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薛令微的身份,如今她想做什么,依然没有人能轻易说她什么。即便是新婚之夜她回了公主府。
那之后两日,她没有回王家,王世仁也没有来寻她。
这两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长公主虽然这两日都不在公主府,但公主府的守备却比 以往增加了两倍。
黄昏时分,长公主回来了,召集了所有人马和亲信,前往皇宫。
薛令微多多少少知道最近母亲的处境,她知道的不多,但也能知道个大概。
“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好生待在这府里,哪里都不能去。”
长公主面色凝重严肃,薛令微心里忽然开始不安起来。
但她还是回了一句:“好,我就在府里等着母亲。”
长公主并未立即离开,而是抱了抱这向来宠在手心里的女儿,很久都舍不得放开。
她一直将女儿保护的太好,若是她倒了……
长公主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即便薛令微不似她那般有城府和手段,但她也不愿在这种时刻继续给她构造什么假象:“姌姌,如今你已出嫁,若是朝堂易主,那些大臣不会有理由杀了你。母亲不能护着你一辈子,往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你可明白?”
薛令微顿了顿,忽然问道:“母亲,当年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长公主先是一怔,随后才忽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这不足为奇,她做的事情,她的女儿基本都知道。
皇太子与长公主并未决裂之前,关系也并不好,可皇太子与薛令微之间的舅侄关系却很好。
须臾,长公主说道:“生在帝王之家,他不死,便是我要亡。”
无人能定究竟谁对谁错,只不过是立场和利益的不相同。
薛令微惶惶了一夜未眠,她还是害怕,害怕赵珒不在了,连母亲也会回不来。
第二日上午下了很大的一场雨,伴随而来的,还有母亲当年构陷皇太子以厌胜之术谋逆,残害上百口无辜性命的罪行的消息。
还有先皇熹宗之死,也是长公主所为。亲口当着满朝文武说出此等罪行的,正是成宗皇帝。
长公主早就料到或许她这个草包一样的三皇弟会反咬她,却没有想到竟是以先皇之死反咬她。谋杀先皇陷害皇太子,让她必死无疑。
皇太子以及当年蒙冤被杀的牵连进此案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平反,而长公主则被当场绞杀。
而长公主府的所有人都要被赐死。
传信的人刚回公主府与薛令微说完,围剿公主府的人马便到了府门外,是西厂的人。
公主府的大门被砸开,来人见人就杀,气势凶猛,与长公主原本安排在府内的守备厮杀起来。
“皇上有旨,公主府余孽一个不留!”
说话的人,正是昔日与长公主关系最为紧密的西厂厂公郑提督。
“阉狗!你难道忘了昔日长公主殿下是如何提拔你的?!”
郑厂公被此话激怒:“既然你对长公主如此忠诚,就下去与她作伴吧!”
整个公主府在大雨中被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血色,一如当年的东宫。
薛令微躲在寝殿内,仿佛闻到了外面的血腥。
寝殿的门紧紧闭着,外面走廊上厮杀不止,薛令微被两个婢女护在身后,惊恐的看着门外血液飞溅的影子,
一声巨响,门被两具尸体狠狠砸开,那两具公主府侍卫的尸体倒在她们脚边,吓得她们尖声大喊。
几个西厂番子提着刀进来,雨水和血水洒落一地。
护在薛令微身前的两个婢女立马被那几个番子抓起来,两剑刺死。
薛令微惊恐往后退,那两个番子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将手里已经杀死的婢女往旁边一丢,举刀朝薛令微杀过来。
薛令微往后一个趔趄绊到在地。
她跌倒的同时,听到好几声血肉被破开的声音,抬头之际,温热的血液便溅到她的脸上。
她回头,要杀她的那几个番子已经倒在血泊里,而站在她跟前的是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她凝眸看去,下意识就觉得几分眼熟。
那男人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剑,一手将遮着面的斗笠摘下,冷峻的面容逐渐映在薛令微的眼里。
薛令微瞳孔骤然一缩。
时隔大半个月,她再一次喊出他的名字,却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颤抖:
“赵……赵珒?”
