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您认识一个叫财八爷的工头么?”问她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林青穗索性一头扎进人堆里,见到像是苦力头儿的人就开口问。
临安城沿运河线一带,大大小小的码头有许多个,码头上的人形形□□,听到问起财八爷,有说认识的,有说不认识的,还有些嘿嘿哈哈的笑,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一路走一路问,认识的不少,但没人说得准财八爷什么时候来码头,“人财八爷产业做的大,谁还天天蹲码头来遭苦受累?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趟,有时半年不见都正常。”
越打听林青穗越是心生绝望,这借据上,债户一方,他爹将自家村址家人姓名等写得个一清二楚,但债主那方,仅仅只写了财八爷三字,连真实姓名都无从知晓。听码头人的口气,这财八爷家大业大,像是这一带的霸头,连官府都要给几分颜面。
直至晚霞四起,运河之上残阳如血,站在河岸边又湿又冷,船工壮劳力们渐渐收了扁担绳索各自回家,老林头父女俩站在黄昏人散的码头,欲哭无泪。
林青穗看着彻底六神无主的爹爹,心里悲哀又无奈,自家老少都是老实糠箩里筛出来的人。说好听点是实诚,说难听点,一个个实打实的缺心眼。
“穗穗儿,怎么,怎么办啊,”她爹竟然哭丧着脸向她问起主意来,林青穗跺跺冻得无知觉的脚,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只能说:“不急,不急,咱们总是有办法的。”
眼见着天色渐暗,再晚就赶不回陈塘村了,林青穗拉着她爹找了个正在收尾的工头,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叔,您知道有个叫财八爷的人吗?”
那人反过头来,上下打量她父女二人一眼,哼的一声:“借钱的?”
“不是不是,”看样子有戏,林青穗连忙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还钱的,就跟您打探个信儿,得去哪儿找财八爷?”
那工头不收她那俩个钱,只嗤笑一声:“煞神财八爷看上眼的人,借钱容易还钱难,”林青穗一奇:“怎么会有人连还钱都不要?”
“不是不要,时候未到。”
林青穗更诧异了,“这是什么个规矩?”
工头将麻布袋挪了位儿,也不看他父女俩,“借你多久就是多久,到时候了,就去你家连本带利收帐啊。”
林青穗的脑袋大半天都是空的,听到这话脚底更是打着飘儿,“若我要及早还呢?”“看你运气咯,”工头用绳索拉好最后一袋货,吹着哨子转身就要走。
“叔,叔,”林青穗连忙跟上去,快语道:“我家有几坛封存了几年的美酒,若你能跟我透个口风,明儿我顺道给你带一坛来。”
那船工一挑眉,打了个响指,“有趣有趣,你这小丫头怪机灵啊!你怎么就知道你叔我就好这口?”林青穗以手作扇挥了两下,再翕翕鼻头:“闻着酒味儿了。”
“哈哈,叔喜欢机灵人,”船工哈哈大笑,又说笑几句后,隐晦地告诉她父女二人,听人说财八爷有一船货,这几日要这边码头下,若运气好,在这蹲点说不准能蹲到人。
****
回陈塘村的路上,林青穗一直在昏昏沉沉发怔,牛车摇摇晃晃的走着,驾车的皮二牢骚连天:“若不是为着等你父女二人,我早回去了,一下午耽误我多少工夫!”
“别说了,”林青穗声音嘶哑干裂,“给你加一倍的钱。”皮二嘿嘿一笑,闭上了嘴。
林青穗抱着膝盖想往事,利子钱这东西,前世她听人说起过,陈塘村有个叫老瞎的懒汉,好喝好赌,不知向谁借了几两银,利滚利,年累年,最后弄得卖老婆女儿都还不清。
告到官府去,人家有白纸黑字的契据,上头可是有你摁过手印的,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欠钱不还,被如何追债都是活该,还指望官府帮你讨公道不成?
林青穗咬得下唇渗出血迹,她又想到,梦里娘亲在她生辰那日出了事,可是跟爹爹借了利子钱有干系?又或者,上世爹爹并没有借这钱,娘亲无钱治病所以才会那样。
无论如何,这事一定不能让娘亲知道。
快到陈塘村时,林青穗再三嘱咐:“爹,一定不能在娘亲面前露出半点马脚,娘亲本就心思重,这事若让她知道,不定得烦闷成什么样儿,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别说。”老林头诚惶诚恐,“我晓得我晓得。”
他自从意识到自己沾了利子钱,心神就慌乱了。一路问人的过程中,他忽而想起,当时那财八爷曾问过他家几口人,几儿几女?
那时他怎么说来着?他说了自家有一儿三女,财八爷似是对他闺女更关心一些,仔仔细细问了许多,他一五一十答了,三个闺女年纪都还小,尚未婚配....
