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尸体。”
“怨鬼的尸骸早就不在齐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殓 。”雷刹看向马车堆着箱笼,“不知是装在哪只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视着雷刹,退后几步:“副帅,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条生路?奴家保证,带着斛斛避入深山,远离城郭乡野。”
雷刹沉声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们从来没有生路。”
孟娘子刹时泪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静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拼着身死,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阿娘!”斛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投入孟娘子的怀里。
孟娘子接住她,紧紧纳入怀里,眼泪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脸上,斛斛抬起手,认真地为她拭去眼泪,黑沉沉的眼中是滔开的恨意,她猛地转过头,瞪着雷刹几人:“你们让阿娘落泪,你们该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动的斛斛,眼看着她双眸转成血红,本就枯瘦的脸更显嶙峋,细密的毛发从指尖顺着手臂直蔓生到额头,犬牙交错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锐钢硬长黑的指甲。她灵活地脱离了她的怀抱,四肢着地,护在她的身前冲着雷刹几人咆哮。
阿扣几人吓得了尖叫出声,马匹躁动地扬起四蹄,用力挣脱缰绳,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单什与叶刑司会意,双双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间各坠着一个佛铃,佛音连响。雷刹却直冲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辆马车,马惊后,箱笼从车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惊,奔向一只箱笼,以身作盾拦在跟前,“别伤她,别伤她。”
雷刹道:“孟娘子,暂不谈齐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尸终会化为魃,届时万人为葬。”
孟娘子想要反驳,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万人里为母者几何?为子者几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听到母亲哀泣大为着急,无心恋战,不顾身中几刀,瘸着腿跃到孟娘子身前,她想为她拭泪,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将它藏到了身后,毛脸上透出一点委屈来,她急唤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着她身上的伤口,心惊肉跳,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污,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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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蚂蚁,捡了落叶,弄了一手的泥,她总是笑斥几句,汲水洗净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细细帮她擦干水渍,爱怜地点点她的额头,道:“才好点,又来淘气。”
“阿娘,那蚂蚁搬了好大的一条虫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逗着虫蚁的?”她嘴上斥责,却由着她拉着她去看一窝蚂蚁在树下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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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一点点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污,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满头满脸的尘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丑陋的面貌,放心钻入她怀里。
孟娘子紧紧地抱着她,抬起头看着雷刹,嘴角抖动:“可另有……”
雷刹摇了摇头。
“斛斛?”
斛斛窝在她的怀里,戒备地看着雷刹几人:“阿娘别怕,我护着你。”
“你……”孟娘子笑问,“斛斛,阿娘说什么你都听阿娘的?”
斛斛歪着脑袋,然后点了下头。
“阿娘要你死呢?”
斛斛一愣,眨了眨眼,扁扁嘴,想哭,却点了点头应道:“好,不过,阿娘不要把我装在箱子里。”
孟娘子心痛如割:“不,阿娘不会将你装在箱子里,阿娘陪你一起,随风看春花、赏红叶、游漓江。”她抚着斛斛的脸,“阿娘早就知道,护不住你。”
她的怀里藏了一把利剪,亲手扎进了自己的心口,挣扎着冲雷刹跪地一拜:“奴家愿化灰同行,求副帅成全。”
雷刹的指尖一抖,忙握手成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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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高架,燃起熊熊火焰,倾刻间便吞掉了孟娘子的衣衫。斛斛抱起自己的尸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烈火中,敏捷地爬上柴堆,躺在孟娘子身侧,偎靠着她的胸口,又拉过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身体。
那些温暖浓黑的长夜,她都是这样躺在娘亲的怀里,安然入睡。
真好,来年要去看垂柳抽芽、春花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困难,删删改改的,稍晚了点。不过,终于告一段落
第43章 秋也过(一)
阿弃扯下一根枯草含在嘴里, 午阳落在他的脸上, 晒得他的额际冒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它们在阳光碎成了点点的金。
雷刹居高临下看着他, 为他留下一片阴凉,然后将一只坛子放在他的身边,道:“孟娘子曾道, 要带着斛斛去看四时之景。”
阿弃瞥了一眼坛子, 三具尸骨化成几捧骨灰,就这么装在里面,不分彼此。里面其中一人曾温柔慈爱地看过他, 那目光温软得像要化掉,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另一人曾搬了小胡床托着腮坐在他的面前,要他讲奇闻趣事。如今她们俱已成坛中的灰,与尘埃无异。
阿弃鼻子一酸, 拿手挡住眼睛,痛哭出声。
雷刹本要走,想了想还是在他身边坐下。
阿弃哭了许久, 擦干眼泪,侧过身不让雷刹看到自己的狼狈, 瓮声瓮气道:“阿兄,我知道她们该死, 可是……可是……我心中仍是酸痛。”
雷刹不知该说什么孟娘子为女不惜诱人入宅饲尸,斛斛手上更是不知多少人命,她们何尝无辜?她们何该偿命, 然而并不能让人觉得愉快。
阿弃又道:“阿兄,你莫要嫌我可笑,我好生羡慕。”
雷刹仍是不语。
等了半晌,阿弃又问:“阿兄,你可曾想过你的娘亲?”
