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阿蜀聪明,读书认字举一反三,先生多有夸赞,如今又拜在松涛山人名下,青出于蓝必胜于蓝,将来胜父多矣  。他是府中娇子,众人捧着惯着,他小小年纪自知自己讨喜,很是自得,也只在婆母那碰钉子。他嫌祖母尖酸刻薄,私下与我道:阿娘,祖母好生可怕,像是吃人精怪。又愤愤抱怨:祖母待阿姊比待我好,我连她那只猫都比不上,那猫可厌。”
  “阿蜀越大越知事,他每见婆母刁难我,很是不平,他性子直,口中便有了愤慨之语。这话一入夫君的耳朵,总招来责罚。”
  “婆母越老性子越怪,阿蜀恨极了她,碍于孝道,他不敢有忤逆之举,便拿婆母养的猫出气,起先不过拉扯猫尾猫耳,等年岁渐长,力气渐生,下手便越重。婆母视猫如命,看他伤了猫,勃然大怒,夫君孝子一个,见母亲生气,下狠手打了阿蜀一顿。偏偏阿蜀不肯非但不肯认错,反而记在心里。”
  “月前,阿蜀又与婆母起了争执,他一怒之后绞死了婆母的猫,婆母失抱着猫尸枯坐院中哀哀哭了一夜,她一个古稀老人,哪经得起这般心痛神伤,隔日便卧床不起。夫君大怒,又训了阿蜀一顿。谁知,婆母不肯就此干休,她略好了点,便换上命妇大装,拄着拐说要去敲登闻鼓,亲向圣上状告儿孙不孝。”
  韦氏咬牙:“为了一只猫,婆母竟是要至儿孙于死地。我不得不领着全家跪求婆母息怒,婆母恨声道:这等恶毒小儿,枉有人面,却长狼心,我纵是半只脚进了棺材,也要告他不孝。”
  “婆母向来言出必行,玉娘暗地着急,问我可有良策,我一时也是束手无策,只得道:婆母年老,腿脚不利,暂将她拦在府中,求她消气。”
  “阿玉道:万一越拦老夫人越生气,又如何?”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她。阿玉失魂落魄回了自己院中,过了几日,泣道:夫人,阿玉有一计,可解困局。她道她识得有毒的菌蕈,能至人于死地。她可借着上山祈福入山采来,制成毒粉,若是婆母消气,此事便罢,若是婆母一意孤行,要做初一,她便做那十五。”
  “我不知怎么,默许玉娘。”韦氏双眸中露出点疑惑,似是连自己都不识得自己的恶毒,想了想,又释然道,“许是,我实在厌了婆母,她已古稀,又能活得几年?即便身去,众人也只当她喜丧,夸声福寿双全。”
  “你从未有过抱怨。”李侍郎恍若身入恶梦,他茫然看着韦氏,又茫然道,“母亲性子虽孤僻,到底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韦氏抚着扑在她怀里痛哭的李小郎:“蚁多尚能吞象,婆母算不得恶人,只是百千的小事日积月累,日复日,年复年,不忍回顾。夫君大丈夫,又有多少心思在后宅内院?又怎知内里腐恶之臭?夫君重名,却不知美名背后之丑陋。” 她安抚着李小郎,“婆母不该想着毁了阿蜀。”
  “时追这猫甚是古怪。”韦氏见李小郎发髻散乱,拿手重帮他梳好,“阿蜀小时厌它,大后惧它,将它绞死后,府中常闻猫叫,不见猫影。婆母每听见猫叫,状若疯颠,三更五更的也要拖着病体,端着猫食满院呼唤时追。”
  “阿蜀心里害怕,不敢入睡,见了猫便疑时追找他寻仇,总要动手杀了砸了才肯罢休。”韦氏无奈摇头,目光扫过灵堂前的狸猫,半垂着双眸,似是说与李小郎,又似说与雷刹风寄娘等人,她道:“阿蜀总是岁小,不知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为人本就得天眷顾,怎得怕起一只猫来。”
  李侍郎无泪无悲,呆滞着着灵柩上的描金绘彩,神文连枝,鹤飞万寿……何其讽刺,何其……
 
 
第15章 九命猫(十四)
  狸猫叼着银铃慢腾腾走到了李老夫人棺木前,将银铃放进了棺中,蹲在棺边留恋地看老夫人半晌,这才依依不舍地跳下来冲着了雷刹叫了几声。
