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医生护士都习惯了，很少有谁会在忙得几乎连轴转的时候还提过年这个字眼，更遑论长假。
傅璃排的是三十到初二的中班，下午四点到凌晨十二点，不过这次没有吴小敏和她一起。
亲哥结婚，吴小敏调了几天休，走的时候还老大的不放心，注意事项给傅璃写了三页A4纸，满满的都是爱。傅璃感动涕零，举双手发誓不给她丢份儿，一定圆满完成这三天。
*
大年三十，举国上下都是欢庆春节的喜悦，急诊科庆祝的方式就是比平时更忙一点。
仅仅一个上午，高速车祸两起，火车站急性心衰和高血压发作的老人四个，还有挂对联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切菜差点割断手指的，烫伤的，吃糖过敏的，鱼刺卡喉咙的，米饭呛气管的……各种五花八门的伤病缘由，可能真应了那句乐极生悲。
门诊甚至有两个排班休假的外科医生被临时召回来主刀手术。
所有店面关门，中午吃饭连外卖都没有，食堂阿姨也放假了，还好傅璃早有准备，带了一桶方便面填肚子。
傅璃还在整理上午的分诊记录表，一同坐班的孙莹莹已经在啃代餐棒了。听说这个女人最近在减肥，只吃代餐棒加酵素。
孙莹莹吃完凑到傅璃旁边，“你还在填表呢？”
傅璃头也没抬，继续敲着字，“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认真干什么？我告诉你啊，瞎编就行，只要写得像那么回事儿，分诊单都扔了，这记录表护士长也就是过一眼，用什么对啊？”孙莹莹说得煞有介事。
“那正好我要吃饭，你帮我编吧。”傅璃笑了笑，“不过记得登你自己的账号，反正我做多少都一样，你还可以加绩效奖金。”
孙莹莹脸僵了僵，坐回去，“算了吧，我还有事儿呢。”
傅璃没再理她。
分诊记录上电脑系统是才出的新政策，以前是纸质的，核对起来确实麻烦，也没什么意义，一般情况下李琴真就只是有空了看一眼，明显错误才指出来批评。可现在系统里对比着一搜就是一单电子病历，她没那么傻。
都知道李琴一向最讨厌工作上打马虎眼的人，孙莹莹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急诊来了个发烧的中年男人，身材清瘦，啤酒肚很明显。说是还有拉肚子便血和咳血胸痛的症状。傅璃拿不定注意，只好叫了孙莹莹。
孙莹莹多问了几句，也就是发病时间和轻重程度什么的，量了量体温，表情轻松，“就是发烧而已，去发热门诊。”
“好的，谢谢护士。”
“嗯没事。”拍拍傅璃，“你写单子吧。”
男人站起来身形有点晃，这会儿大厅里空荡荡的又没别人，傅璃把分诊单给了他还是不太忍心，走上前，“我扶您过去吧。”
孙莹莹眼底一慌，用了很大的力气拉住她，直把她拽到后面。
男人疑惑地看过来，孙莹莹便语气严厉道：“你下午的记录表还没填完呢，到处跑什么？”
傅璃张了张口，“我已经……”
“回去填表去。”孙莹莹打断她，又朝那男人说：“您出门右转第二栋楼就到了。”
傅璃被孙莹莹突然强势的态度整得正懵，大厅里忽然响起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周蒙粗犷的嗓音，“等等。”
三人同时转过身。
孙莹莹最先开口，声音有些微的发颤，“主任……”
周蒙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理，走到中年男人面前，沉声问：“你这样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发烧就是这两天，死活也退不下来，才来医院的。之前就是皮肤有点痒，偶尔拉肚子，咳嗽，还带血，我本来以为是肺结核，刚才那个护士告诉我不是……”说完看向孙莹莹，“我才放心了。医生，我就是普通发烧吧？”
周蒙眉心紧皱，睨向孙莹莹，“带他去隔离诊室。”
孙莹莹眼神慌乱地一闪，“……哦。”
“你口罩呢？手套呢？”周蒙脸色一直很难看，“查血查便不用我教你吧？”
孙莹莹有些战战兢兢，从兜里拿出口罩和手套迅速戴上。
周蒙板着脸往隔离诊室去了。
被单独留在大厅的傅璃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回到分诊台坐着，直到11点50多，夜班同事来交班，她便收拾收拾离开。
地铁早就停运了，一般这个时候下班，她都是骑的共享单车。同样是深夜，平时就没人，可大年三十的路边却显得格外冷清。
她沿路找车，打开微信朋友圈边走边看。