雷刹顿了顿,答道:“不曾。”
阿弃道:“我就想过:我想她应是贫家,生养了好些男女,养活了这个养不活这个,只好将我弃于道边。她定不是孟娘子之般清瘦,是个乡野村妇,手脚粗糙刮人,拿粗布乌着头发,系着围裙,挎着竹篮,春来满山寻着了春菜,种得地,收得粮,天不亮便起床打扫煮粥,做些农家活计……”
“阿兄,她这么些儿女,怎就将我弃于道边?”阿弃忽问。
“许是盼你有更好的去处。”雷刹道,“她可能隐在树后,看徐帅将你捡去,这才放心归家。”
阿弃破涕而笑:“对,定是如此。她见我有了着落,这才归去,若是无人要我,她定又重新将我带回家中。”
阿弃像是认定了真相,翻身坐起,有点难过地抱过坛子,道:“阿兄许我几天假,我送孟娘子与斛斛去京中名胜,以后她们有春花秋叶为伴,心愿得偿后,来世她们再做一对母女再续今世缘。”
雷刹点头应允。
阿弃风风火火的脾性,他一点头,立马蹿出去牵了马,急不可待地出了门。雷刹去牢中将关押的王梁氏放了出去。
王梁氏呆呆愣愣地跟着他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牢,拄着竹杖跌跌撞撞地到了不良司外。过于明亮的阳光让她头晕目眩,她晃了晃,支着竹杖才勉强没有摔倒。
“齐家案与你无关,你走吧。”雷刹与她道。
王梁氏苍老得像要腐朽的脸上满是不解,脏硬如爪的指甲刮了刮身上的一块污垢,她蓦得有些清醒,问道:“我……我……女儿呢?”
雷刹不耐道:“你女儿不是早已死了吗?”
“对……对……死了。”王梁氏手脚无措得无地安放,她焦躁地打着转:“死了……我将她装进箱中,拿她惯睡的小被包了她,死了,死了……”
“那我怎还活着?”王梁氏不解地追在雷刹后面,迭声问道,“你可知我怎还活着?我怎还活着?”
雷刹站住脚,道:“大概因你是她的娘亲。”
王梁氏立在那,她本就驼的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脖颈像是再也无力支撑着她的头颅,她浑身的骨头堪堪地拼凑在那,一动就像要闪了架,节节断开。她慢慢地跌坐在地,挪到一棵树下,仿佛她只是地里长出的,某样惹人厌恶的物件,就这么破砖断瓦似得扔在道边,随着年月死去腐烂。
雷刹回头看了眼王梁氏,她似乎又糊涂了,在那磕着头,念着《往生咒》,几与泥尘同体。离开不良司,回了自家宅院,裴叔见他回来,惊喜万分,知他喜洁,唠唠叨叨地去厨下提热水。
“裴叔,不必热水,冷水就好。”
裴叔哪肯,苦口婆心劝道:“秋将过,晨起还有薄霜,郎君虽力壮,也要爱惜身体,风寒入体可不是玩闹。”
雷刹无奈,由着裴叔忙里忙外,啰嗦地念着裴家送了哪些礼,又接哪些帖,末了倚老卖老念叨他该娶亲生子,好些话,上次他回时,裴叔就已念过一次,他老了,不厌其烦地将说了几遍的话翻来覆去地念。
“不知几时会有小郎君呢。”裴叔将收着的礼单与请帖交给雷刹,笑着道。
雷刹不得不再次道:“裴叔,我孤绝之人,哪堪婚配!”