  雷刹明明不通猫语,不知怎的却知它是何意,对单什道:“单兄,合棺。”
  单什一点头,气沉丹田独力将沉重的棺盖重新合上,“砰”得一声,闷而沉重,自此生死两界,互不相通。
  雷刹多疑,老夫人之死,韦氏说不定便是主谋,只是如夫人已故,死无对证,揖手对呆怔的李侍郎道:“侍郎,有奇人曾受老夫人恩惠,为恩人复仇,才对如夫人下手,他在闯府喊老夫人乃枉死,问公道何在,此话,侍郎不曾入耳。婢女秋红本有心疾,撞见如夫人遇害场景,惊吓至死。至于,阿五,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如夫人自以为事情做得隐秘,应是被阿五撞见,她不堪承受,这才投缳自尽。”
  李侍郎仿若未闻,坐那与韦氏两两相对,火盆中纸钱焚尽,白烛烧得只剩一截,棺边冰块化水,滴滴如泪。
  雷刹挥手领着阿弃等人回不良司,出得侍郎府大门,忽得止步,怒问:“风寄娘与那只猫呢?”
  小笔吏不知何时立在雷刹身后,道:“回副帅,风娘子道:她与副帅,归叶寺有约。”
  雷刹握刀的手青筋直跳,脸拉得比驴还长,阿弃与叶刑司识趣不吭声,独单什乐得抚掌大笑,他那破鼓喉咙,呱呱有如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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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叶寺既无暮鼓亦无晨钟,日升月落,全无消息,回首不经意间,天便暗了下去。
  一炉无味香幽幽地燃在窗前,少年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他端坐在那,整个人仿若透明。
  “多谢郎君成全。”
  雷刹道:“归根究底,你也不过是个杀人凶手。”
  风寄娘执杯轻叹:“时追,可值?人鬼殊途,人妖异界,其间自有天道为尺,你怎可越界?”
  时追歪着头:“我不懂值不值,也不懂何谓天道。阿绥待我了,我便带阿绥好。”他又道:“他们都说阿绥不好,可阿绥并不是这样的。”李老夫人小名叫做阿绥。
  初识它不过一只刚开灵智的猫,懵懵懂懂,李老夫人仍是稚气未脱的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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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州春来多雨,岸边杨柳堆烟,春花不过含苞,透着新,透着嫩,透着俏。
  一场急雨轻敲直棂窗,又在屋瓦上溅起万颗碎玉,聂家的小女儿不过六七岁,梳着双髻,青衣黄裙,衬得她如同昨夜新发的枝芽,她趴在廊前凭靠上,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院中一株芭蕉。
  “阿绥,当心雨飞进来,湿了衣裳。”聂家娘子,带着几个奴仆,唇角含笑对着小姑娘轻声斥道。
  “阿娘,那有只猫。”
  “猫?”聂家娘子过来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未几笑道,“胡说,哪有猫,快快进屋去。”
  “阿娘,真有猫。”聂小娘子坚持道,她正是聒噪的年岁,问道:“落雨天寒,阿娘,那猫会不会受凉?付郎中的药又苦又臭,不好入口。”
  美妇牵着她的手哄道:“好好好,等下遣人去看看可好?阿绥先进屋歇息。”