之后在码头到处见不着财八爷人影,又听那些河工七嘴八舌的恐吓,老林头心里的慌恐盖过神志,整个人愈发失神落魄,又见幺女行事有主张分寸不乱,无意间就将这才十岁的闺女当做了主心骨,至于旁的,如今无心思,也无脸面细问。
幸而到贾家天已黑多时,贾家人都安歇了,唯有东边房贾家儿子依旧在点灯苦读。
林青穗和她爹一回来,东厢房木门嘎吱一声响,那少年站在门边上,背着微光轻声问:“林大叔,你们回来了?”老林头一脸灰败,胡乱点了下头,林青穗朝他稍稍屈身行个礼:“多谢留门,”亦是匆匆往屋里去。
贾清文面上的喜色起的莫名,散的也无声无息,他静静看着那父女二人行色匆匆进了里屋,并无多余的眼光给他,许久后轻叹口气,又缓步移到书案前,拿起先前的书卷继续看。
翌日,林青穗编了个借口跟她娘说,“找到那债主还钱了,不过债主家有些事,得帮他家做几日工夫还人情。”
她说得有板有眼,高氏信以为然:“这倒是,人家好心借钱,多大的恩情在,有恩咱们就得还。”林青穗特地嘱咐她娘亲:“咱家现在有钱,看病吃药,该花尽管花,不必在意银钱。”高氏捏着手帕笑:“闺女,这话都说了十来遍了。”
林青穗笑着跟她娘道了别,又去祠堂找了那二位神医,想将医药费补足:“我娘亲的病,望二位多花费些心思,银钱不成问题。”
苏行蕴抱着热汤茶碗哈哈笑,“有趣有趣,我还是头一次听个小丫头说,要用银子砸我二叔,”他这回见林青穗面色沉沉,似忧虑重重,不由得多了句嘴问:“小姑娘,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林青穗回了他个煞是难看的笑,并不作答,那寿翁仙人道:“若是因你娘亲病情,小姑娘不必过多忧虑,并无大碍,”林青穗点点头,又问神医统共需要多少银钱。
苏行蕴推了推边上的二叔,笑道:“神医,吃了人家那么些好东西,这医钱你还好意思收么?”
听这二位的意思,吃了她一只富贵鸡,两碗猪肉饺,便不收她娘亲看病的钱了,只不过之后要吃的药,还需高氏自个去城里药铺买。
林青穗也不扭捏,当即道了声谢,起身退了三步后,从容跪下,端端正正地给寿翁仙人叩三个响头,唬得那师徒一愣一愣。
“小丫头...”苏行蕴赶紧来扶她,“真没事儿吧?”林青穗朝他摆摆手,再道声谢就退出了门去。
苏行蕴轻哼了一声,颇为无趣坐回原处,他二叔撩起帷帽来,笑得春风拂面:“蕴儿,那小姑娘有些意思吧?”
“去,”苏行蕴一甩衣袖阔步往屏风后走,嘟嘟啷啷:“没意思,一点也没意思。”
林青穗拉着他爹又去了临安城,打定主意要在北城码头蹲人。
如今天儿冷,河工多半爱吃些酒御寒,林青穗索性就去买了一缸子酒,打算运到码头上去,边卖酒边等人,她就不信蹲不到财八爷!
作者有话要说: 要坚信,柳暗暗暗花明又又又一村~~~~
第22章
临安城北街有条叫兴祥巷子,里头住着户叫朱记的酒家,里头的酿酒师傅手艺了得,他家酿出的酒口味多样,从淡到浓,温酒绵醇,浓酒刚烈,风味迥异,不一而足。
朱记酿出的名酒有好几样,其中又以“状元兴”最为盛名。
起因跟一位状元郎有关,据说那位状元郎早年落魄时,曾住在临安朱记酒家屋旁,贫苦书生幸得店家眷顾,时常以美酒相赠,书生饮罢酒后,愈发下笔如神,赋诗作词,文思泉涌。书生高中状元之后,不忘当日赠酒之恩,纳娶了朱记酒铺店家小女为侧室,成就一桩天下人笑言夸赞的美谈。
这件事在当时传颂得坊间皆知,贾家公公嗜酒又好喜风雅,听闻这桩趣事美谈后,便对“状元兴”心驰神往,让林青穗来这朱记家买过两回酒。
掐着年头算算,朱记酒庄盛名远扬是许多年后的事了,这个时候,那位状元大约还是位落魄书生,朱记酒铺还是家其貌不扬的小铺子。
老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而事实上,这巷子深了,什么美酒的香气都飘不出去。
林青穗走进兴祥巷子,来回绕了几圈,才在一排形貌相似的木屋之中,找到中间那间挂着块小小木牌,上书“朱记酒铺”四字的窄陋屋铺。
敲门呼喊好几道,屋里才有小小女娃儿的细嫩嗓音传来:“屋外谁人喊门?”
林青穗连忙应答,告知了来意,再过了片刻,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响起,里头有只白嫩嫩的小手取下块木板门,探出头来问:“买酒的么,哪位客人欲要买酒?”
林青穗一看,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梳着两角双丫髻,面白唇红,乌溜溜的两汪眼眸看着机灵又可爱,林青穗客气地复问了声:“小姑娘,请问这可是朱记酒铺?”