大家都在晒年夜饭和全家福，还有抢到的红包，透过屏幕都能感觉到那些人的幸福。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连一起守岁跨过12点的人都没有。
甚至除了萧玫，连通过手机给她发一句新年快乐的人都没有。
曾经也是有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她还是默默地点开了某个人的聊天框。
他现在应该也快下班了。不知道是在分站和赵午霖许瑞他们说笑，还是在万分紧张地送最后一车病人。也许他的12点，会跟一个生死不明的病人一起在车厢里度过……
这么想来，好像比她还可怜。
傅璃在输入框里敲下四个字：【新年快乐。】
消息还没发出去，她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清脆的皮鞋底，她熟悉的脚步声。
傅璃抬起头，满心欢喜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第十五章
男人是刚经历过一场长跑的样子, 头发微微乱, 刘海几缕被汗水沾在额头上, 几缕随风晃动着，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滚进制服领子里。
突然，从远处传来钟响的声音。他望着她, 唇角绽出一个骤然放松的笑容。
傅璃看着男人停下奔跑，改为缓慢沉稳的靠近, 远处钟响到第十二声的时候, 终于站到她面前, 气息微喘，低哑嗓音带着魅惑人心的笑腔：“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傅璃瞬间热泪盈眶, 一滴都没忍住，开了闸似的从眼角淌下来。
顾连宸抬手按住她的头，“哭什么？”
“18岁生日那天，还有今天。”她吸了吸鼻子, 满脸泪水，瓮声瓮气地笑，“你是老天派来故意逗我哭的吗？”
“是想逗你笑。”男人捏住她的后脑勺，晃了晃, “可没想到你这么爱哭。”
傅璃瞪他一眼, 抬手抹眼泪。
顾连宸看着路灯下湿漉漉泛着红的小脸，轻笑了声, 把她抹眼泪的手牵住，“走吧, 哥哥带你去过年。”
“去哪儿呀？”傅璃被他拽得只能跑步跟上，“哎你走慢点儿。”
“小短腿。”顾连宸回头嗤笑她，又补了一句，“小矮子。”
却还是放慢了脚步。
傅璃每次体检测出来的身高都在1.58-1.59之间徘徊，始终难以突破一米六大关，和接近一米九的顾连宸站在一起，一句小矮子不算冤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腿短真只是和这男人对比之下太吃亏了。毕竟身材比例在那儿，曾经也被人说过大长腿的。
两人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坐上一趟傅璃从来没坐过的夜班车线路。一路上畅通无阻，司机开车也很猛，约莫十分钟后，在一个类似荒郊野岭的地方下了车。
傅璃有点冷，哆嗦着问：“这是哪儿啊？”
“前面有个屠宰场。”顾连宸依旧牵着她，顺着破旧的公交站往前走，“大过年的，我弄点儿外快，正月里吃几顿好的。”
傅璃：“……”也太拉低人贩子的专业素养了。
路边停着辆造型炫酷的摩托车，顾连宸二话不说就上手。
傅璃慌了，连忙抓住他，“你干嘛呀？这别人的车。”
顾连宸把钥匙一扭，转转把手，油门呜地响过几声，回头笑着催：“快点儿，再磨蹭主人要回来了。”
傅璃咬咬唇，勉力坚持道德的底线，“不是，你这样……”
“你不走我走了？”男人眉一扬，竟有几分痞坏的味道，“夜班车一个小时一趟，你自己等着。”
“……”
正月初一刚开始的夜，郊区的山风吹得人透心凉。
傅璃被摁着戴上头盔，又被摁着裹上顾连宸从车子储物箱里拿出来的外套。外套上有着和他房间里一样的淡淡樟脑香味。
傅璃才反应过来，这车子就是他自己的。
顾连宸特别照顾她“腿短”，掐着小姑娘的腰把人送上后座，自己再坐上去。
傅璃紧张的一个仰头，头盔撞到了他的头盔。还没从微微的震荡里回过神来，两只手就被男人牵到前面，“抱紧了，不然真的会甩掉。”
“哦。”傅璃手猛地攥紧，声音发抖。
顾连宸笑了一声，松开手刹，车子迅速朝前飚去。
傅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刺激。模糊成一整条的公路线，已经无法辨出轮廓的路灯和行道树，连远处的山都依稀看不清了，只余下大片大片的黑。隔着头盔也能感觉到那种风驰电掣。
仿佛再也停不下来，就要这么一往无前地冲到天边去。
