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裴衍抑或裴谌呆立院前半晌,被雷刹拍了拍肩膀这才回过神来,又看林家的小黄衣早令车夫驾车远去,恨不得招手将他唤回。
“表兄,这……这……并非我家。”裴谌低声与雷刹道。
不待雷刹回他,老仆弯腰带笑催促:“三郎君,怎不进家?娘子在等呢。”
裴谌勉为一笑,紧挨着雷刹磨磨蹭蹭进了小院,一进小院,廊房四围,中间一间正堂,院中有花有树有井。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包着发、绑着襻膊,带着一二粗仆,在院中晾着新摘的春桑。
“娘亲……”裴谌叫了一声,又猛得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惊恐暗思:我怎叫她娘亲?
这妇人哪是裴娘子。
雷刹看着这妇人,她面目模糊而平常 ,到底生得如何转眼即忘,却又无端给人古板刻薄之感。
似有人强行告知:裴谌的娘亲非是善人。
妇人转过脸,道:“三儿回了?长日在外消遣,白废了光阴,该读文章了。”又念叨,“裴家只你一个男丁,你便是家中的栋梁,梁柱不琢不磨,怎顶门立户?”
裴谌木讷应是,雷刹轻推一下他的肩,在他耳边道:“问你父兄。”
裴谌胡乱点点头,轻咳一声,道:“娘亲,阿父与阿兄他们……”
妇人将桑叶铺于蚕匾上,道:“你阿父阿兄不是都死了吗?”稍后,又道,“三儿怎还不去读文章?”
裴谌瞪着蚕匾上密密麻麻千头万头攒动的蚕虫,它们沙沙啃着桑叶,啮咬之声直往骨子内钻进去。
妇人端着脸,又问:“三儿怎不去读文章?”
裴谌吓一跳,应了一声,拉着雷刹落荒而逃,避进一间屋内,拎过茶壶道:“表兄,这似梦非梦,好生吓人,喝杯茶压压惊。”
雷刹接茶,不喝,反笑道:“你对这里倒是极熟,此处正是你的书房。”
裴谌环视周遭,果真是书房,书案笔架砚台一应俱全,书架垒着一卷卷书籍,抽出一卷展开,皆是新抄。
“我也不知……”裴谌抖了抖嘴唇,“我怎会知晓这里是书房?”
雷刹扣住他的双肩:“幸许,因你是裴谌之故?”
裴谌思索片刻:“我是裴谌?不不,表兄,我是裴衍。”又赌气似地往地上一坐,“我是裴衍,那妇人不是我阿娘。也不知阿娘在家如何牵挂担心……”
雷刹道:“我们应还在古寺之中。”
裴谌内疚道:“表兄因我的缘故,身陷此处,我心里实在难安。”
雷刹哪会放在心上,阴声道:“等我们离了此地,烧了雁娘骸骨才解我心头恶气。”
裴谌一愣,嗫嚅着不肯应声。
他二人在裴宅盘桓了三两日,林敷的小厮又来送信,道:“裴郎君,我家郎主新得一幅字,邀郎君共赏。”
第25章 旧时事
裴母见林敷相邀,她寡淡又不具体的脸上,露出审视之意,耷拉着眼皮,下垂着嘴角,将小厮堵在那来来去去盘问了好几遍。
林家小厮也不是吃素,老实地答了一回,见她又问,端起架子来,拿鼻孔视人,笑呵呵道:“我家郎主何等样人,从来高朋满座,不知多少贵人愿与郎主交好,裴家娘子何以盘问不休?”
裴母遭他羞辱,惭愧不已,直道不敢,又辩解道:“老身生怕三儿耽误了读书。”
小厮拿腔作势,指点道:“裴娘子不过深宅妇女,如何比得孟母教子,当心反误了裴郎君大好的前程。”
裴母连连称是,又与小厮赔罪,小厮竟也趾高气扬地接了赔礼。
裴谌不觉面有怒意,与雷刹道:“表兄,这狗奴仗势欺人,好生无礼。我定要问责林兄,如何管束下仆,这般猖狂。”
雷刹这两日将裴家里外探了个遍,只感摆设潦草简陋,总缺几分烟火之气。裴母只知催裴谌读书,余的一概不问,众奴仆遇着家主,施礼问声安,又陀螺似得自顾自地忙碌开。
眼前裴母与小厮一对一答,更是古怪刻意,倒似特意安排一般。
小厮见裴谌生气,也不理会,仍旧毕恭毕敬道:“裴郎君,请。”
裴谌不喜他的作派,便欲拒绝,谁知话出口却是:“阿娘,我且赶林兄之约。”
裴母点头:“三儿早去早回。”
裴谌晕乎乎坐在马车上,迟疑不定地道:“表兄,这并非我本意,这这……”
雷刹安抚道:“你暂且当作己身入梦,梦中种种,怎能随自己心意行事? ”想了想又道,“我若是猜得不错,邀你之人不是林敷,而是雁娘。”
裴谌一个恍惚,脸上微红,诧异中不明带了丝甜蜜:“竟是雁娘?”