小丫头细眉一蹙,指着那块小木牌娇声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她打量了林青穗一眼,又歪着笑道:“哎呀,你可是外地来的?又不大识字?”
林青穗失笑地点了点头,小姑娘又看了她父女两眼,才冲着里头喊:“娘,有个小姑娘来买酒!”
林青穗来这朱记买酒,一是这家酿出酒品的确口味好,劲头足,运到码头去卖,定能有好生意,这时候他家还未有声名,价格肯定也贵不到哪里去。再来,也暗暗存了些别的心思。
世人都爱攀高结贵,林青穗自问也免不得这份俗,明知这儿有位真正的文曲星降世,他日会飞黄腾达的贵人,若能趁鲤鱼跃龙门之前,早日结交上“这鱼”,那自然再好不过。
小姑娘领着林青穗父女俩进屋,满室浓烈的酒糟混着酒香味儿扑鼻,小丫头一路问林青穗要买什么酒,接着介绍自家有哪些酒,何种酒何种口味,竟说得头头是道,在行得很。
后堂里摆着一排乌红土陶大缸,愈近酒香愈浓,林青穗也算得上个酿酒的行手,光闻着这味儿,便能辨出几分酒品的好劣,这朱记家的酒,不错是不错,但大约这时用得酒料粗糙,远不如后时的甘馥醇香。
小姑娘拿出小瓷杯,从几个小坛子里倒了几杯酒,本想让老林头品尝,林青穗却捏着酒杯不客气的地一一尝过,老林头和小姑娘都愣了愣,“咦?”
林青穗躲开他俩视线,不动声色地继续看酒,尝过后定好要买哪种,才问小姑娘:“你家店主呢?”
“你要买哪种酒,跟我说就是了,”小姑娘拍着自己的肩窝脆声道。
这回轮到林青穗惊讶了,她从前也没见到这朱记的庄家,只听闻说酿酒师傅是个寡妇,这回本就存了结交的心思,故而挑了挑眉似是拿捏不定地问:“你能做的了主?”
小姑娘瞥了瞥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老林头,又看看一脸探究的林青穗,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服气:“你这小姑娘,你都能做得了主,怎么我就不能?”
林青穗又次失笑,依旧要问店主,小姑娘一跺脚:“哎呀,你这人,”这才朝里头喊了声:“娘!这客人硬说要见你。”里头这才走出来位青衣妇人,她站在内屋里,半只脚跨出门外,看着林青穗父女,用两指指了指小姑娘,又点了点头,一脸诚恳地啊啊了两声。
林青穗愈发诧异,这朱记的酿酒师傅,看这样,竟像是个哑巴?
“你这姑娘,到底买不买呀?”林青穗尝了酒却不松口要买,又盯着她娘亲看,小姑娘颇有些不耐烦了,眼中也生起些戒备之色。
结交将来的贵人,不急在这一时,林青穗放下粗瓷酒杯,点头定好要买的酒,问了价钱,价格果然便宜公道,林青穗爽快地交了银钱,小姑娘这才又高兴起来。
林青穗与小姑娘攀谈再三,逗得小姑娘吱吱笑个不停,临走时借了她父女全套运酒的木车器具,约好晚时来还,只收了十文的押金。
老林头将酒运到朱记门外,小丫头虽性子活泼倒也不失礼节,客气朝父女俩屈身道别:“二位客人慢走。”
林青穗欠身还礼,临走时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声:“朱姑娘,你家邻里可有读书人在住?”小丫头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地啊了一声,面上显然有些喜色,她打量打量林青穗,“你问这个干吗?”
大约因孤儿寡母,母亲又有哑疾,小丫头防备心不弱,时刻提防着陌生人,不可操之过急,林青穗笑笑再欠身:“不过好奇问问罢了,告辞啦。”
既打算卖酒,林青穗就带着老林头在北城码头扎了个地儿,还请街边的卖字书生写了块“酒”字的旗幡,挂在木车的一侧招展着,有模有样地做起生意来。
码头人来人往,河工们更是好酒,朱记家的酒香,再叫上林青穗的脆声吆喝,引得许多人来好奇问看。
老林头没做过买卖生意,站在幺女的一边儿,拘谨得一张老脸透着乌红。有身材魁梧的河工粗声来问:“老汉!你这酒如何卖法?”
老林头局促的结结巴巴,“二二二文...”,那壮汉被他二二二得一皱眉:“你这老汉,莫不是个结巴头?”
林青穗连忙道:“客人,我爹头回做买卖,不大会讲话,您别见怪,”又清清脆脆的快声说:“酒是二文一海碗,秋稻好米酿得醇酒,口味没得说,又香又醇,这天儿,喝一口美酒下去,能从喉咙里暖到脚心。”
那壮汉哈哈笑:“这爹是个憨货,女儿倒是机灵,奇也怪哉!见你这小丫头嘴皮子这般利索会讲,来碗好酒尝尝究竟如何,”林青穗哎的一声笑,连忙着手从酒缸里舀出一木瓢来,倒来整好一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