书、篆书各写了一遍,谢知今天的功课就是临摹这份字帖。
  谢知不在坐在胡床,让下人换了一张高些的长案,她站在长案前,用蘸水的毛笔在特制的薄青石板上写字。她现在手还没练熟,每天总是现在青石板上临摹,等临的感觉差不多后,才开始在纸上临摹。这物质不发达的时代,纸是作为奢侈品存在的,即使公主府可以无限量的供应她书写的蚕茧纸,谢知也不忍心这么浪费。
  刘先生很欣赏谢知的行事,生于富贵之中却懂惜福,难怪太傅如此重视这个孙女,一直叮嘱他严格要求她,可惜她是女郎,不然二十年后谢家又会多一位名士。刘先生见柳娘子眼巴巴的望着他们,吩咐侍从也端来一张长案,指导六娘子临摹
  书房里一时寂寂无声,只偶尔想起纸页翻动的声音,六娘子神色有些恍惚,这才是正经上学的样子。她偷瞄了一眼谢知,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阿菀一起上课,她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吱呀”轻轻的推门声响起,众人还以为是下人进出的声音并没有在意,但随着谢大郎一声惊呼:“圣人!”所有人一下站起来,刘先生急急的走出屏风,果然是身着便服的圣人站在书房门口,众人连忙上前见礼,口称陛下。
  拓跋曜喜好玄衣,即使便服都是玄色的,他今年才八岁,按说小孩子穿深色衣服很少会好看,可他就能将玄衣穿着出类拔萃,谢知暗忖,大约书上说的帝王之气并非虚构,皇帝当久了气度总归跟常人不一样,哪怕拓跋曜的皇帝之位名不副实。
  “尔等不必多礼。”拓跋曜漫不经心的挥手对众人道,太上皇帝御驾亲征,临行前钦点皇叔辅政,太皇太后看似避居深宫,实则还在跟太上皇帝明争暗斗,拓跋曜这个皇帝就剩了按玉玺的作用,他难免心气不顺。正巧元旦放假,宫廷和官府都封印了,要等元宵才开印,他闲来无事就兴起来公主府找太傅说完,又听说玉蕤开蒙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对谢知说:“听说你开蒙了?”
  “回陛下,儿半月前开蒙。”谢知说,时下女子自称为“儿”或是“奴”,她不想整天奴长奴短的,大部分都是自称我,只有在面对贵人时自称儿。
  “那取大名了吗?”拓跋曜跃跃欲试的看着谢知,大有再替谢知取个大名的意思。
  谢知道:“取了,大父给我取的。”谢知这名字她用了两辈子,可不能给他改掉。
  “哦?大名叫做什么?”拓跋曜淡淡的问,语气中听不出有失望之意。
  “叫谢知,祖父希望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谢知说,这是她前世名字的含义,说来也巧,她前世的名字也是爷爷给她取的。
  拓跋曜闻言微微颔首,吩咐谢知:“把你功课取来。”
  谢知看他脸上还稚气未脱,言行举止却已俨然成人,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而已,怎么感觉他把自己当做晚辈?谢简已经将谢知最近的功课都带来,拓跋曜转过屏风,看到长案上的青砖,不禁挑眉问:“这是什么?”
  “临帖用的。”谢知说。
  拓跋曜问:“临帖为何要用青砖?”
  “儿字写得还不好,现在青砖上临摹熟练后再写到纸上。”谢知说。
  拓跋曜皱眉道:“青砖又怎么跟蚕茧纸比拟?以后别用。”
  “喏。”谢知低头恭敬的应了,心里腹诽,他住太平洋边长大的吗?
  拓跋曜说要看作业,是真正的看谢知的作业,从谢知启蒙迄今所有的功课都看过一遍,同时还看了谢大郎、谢二郎的,连谢家其她五位娘子的功课也没漏过,只是他们看得没有谢知那么详细。
  陈留和谢宁馨等人接到消息,也赶到了书房,谢宁馨见自己的功课被圣人翻看,难得面露赧然,她很有自知之明,她的字也就向来觉得她最好的阿娘才说好看,就是阿耶都嫌看自己字伤眼。
  拓跋曜并没有点评众人的功课,只是在翻看谢家五位娘子的功课时速度快了些,拓跋曜并不奇怪她们的水平,她们是长安城贵女的平均水平,倒是阿蕤很让他惊喜。拓跋曜看完功课,在公主府用完午膳才回宫。
  谢简当了四年的太傅,一直跟拓跋曜君臣相得,拓跋曜也很亲近太傅,时常会来陈留府上做客,众人也习惯拓跋曜时不时的御驾,但是谁都没想到,半月后公主府接到皇帝诏令,令在京诸爵家中适龄女郎入宫遴选高平、西平、乐安、淮阳四位公主伴读。谢简身上有长平县公的爵位,虽是虚爵,也是爵位,所以他家中的女郎也在待选之列。
 
 
第28章 遴选伴读(上)
  这诏令让陈留愣怔许久, 魏国立国迄今只有太子、皇子伴读的,没听说过有公主伴读的,本来魏国的公主也没有正经的学堂上课,都是傅姆教着认几个字即可,倒是汉人的宫廷曾听闻有公主伴读。
  但也不是下诏令遴选的,大多不是外戚之女就是宗女、宗室出女,哪有如此正经的召人入宫选伴读的?又不是皇子伴读,若不是皇帝年纪还小, 陈留都要以为皇帝想选妃了。
  “我去找母亲。”陈留坐不住了, 公主伴读以前没有过, 但她见过太子、皇子伴读, 有些跟太子、皇子感情好的伴读待遇尚可,有些不讨宫中主子欢喜的, 责骂是常事、鞭挞都屡见不鲜。就算跟公主感情好,公主不会打她,可万一公主被先生责罚, 挨打的只会是伴读, 她的宁馨怎么能过这种日子?