第10章
赵珒的表情淡淡的,脸上并未有过多的情绪。
接着,赵珒的身后便响起郑厂公的声音:“没想到今日你也来了,赵珒。”
郑厂公看到地上那几具西厂番子的尸体,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当看到赵珒身前的薛令微时,他便明白了:“咱家还以为是什么能劳烦你亲自过来,还对咱家的人动手,原来竟是为了旧主。”
“公公若要因此斥责属下,属下也无话可说。”
郑厂公掩去眼底的那丝犀利,笑了笑,“咱家哪能为了几个没眼力见的奴才斥责你啊——”郑厂公走了过来,目光移向薛令微,“不过,这安阳郡主,也不能留。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咱家知道你伺候她多年,她对你一向不错,可在她眼里,你也就只是一个奴才。”郑厂公说罢又添了一句,“可别忘了,她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孩子,斩草除根这话,不用咱家跟你多强调吧?”
赵珒冷笑了一声:“厂公是害怕今后被寻仇?”
郑厂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公主府的其他人或许是可以放一条生路,可她不行,纵然长公主自作聪明的将她提前嫁了出去,但今日,她必须得死。”
“果然是公公的行事风格。”赵珒握着长剑的手指关节分明,“但这公主府里的人谁死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郑厂公眸色一沉,自从看到赵珒出现在这里,他就知道这奴才是来护着安阳郡主的,“可见,你是想跟咱家对着干了?”
“公公此言差矣,安阳郡主如今只是王祭酒家的儿媳,长公主伏诛,安阳郡主免去一死,主子说对你我都说过,要留安阳郡主的性命。然而今日公公的人却因不认得郡主而误杀郡主,是真的不认得还是假的不认得,公公心里其实早已心知肚明。若是今日属下没有过来,安阳郡主一死,公公也可以说是下面的人误杀,推卸责任,反正主子也不会真的为了一个死去的罪妇之女而奈公公如何。”
郑厂公目光犀利,笑了一声:“你果然不简单。以前是咱家小瞧了你。难道你就不怕留下她,今后她会为她母亲报仇?长公主的女儿,可绝非善类。”
“属下不知,公公竟会畏惧一个即将成为庶人的女子,好歹公公今日的位置是仰仗长公主得来的,即便长公主失势被杀,公公难道就不念一点旧情?”
郑厂公与赵珒接触三年,这奴才实际上是什么人他早就看清,这是一个嘴上说念旧情,实际却比谁都要心狠手辣的货色。
“赵珒,咱家可记得,你做起事来要比咱家无情多了,如今却劝咱家念旧情,你莫非是真的异想天开,喜欢上这小郡主了不成?”郑厂公冷笑,眼神已经不复来时的轻松,“你就不怕咱家将你的事情捅到主子那里去?”
“那也要公公还能安然的踏出公主府。”
“你威胁咱家?”
外面大雨滂沱,赵珒重新将两扇门关上,插上门栓。
郑厂公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
“不是威胁。”赵珒云淡风轻的语气中隐隐翻涌浓烈的杀意,“是我今日,本就是来送公公一程的。”
郑厂公瞳孔骤缩,他早就存了除掉这小子的心,只是没想到对方比他更早动了杀意。
眨眼之间,对面的剑以疾风之势朝他袭来,郑厂公拔刀抵挡,退后好几部。
薛令微趁机爬到柱子后,惊愕的望着转眼就刀剑相向的二人。
她这段时日无时不刻想着重新将赵珒找回来,带他一起去安阳郡,可今日重新见到他,她全无半丝应有的欣喜。
因为眼前的赵珒,根本就不同于曾经她认识熟悉的那个赵珒。
曾经的赵珒,根本不会武功!
几招之间,郑厂公就被赵珒压制住只能守不能攻,他本来以为以自己的身手和刀法,拼尽全力赵珒也奈何不了自己,他不大清楚赵珒的身手,但若是交手,他们最多两败俱伤。可事实他错了,赵珒的身手远比他想象中要高。
这真是他认识的那个赵珒?
赵珒根本不恋战,郑厂公的武功不低,他必须尽快解决掉他,以免招惹更多的西厂番子到这里。
郑厂公身上被伤了好几处,他根本顾不得那些伤口,因为赵珒一直在破他的防守,直驱他的致命之处。
“赵珒,你若杀了我,主子那里你如何交代!”
“郑厂公太自以为是了。一个做过背叛这种事的奴才,主子怎么可能真的留着你呢?”
郑厂公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恨恨的盯着赵珒:“你们竟敢合伙骗咱家!”