雷刹毫不留情泼他冷水:“雁娘是古寺枯骨,红颜不过画皮。”
裴谌一哆嗦,正襟危坐道:“表兄,我记下了。”
雷刹看他眼神躲闪,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裴谌只得再三保证。
可惜美人是心上的刀、化骨的水,直教人神魂颠倒万事皆抛。裴谌言犹在耳,一见雁娘眉尖微蹙 ,那点相思愁意凝在眼角,泪欲流却化为唇边浅笑,只觉自己心痛如割,抛下雷刹提步便迎了上去。
雷刹一时阻止不及,索性静观其变。
“雁娘可是心有烦忧?”裴谌生怕惊了她,小声问道。
雁娘还礼,复惊复喜:“本以为再难见郎君一面,不曾想……”她一笑,将要说的话止在舌尖处,像一弯小钩,勾得裴谌忘乎所以。
他道:“怎会无缘再见? 我本就打算隔几日去寻娘子。”
雁娘低叹:“郎君如天边朗月,而我不过泥中残花,污浊卑贱,又哪敢慕月光清明。”
“不不不。”裴谌慌得连连摆手,“娘子纵使出身风尘,也是春日鲜花,沐晨盛放,鲜妍明媚,倒是我不过措大,只知夸夸其谈,家无恒产身无功名,倒不敢宵想神女垂青。”他为表心意,摸摸全身,也没摸出件可出手事物来,见院中一株牡丹开得正好,心道:我且先折一枝花来,回头与林兄赔罪。
魏紫花中称后,一层层的花瓣堆叠,绚丽多姿,捧在手中,像捧着化不开的浓情厚意。雁娘娇羞接过,似是情窦初开,不敢抬头对看情郎,只小心将花簪在鬓边,问他:“可还配得名花?”
裴谌早傻在那,呢喃道:“魏紫又哪及娘子倾国之姿。”
雷刹实是看不惯这等儿女情长叽叽歪歪的模样,一个翻身跃上屋顶,执刀闭目端坐,听裴谌与雁娘相互倾诉。
“我本是良家好女。”雁娘迟疑片刻,续道,“无奈旧院新主,便是王孙公子也是去而难寻,何况寻常人家。好在干娘不曾恶待,虽也有打骂,倒也不曾吃过多少苦头,冷时有衣,饥时有饭,也教琵琶诗书。”
裴谌看着她,若在前朝,雁娘许是贵女,不由更添心疼,便道:“我与雁娘倒也是同病相怜,亦是家道中落,家中只剩娘亲与我度日,娘亲平日更是节衣缩食,供我念书。我不过百无一用一介书生,不识五谷不事生产,家中只有出没有进,连着先人留下的藏书,都一一换了口中食身上衣。某真是,汗颜不已。”说罢摇头叹息。
雁娘失落道:“裴郎腹有才华,若得举荐,必得作为。”
裴谌苦笑:“不瞒娘子,却是投石无路。”
雁娘笑道:“林郎君交游广阔,他又与了裴郎交好,不会让郎君明珠蒙尘。”
裴谌一愣,忙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以功名利禄辱之。”
雁娘微侧着头,魏紫压着她的发鬓,衬着她的笑颜,她道:“诶,郎君何必如此拘泥,反伤了与林郎君之间的情意。”
裴谌一想果然是,笑道:“我不及娘子洒脱。”
他二人言语投契,又彼此有意,不稍多时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坐那,一时说些漫无边际的琐事,一时静默无言,相视而笑。都觉只要一处,看着廊外草木边蜘蛛结网也是这般有趣。
等得金乌西坠,雁娘这才依依惜别:“裴郎怜我,记得寻我。”
裴谌许诺:“明日我去絮娘家找你。”
雁娘顿时眉开眼笑:“郎君莫失信于我,雁娘长夜不眠侯君来。”她回眸微笑,心满意足带着一个婢女离去。
林家小厮重将裴谌与雷刹送回。
裴谌涨红脸:“该死,我竟忘了拜访林兄。”
小厮笑道:“我家郎主说了,郎君佳人有约,他不忍打扰,裴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裴谌心头稍安,又道:“改日再与林兄赔罪。”
等回了裴衣,雷刹捉住裴谌肩膀,审视着他的脸:“表弟可是忘了身在何处?”
裴谌因雁娘身世可怜,大为怜惜,道:“表兄,雁娘定无害我之心。我想了想,裴谌即我,我即裴谌,我定做了有负雁娘之事。我男儿郎,她弱女子,既是我之错,我怎能推诿当作不知,她有心愿难了,我便顺她心愿。”
雷刹道:“话说得清醒,事做得糊涂,她既有怨,你怎知她不会害你?”