  “不急,宁馨不会入选的。”谢简按住陈留的手, 宁馨不会入选的。宁馨性子娇气,又最得崔太皇太后宠爱,只要有点脑子的宫妃都不会让女儿选择宁馨做伴读。但阿菀就说不准, 他怀疑拓跋曜来家里看阿菀功课就是想让她入宫当伴读。
  “你是说圣人中意的是阿菀?”陈留也是关心则乱, 听了谢简的话, 她立刻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最大的人选。
  “不好说。”谢简也不确定宫里的意思,四个公主中年纪最小的是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都是可以进学的年纪,“我想这次选伴读可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母亲为何要选公主伴读?”陈留不解的问。
  “让崔家女可以留在宫里亲近圣人。”谢简说。
  “她们现在不也在宫里吗?”陈留记得崔家女儿入宫好几年了。
  “可她们一直没机会亲近陛下。”皇帝并不喜欢崔家入宫的四个女儿,即使她们每天都可以在太后宫里见到来请安的皇帝,但这么多年她们都没有过跟皇帝单独说一句话的机会。
  “那现在她们就有机会了?”
  谢简反问:“既然伴读都有了,那么肯定要正经进学,宫里最好的学舍在哪里?”
  陈留大惊道:“他们想让公主在陛下学舍读书?”
  谢简颔首说:“很有可能。”
  “可那是陛下读书的地方。”陈留狐疑的问,还有没有规矩了?
  谢简道:“放心,太皇太后心里有数,不会做太过的。”她定不会让人影响陛下读书。
  陈留问:“那家里的孩子除了七娘外,都要送入宫里候选?”七娘还不到进学年纪,不需要入宫遴选。
  “圣旨都下了,还能违背?”
  陈留轻叹一声,“希望家里孩子都不要入选。”
  谢简也不想现在送孙女入宫,同为皇帝,拓跋曜和萧赜是两种不同个性的人,对拓跋曜来说青梅竹马并不一定最好,向来得不到才是最好,不过拓跋曜似乎不怎么想,谢简问陈留:“四位公主性情如何?”谢简对皇子性情还了解,公主就不清楚了。
  “高平、西平、乐安、淮阳四人中,高平年纪是太上皇帝的长女,今年八岁;淮阳最幼,跟阿菀同岁。论脾气性格,西平最怯懦,她生母是宫奴,到死都没有名分,她打小养在陈贵人名下,陈贵人很早就失宠了,对西平不曾打骂,但也不曾教养……”陈留想万一圣人要阿菀入宫,就让她去当西平的伴读,至少不用受苦。
  “不行,太蠢。”谢简一口否决,她是公主,再蠢宫里都容得下,但去学舍上课后就不同了,太蠢会连累阿菀的,“有没有懂事些的?”
  陈留有些为难,“高平、乐安、淮阳都是王夫人所生,王夫人有盛宠,她们三人脾气都不好。”
  “高平公主是长女也不行吗?”谢简问。
  陈留摇头:“当年王夫人跟李皇后一并怀孕,王夫人生女,皇后生男,后来皇后赐死,王夫人喜极而泣,宠极了高平公主。”因魏国子贵母死的制度,后宫的嫔妃在没有立太子前都希望自己生女儿,是故王夫人虽一连生三个女儿后才有三皇子,王夫人也极宠爱自己三个女儿。
  “那就高平公主。”谢简说。
  “可高平公主的脾气不好——”陈留欲言又止,备受宠爱的娇公主怎么可能会看人脸色。
  谢简淡淡道:“她不懂事,王夫人还能不懂事?”一个生了三女一子的宠妃,总不至于蠢到什么都不懂吧?
  陈留说:“郎君放心,要是阿菀真受了委屈,我一定会教训王夫人的。”陈留贵为崔太皇太后最宠爱的长公主,可不会把一个宠妃看在眼里。对于崔太皇太后来说,天和帝不是她亲生的,宫里那些孙子孙女也不是自己的,她可能因为他们是皇子公主就会对他们有所偏爱。崔太皇太后喜欢的小辈都是能哄自己的孩子,宫里那些公主没一个是会讨好人的。
  “那我去给王夫人透个信?”陈留试探得问。
  “不用,我先问过圣人意思再说。”谢简也想知道拓跋曜心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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