  聂小娘子仍不放心,频频回头,直至用过哺食,天已擦黑,春雨又大了几分,打得芭蕉淅淅有声。她担心起来唤过贴身小婢女,哄开奶娘,偷偷跑到院中,也不顾雨湿衣裳,钻进芭蕉丛中。
  芭蕉树下果然有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瘦骨嶙峋,皮毛邋遢发暗,听到动静,睁开碧蓝的猫眼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它连逃开的力气都没有,直怕得在那发抖。
  “啊呀,猫儿真的受凉了。”她见它可怜,不由伤心落泪,泪水落在猫脸上,被它舔进了嘴里,它将猫眼睁得大了一点:真是奇怪,她是真的为它心痛,不染丝毫尘垢。
  “猫儿,去屋中避雨可好?”聂小娘子哭过后,擦擦眼泪,将两眼弯成天边月牙,讨好一笑。不及猫逃开,她便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将它护在怀里。
  阵阵春雷,令人心里发紧。
  狸猫抖了抖,往聂小娘子怀里藏了藏,它被她抱回屋中,细心照料,自此,冬寒夏暖没有一日远离。
  她是家中娇女,父母宠爱,兄嫂疼惜,日日撒娇弄痴,偶尔也做些令人啼笑皆非之事。她家嫂嫂有孕,她好奇心起,问道:嫂嫂,我摸摸你肚子可好?
  她家嫂嫂极爱小姑子,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好让她感知腹中胎动。
  她被吓得嚎啕大哭,她家嫂嫂将她抱在膝上,笑道:傻阿绥,怕什么,以后你便知晓其中玄妙。
  然而,她此生不知。
  她识字不多时,介日苦恼要为它取名,道:阿猫,这些字,我都不大认得,等我认得它们,再为你取个好名。
  等她能背下一本《尔雅》,她对它道:阿猫,我要为你取名时追。
  它眨眨猫眼,似是问她何意?
  她似是懂它之意,捂脸羞惭:时追,我只知字,不知意,等我知晓后再告诉你。
  等她能解其中意时,她叹道:时追时追,时不可追,时追,我为你取错名了。
  原来,看尽白云苍狗方知其中苦涩无奈,还不如当初无知。
  她再大点,父兄教她男女有别,要懂避忌。
  一日,她抱着它,带着使女偷跑到前院,撞见寄住聂家的远亲表兄 ,他坐在池边捧卷子苦读,以求博个前程,实在看得眼睛酸涩,搁卷观鱼,从怀中摸出一块硬饼,自己吃一口,掰下一块扔与池中红鱼。
  她偷它道:时追,他定是好人。
  书生听到响动,扭过头,一眼望见一张笑呤呤俏生生的脸。他比她还要吃惊,红着脸收起书卷逃也似得走了。
  她瞪着眼,对它道:时追,这厮无礼。
  书生半道自悔失礼,又回身远远一揖。
  她遥遥回他一礼,又对它道:时追,这书生有趣。
  噫,她虽知男女有别,却还不识情爱。
  春衫换过几遍,她已是出嫁之龄,她份外苦恼,与它道:时追,我不愿嫁人。
  等到秋来雁回,她哭着与它道:时追,我不愿远嫁。
  然而,她终归要嫁,出嫁前夕,她抱它哭了一夜,求道:时追,你可要陪我。
  它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及笄,看着她十里红妆出嫁,看着她新婚之夜望着红烛垂泪,看着她一脸稚嫩,却要学着为人之母,它又看着她丧夫,看着她苦苦支撑抚养继子成人。
  它看着她背人暗泣,看着她渐渐老去。
  岁月重新雕刻了她的容颜,丰满的脸颊变得干瘪,水杏的双眸变得干涸,红润的双唇变得刻薄,她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被众人所厌弃。
  她不喜爱镜子,晨起披着酱色的衣袍,看到镜中一个枯槁老妇,她问它:时追,她是谁?