裴叔愣了愣,这话听着耳熟,却下意识地不悦反驳:“郎君莫听信这些闲言碎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阴阳相合才是天理。”
雷刹原本最不喜听他说这些,一抬眼,见裴叔已白头搔短,皱纹堆积,心中酸复暖,这世上真心念叨他的人,也不过了了二三。耐下性子,坐在堂前,翻着书帖,听着裴叔絮叨之语,不知不觉,天近黄昏,草草用过晡食,早早吹灯入睡,竟是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过后,雷刹一身短打,在院中练武,门院前裴叔欢天喜地进来,道:“郎君,有个仆役驾车上门,邀郎君赴宴。”
雷刹收势:“什么人邀我?连个请帖也无?”
裴叔笑呵呵道:“来人道:只与郎君说七返糕,郎君自知。”说毕,又皱眉,担心道,“私会总于名声有碍,郎君不如请了裴娘子上门相看提亲。”
雷刹咬牙切齿:“裴叔,休要胡言。”返身进屋换了一身胡服,颇为恼怒地道,“不过同在司中当差,有些往来?”
裴叔更加高兴了:“原来熟识,那倒也算得知根知根。”
雷刹气结:“你老怎知她是女子?”
裴叔笑起来:“哪个郎君会为着糕点请人赴宴,有这些巧思的,定是个女娘。”
雷刹逃也似得牵了马出门,老叔见到他,揖了一礼,道:“郎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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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寒来早,远看已是一片萧瑟,山脚更是枯草茫茫,那几处孤坟魂幡随风飘摇,有浑身缟素的未亡人在那哀哀哭泣。
雷刹眼皮都懒得一抬,问道:“老叔,那女鬼,你们寺中便不管?”
老叔无奈道:“她也不曾作恶,不过诱一二好色之徒,吓他一吓。”
“夜宿豪宅,醒来身处坟堆,怕不吓出人命?”雷刹哼了声。
老叔道:“至多病上十天半月,若出人命,寺主不会放任不管。”
倒是哭坟的女鬼远远看见雷刹,大惊失色,身形飘忽,瞬间遁入坟中,不见了影迹。老叔叹道:“副帅吓到了她。”
雷刹语结:“原来还是我的过错。”
老叔顿笑,他将雷刹送到寺中后院,躬身道:“副帅知晓去路,小人先告退。”
雷刹也不与他客气,循着小道过门绕到了风寄娘所住的小院,见院门敞开,跨过门槛便见风寄娘在一棵老桂下拿着一把花锄锄地。
“冬日能种得什么?”雷刹出声问道。
风寄娘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嗔道:“郎君不出声,倒吓得奴家心悸。”又扶着花锄笑,“欠了郎君好酒,少不得挖出珍藏相待。”
雷刹闻有好酒,系了袍角,拿过花锄:“你指了地,我来挖。”
风寄娘随手一指,自己坐在阶前,道:“时日久了,记不大清,只知埋在树下,却不记得了究竟在哪处。”
雷刹看她一眼,不由疑心她存心捉弄:“既是自己亲手埋的,怎会不记得何处? ”
“年长月久的,事事都记得清楚,那还了得?”风寄娘笑着反问。
雷刹无法,只好在她指的那块地下锄挖酒:“风娘子言下似乎别有深意。”
“副帅多心了,不过随口一说而已。”风寄娘拍拍裙角沾得泥土,捻去一片落叶,“奴家只记得埋的是难得好酒。”
“说不得酒变老醋,酸得人牙倒。”雷刹挖了一个坑下去,也没见有酒,直起腰道,“你不会戏耍于我,哪来的酒?”
风寄娘道:“左右不过树下,副帅既动了手,再辛劳一场。”
“这也算得待客之道?莫非我是你家力夫?”
风寄娘抱膝睨他一眼,笑道:“奴家哪来得这么俊俏的力夫,万金尚求不得。”
雷刹瞪她一眼,又泄气:“我堂堂男子汉,不与女子计较。”
风寄娘嫌干坐着无趣,搬了风炉蒲垫出来煮茶,轻煽着火,指挥雷刹道:“副帅挖酒,避着老桂的树根。”
雷刹挖了几处仍没挖到酒,更回怀疑风寄娘捉弄,没好声气道:“说有好酒待客,连酒坛都不曾见到。”再下锄却小心了一些,这老桂枝干粗壮,结球般生了一树的金桂,清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