裴谌绕着雷刹连声哀求:“表兄,我信她,她定无害人之心。”
雷刹不信,道:“我看你是被美色所惑。”
裴谌往他前面一跪:“表兄,你是不良人,平常查案也是寻根问底,如今不如看看,我待雁娘究竟有何亏欠。”
雷刹看了眼院外的裴母,问道:“你怎知这便是前世旧事?”
第26章 旧时事(二)
裴谌唯恐雷刹伤了雁娘,又暗藏心思,一晚在那翻来覆去苦思借口:如何一人独去与雁娘相会。
雷刹最爱快刀斩乱麻,裴谌却是优柔拖沓,偏偏是自己的表弟,不好随意动手,因此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点破,由他夜不成眠,熬得眼皮发肿眼圈发黑。
隔日才与裴谌道:“我去归叶寺一趟。”
裴谌一肚子腹稿无用武之地,讶异道:“表兄怎想要去归叶寺?”
雷刹懒怠细说,道:“我自有打算,你独自一人多加小心。”
裴谌念着雁娘,心下暗喜,笑道:“表兄只管放心。”
雷刹深深看他一眼,暗自摇头。院外裴母阴恻恻守在院门边,问道:“三儿,你怎又要出去?怎不在家中念文章?”
裴谌对裴母又惧又怜,惧她阴森古怪,又怜她孤辛,寻了理由搪塞过去,飞也似地离家去与雁娘幽会。
雷刹到底不放心,跟随了一路。李絮娘家院前植柳,又有门子护院把守,他是生客,门子拿一双势力眼将他从头看到脚,见他身上衣衫寻常,神态却落落大方,不见羞窘,便以为是家中富裕随性不逐世俗的狂生一流,于是另端起笑脸将裴谌迎了进去。
雁娘早令小婢女守侯,二人相见,不约而笑。
笑过后,雁娘满怀歉意,道:“院中上下只认衣裳不认人,看门犬最喜恶吠,裴郎可受了慢待?”
裴谌笑道:“雁娘多思了,我不曾受半点的慢待。”
雁娘一愣,回身道:“定是郎君如玉,令他们心折。”
裴谌面皮纸薄,被她一夸,整张脸绯红发烫,秀美的眉眼又藏着得到心上人夸赞的些微得意。少年风流,恨不得将身嫁与,此生厮守。
他认真道:“雁娘,你有心事,尽说与我知,我再不敢辜负。 ”
雁娘道:“裴郎休要哄我,我当了真,你不过戏言,让我如何自处。”
裴谌立誓道:“黄天后土为证,裴谌对雁娘绝无半句戏言。”
雁娘动容,她喜爱听他立誓,神有千万耳目,亿万分/身,观众生苦乐,听人间誓约。她忍不住抬头冲着雷刹藏身的屋顶展颜一笑。
雷刹回以冷笑,回到街集找到车坊,心道:若是有一二金,赁马一匹去归叶寺才快便。念头一落,只感腰间轻坠,摸摸荷囊,里面有两个小金饼。雷刹抛抛金饼,自语:“倒是随我心意。”
从车坊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马,策马疾驰至悲佛山山脚,只见草木青葱,远山含翠,山道边断碑倒地,竟是与自己所知别无二致。雷刹捏起碑石青苔间的一只草虫,捻死在反指间,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归叶寺应有不同之处。
随阶上山,山门依旧破败,四天王残倒,过寺门,满院牡丹放肆盛开,挤挤挨挨,花叠叶,叶叠花,几无一丝空隙。别说去路,连立足之地都被占去,那些花叶仍不知觉,往寺外逼去。
雷刹抽刀:既然无路,不如辟出一条道。刀光雪冷,牡丹枝叶无风摇曳,四周顿起似有似无的嘈杂声。
“好怕,他要伤我。”
“饮他血,食他肉。”
“无心无情无求之人,我不敢。”
“恶鬼惧恶人,何况你我,呜呜,我不敢。”
雷刹侧耳细听后,道:“真是处处都是欺善怕恶之徒,良善软弱的你们当是案上之肉,蛮横强硬的便退而避让,你们是人是妖是鬼,都非善类。”
一株牡丹被他激怒,连枝事叶身他抽过来,雷刹旋身回斩,听得一声痛呼,鼻间闻到腥臭之味,地上断枝渗出鲜血,血尽,枝叶迅速枯萎腐朽,化为齑粉。
雷刹嫌污血脏了刀身,甩甩长刀,一院牡丹在那瑟缩,浓郁的花香盈满寺庙。
“副帅雅量,手下留情。”风寄娘不知何时立在寺门处,出声阻拦。
雷刹回过头,道:“我并非多事之人,你让我与表弟脱离迷境,我立马罢手。”
风寄娘叹道:“副帅,情深缘浅,岂是一人执念。”她缓步上前,裙摆拂过雷刹的脚面,问道同“副帅冷情,可有求而不得之事?”
雷刹警惕地看着她,风寄娘笑起来,抬起手指尖抚过他过分俊美的脸颊,顺着下颌,划过喉结,停在心口,她道:“副帅,借心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