  它跃入她怀中,粗糙的舌头舔着她的脸颊,换来她舒展的笑颜。
  她待谁都不好,唯有对它,一如雨中芭蕉叶下初识。
  它被李小郎绞死,不曾还魂,她佝偻着背,脚步蹒跚,一步一跌,在深夜院中苦苦寻觅,声声呼喊。
  今夜的归叶寺,一弯勾月,浅淡的月光新透纱窗。少年的身影晃了晃,似万千萤火忽然散去,只剩一只猫静静卧在那。
  值不值?它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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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寄娘抱过猫放在膝上,又为雷刹斟酒:“郎君,再饮一杯旧曲终。”
  雷刹倚柱而坐,接过酒,俊美无边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酒中又放了什么毒物?”饮尽杯中酒,又阴声道,“这猫交与我,是人是妖,都先投入牢中再议。”
  风寄娘掩唇笑道:“都依郎君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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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渐西移,侍郎府内外灯火通明,一个和尚立在坊市一角,身形隐在暗处,远远地注视侍郎府。他生得秀美异常,额间一颗朱砂,眉目间天生带着冷淡的怜悯,一个佛子,也如佛一般疏于人间,却又目含悲悯。
  “身死无魂,怪哉。  ”
 
 
第16章 鬼子(一)
  三伏过后,秋意渐浓,晨晚轻寒浸透凉簟,山间石径落叶满阶,云深处,有樵夫放声而歌,隐约几声噫,几声啊,依稀又唱“那神女本有心,那襄王却无梦……”
  青衣书生勾动心事,驻足去听,却是远山无声,不由沮丧神伤,见远处一处破旧草亭,敲敲酸痛的膝盖,拖着乏力的双腿挪到草亭歇息。
  草亭也不知经了多少年岁,支柱腐朽满是虫孔,凭栏半断,顶上枯草霉坏,角落蛛网堆积,也不知这草亭还能挨得几次风雨。
  青衣书生在山道徘徊半晌,累得口干舌燥,哪去理会草亭腐旧,席地坐倒长舒一气,拿袖扇风,深恨自己手上没有麈尾。
  他在亭中歇了半日,略解疲乏,只口中干渴不得其法,正在踌躇间,听山道那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农妇拿布包了头,短褐围裙,脚上一双麻鞋,肩上挑着一抬水,边走边喊:“水哟,水哟……”
  青衣书生大喜,连忙起身唤道:“卖水的大娘,一瓢水要价几何?”
  卖水农妇挑担过来,将书生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越看越是……她笑问:“郎君可是进山秋游?这水三千文一瓢。”
  青衣书生正解荷囊,吃惊道:“大娘莫要说笑,某虽不识柴米油盐,也知晓这水如何也不值三千,又非琼浆玉液?”
  卖水农妇笑道:“郎君不知,这水原本也只一文钱一瓢,只是,我的水却是三千水只取一瓢来卖,岂不是一瓢价三千?”
  青衣书生本就有点呆,这话合他脾胃,抚掌喊妙,叹道:“大娘说得有理,这水确值三千,只我囊中羞涩,不够银钱。不如我与大娘信物,大娘将水佘我,过后去和兴坊裴家取钱三贯。”
  卖水农妇拍腿道:“郎君识货,这如何使不得?”满舀一瓢水,递到书生面前,满脸堆笑:“来,郎君吃水解渴。”
  青衣书生谢过,喉中正有如火烧,接过水要喝,忽听亭外有人唤他:“裴郎君,怎在此处?”
  青衣书生抬头,亭外一个红衣女郎站在阶前,手中挎着一只竹篮,篮中满盛黄花,当下又惊又喜,顾不得喝水,慌手慌脚奔出来,一揖深礼:“某见过风娘子,今日不知怎得迷了道,不知哪路去向归叶寺。”
  “郎君怎又来了山中?”风寄娘无奈问道。
  青衣书生迟疑片刻,目染寂寥,反问道:“风娘子,可有见到雁娘?我许久不曾见到雁娘了。”
  风寄娘道:“奴家不曾见到雁娘,郎君还是早些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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