然而在这二十来分钟的极速里，头脑中所有的不快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没有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记忆，没有一丝孤独和无助，也再没有对这个世界的抱怨和绝望。
甚至已经不记得今夕何夕。
车子拐进一条水泥小路，转了不知多少次弯，最后停在一个土墙围成的院落前。
傅璃腿都被吹麻了，缓了好一阵才下车。
“这是哪儿啊？”她问。
“吃一天泡面了，带你改善一下伙食。”顾连宸掌着她的后脑勺把人往前推，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等待片刻，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奶奶动作迟缓地打开了院门。她抬眼看着顾连宸和旁边的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来啦？”
“奶奶。”顾连宸上前扶住她，介绍道：“这是傅璃。”
“哦，是小璃啊。”奶奶握住她的手，对着顾连宸笑，“比去年晚了一会儿，原来是去带媳妇儿了。”
傅璃原本就很不自在了，这会儿更是腾地红透了脸，幸亏乡村夜色浓黑，院子里又没开灯，才不怕被人发现。
另一只手悄悄地拧了顾连宸的胳膊一下。
男人仿佛毫无感觉，笑着解释：“您别瞎猜，就是个小妹妹。她也是一个人，我就带她过来了。”
“小姑娘也是一个人啊？”奶奶满脸心疼地望着她，“可怜的孩子，奶奶给你煮饺子吃啊，还有大蹄髈和香肠，我去热一热。”
院子右边那间是厨房，亮着一盏白色的节能灯。
顾连宸把傅璃带到堂屋里，刚坐下，小姑娘就语气嗔怪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就带我来看奶奶啊？这算什么……”
“不是我奶奶。”顾连宸知道她误会了，揉了一下她的头顶，“是我一个朋友的奶奶，他……去世了，老人家现在孤苦伶仃的，又不肯离开这里，所以逢年过节、平时闲着我就来看看。”
傅璃咬了咬唇，“那……你也不提前准备一下，就空手来……而且这么晚……”
“她每年守岁都会守到很晚。”顾连宸笑了笑，“而且老人家现在无欲无求的，一辈子也这么过惯了，对她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什么都不缺。真带那些乱七八糟的她还会生气。”他压低声，“老太太生气了可不好哄。”
傅璃不禁弯起唇，“我觉得她很慈祥呀。”
“看得出来，是挺喜欢你的。”
两人唠着唠着，奶奶在喊顾连宸过去。
“应该是弄好了，我去端来。”他立马起身去了厨房。
一会儿，用托盘端来两大碗水饺，一盘切好的猪蹄和香肠，冒着热腾腾的气，腊味和卤味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来小姑娘，尝尝奶奶包的饺子。”说着递给她一双筷子，笑眯眯地坐下来，“年纪大了，手艺不比从前了。”
“谁说的？”顾连宸已经尝了一个，“越包越好吃，您要是开个饺子馆，生意一定特别好。”
奶奶笑睨他，“一只脚进棺材了，还开什么饺子馆。”
“奶奶，大过年的。”顾连宸抬眸，表情略带嗔意。
“好好好，不说了。”奶奶望着面前的傅璃，“小姑娘多吃点，这么瘦可不行，那阿宸人高马大的，欺负你多方便？”
“是啊奶奶。”顾连宸开玩笑道，“我一只手就能给她拎起来，您信不信？就跟拎毛毛似的。”
傅璃：“毛毛是谁？”
“是我的猫。”奶奶皱着眉给傅璃夹了好几块猪蹄和香肠，“快吃快吃，长高长胖一点，以后不能给他欺负。”
傅璃愤愤地瞪着顾连宸，往嘴里塞了三片香肠。
男人先吃完了，去给奶奶换卧室和厕所的灯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傅璃也已经吃完了饺子，洗干净手啃猪蹄。
奶奶望着小姑娘吃得香甜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黑乎乎的院儿里，叹气。
傅璃抬眼，“您怎么了？”
“这是阿宸第一次带人上我这儿来。”奶奶回头看着她，“说明你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傅璃面色一囧，“奶奶，我跟他真的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