“厂公明白的太晚了,下去好好陪你的旧主吧。”赵珒趁他晃神,一剑砍下他拿刀的手,郑厂公一声哀嚎未止,头颅又被赵珒一剑砍下,与身体相继落在地上,砸倒了绘着精美牡丹的屏风,溅上一道血渍。
薛令微惊恐的瞧着郑厂公瞪的浑圆的眼,浑身颤抖,捂着嘴不敢出声。
赵珒将剑上的血擦拭在郑厂公身上,擦干净后再收回剑鞘。一步步走到薛令微跟前。
薛令微看他走近自己,背贴着冰凉的柱子,无法后退。
赵珒屈膝蹲在她身前,看她如惊弓之鸟,便握住她一只颤抖的手腕。
“起来。”他淡淡说道。
薛令微抗拒的收回自己的手,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害怕看到这张脸的这一天,如同修罗一样令她恐惧。她低着头,迫使自己发出声音:“……你不是赵珒。”
除了这张脸,她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一丝曾经那个赵珒的影子。
“我是。”
“赵珒不会杀人。”——不会在说话或者看她的时候如此冰冷,不会满身杀意没有一点温情,也不会让她感到如此恐惧。
“我一直都会杀人。”赵珒语态平静,“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杀过许多人。”
薛令微怎能相信她每天视若月光的这个人,其实早就满身杀戮——
赵珒起身,接着说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想跟你做个了结。虽然我与长公主不共戴天,但你这几年待我不薄,我不会将你母亲的过错迁怒于你,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前提是在你今后都会安分守己之前。”
“所以,这些年你是故意留在公主府,当我的奴才的?”薛令微抬头看向他,“你一直都在骗我?”
“是。”赵珒没有否认,“皇太子一案沉冤昭雪,不久之后,朝堂会易主。”他将剑丢到她的怀里,“你若是想为你母亲报仇,不必等以后,现在就能杀了我。”
薛令微怔了怔,沉默许久,颤抖的握住剑柄,那上面还有赵珒手掌留下的余温。
顿了顿,她问:“你也是当年皇太子一案里的受害者?”
赵珒默认。
薛令微叹了口气,“我母亲为了权利杀了许多人,有今日局面,也是因果。”她起身,将剑还给赵珒,“若是这样,你也报了仇了。我不会杀人,用不了这种取人性命的东西,所以……就算两清了吧。”
赵珒沉默片刻,从她手上收回剑:“既然如此,那便两清。”
薛令微很清楚这个两清,就是与他从此划清界线,形同陌路,过往种种,皆在罪孽与血债之间化作云烟。
“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等结束会有人接你回王家。”赵珒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你很不一样,叫我在紧要关头之前,要保你一命。”
薛令微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什么?”
“没什么。”赵珒没有继续说下去,“你该庆幸,你与你的母亲不一样。”
之后,赵珒重新戴上斗笠,消失在雨帘里。
薛令微被接回王家以后,便接到了一道圣旨。
虽然她已出嫁,与长公主一事没有关联,逃过被赐死的结局。但她却因此被废为庶人,王祭酒也被罢官,全家被逐出京城,一起发配福州,不得再回京城。
王祭酒接到圣旨,当场心症发作暴毙。
草草的办了王祭酒的丧事,薛令微便与王世仁和婆婆王陈氏一起踏上前往福州的路。
短短几日,薛令微便从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郡主,变成荆钗布裙的妇人。
离京那日,他们坐在马车内,两道围满了看戏的百姓,窃窃私语。
王陈氏听着外面嘈杂,恨恨的瞪着坐在她对面的薛令微。她做官家夫人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一切都是因为娶了这个扫把星。
“真是晦气!也不知道咱们王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薛令微对王陈氏明里暗里的辱骂,置若罔闻。
出了城门,嘈杂声越来越远,薛令微才掀开一点布帘,望着越来越远的京城。
这应是她最后一眼,她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
这个既繁华,又有无数是非之地。离开是好的。她曾是这座皇城最显贵的郡主,但今后,这座皇城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相干。
王陈氏见她探头出去看,阴阳怪气的冷笑了一声:“都这样了还恋恋不舍呢?!今后你可只是我王家的儿媳,别再想用你曾经郡主的那一套!”
薛令微没有理会她。
“嘿你这死……”
王世仁见王陈氏要发作,想到接下来可能会没完没了,便觉得头痛,于是制止:“娘,算了,你消停一点!还嫌事情不够大吗?有什么事咱到了再说。”
他可不是好心为薛令微说话,只是不想听王陈氏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吵架,那声音他实在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