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低眸,半含涩意,道:“徐帅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实不愿过多疑他。”静默半晌,这才道,“那就探探徐帅的府邸。”
“正有此意。”风寄娘笑道。
小小的灵鹤在烟气中拍拍翅膀,绕着香炉几个来回,又轻啄几下风寄娘的指尖,再冲雷刹挑衅似得叫了几声,这才从半开的窗边飞了出去。
风寄娘支起窗,看灵鹤远成一点,这才关上一窗寒风,回头道:“灵鹤不知何时能回,郎君小憩片刻。”
雷刹确实感身心俱疲,也不敢推却,合衣卧在榻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风寄娘拨了拨炉火,试着将一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雷刹对她并不防备,仍旧睡得安宁。
风寄娘不觉轻笑,转身合上四叠屏风,屏纸上的美人不知为了悦谁揽镜理妆,眼眸流转皆是依依风情。
老叔坐在阶前将磨得细碎的骨粉掺进油腊中,脚边一盏精巧的琉璃灯,听得风寄娘的脚步声,问道:“老朽听闻阴司有一联对,上书: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难道有心的善果未曾哺人甘甜汁肉,无心恶果未曾断人肚肠?可见人世间的公正道义阴阳两界都难定论。如我与阿芜,一世辛酸坎坷,以为可以自此两情相许携手白头,谁料通能付诸无知稚童的一把大火。”
“小童非恶,他不过堆柴煨烤捉来的鸟雀,谁知天干物燥,引起连天火接邻几座屋宅皆被烧毁,等我在野外捉了大雁回来欲聘阿芜为妻,结果只有断梁焦土,阿芜更是活活被烧死,我从残垣中只寻得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风寄娘忆及旧事,也生感慨,道:“九郎风姿风寄娘记忆犹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手梅花篆堪称一绝,更妙得是双手能书,人称梅九郎。”
而阿芜,花院中的魁首,擅曲擅棋,双目交合处两心相许,才子佳人何应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她不过伎子,纵然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也不堪匹配夫妻,求不得朝朝暮暮,也盼心中长久。
梅家一朝落魄,阿芜典卖了首饰置下小院,筹得盘缠,求了一封荐书,送情郎远去搏取功名前途。路远千里,一帆风雨,他许一去不归,许归来她也只落个痴心无处,但是阿芜仍旧苦苦等侯。
梅九郎不是负心郎,拒了贵女,推了上峰招揽,他衣锦还乡,满心想着三媒六聘煊煊赫赫来娶痴心等侯的心上人,等他却生死相隔,泣血红妆。
他抱着她枯焦的尸首死死不愿放下,心中的怒火怨愤无可言说,只恨不能以身相待。
然后他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她问他:生不与死,死不与生,你愿拿什么换得生死相守。
他答:愿倾我之所有,尽我之所能。
掷果可盈车的梅九郎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奇丑车夫,阿芜成了滞留归叶寺的幽魂,日间不过一具焦尸,等得金乌西坠,望舒升空,她一如生前蛾眉宛转,笑意吟吟与他厮守。
“人世间的生生死死,实是无常,许自然,许因果,又从何追溯?”丑叔将新制的蜡烛放进琉璃灯中,“娘子虽非明哲保身之人,却也鲜少冒然插手,我们本就在生死两界的夹缝中求存,轻举妄动怕惹来天怒。”
风寄娘接过琉璃灯,她的心从来有如止水,波澜不兴。日月轮转,说快白驹过隙,道慢日如三秋。她若是心如沸水,怕挨不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与变幻无常。
“九郎可曾怨过我?”她问,“于人,逢死入土为安才得馨宁。”
老叔爽然一笑,比鬼还丑三分的面上都被这笑染上无边的洒脱,道:“我求情得情,怎会生怨,一日不短,千年不长,我与阿芜心中不知如何庆幸风娘子当日的一时意起。”
“这便好。”风寄娘回眸,雷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沉默在倚在门前,俊秀的眉目隐了在夜中。她道,“不知怎的,我却有些倦了,事有始终,我想求一个终,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
她稍顿,语调中有着夜的凉意,似是说给老叔听,又似说给雷刹听:“最怕为人却成一棵树,一块顽石,无七情六欲,无五感内火。在我仍知喜怒哀乐时能得一果。”
夜的暗处,灵鹤扑楞楞地飞了回来了,翅破脖歪,哀哀啾鸣,不待飞到风寄娘手上“嘶”得溅出火光,瞬息间化烧成了纸灰,细雪似得被风送走。
风寄娘一惊,扭头看向雷刹。
一切皆在徐知命的府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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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石出(十六)
风寄娘提着青灯与雷刹站在徐知命府邸之前, 明月带着一圈微红的光晕, 清冷的月光中,草木石墙皆看得分明。
雷刹曾在徐府住过几月, 那时他陷在狱中为徐知命所救,遍体鳞所又无去处,徐知命亲接他入府, 又遣人精心照料, 入不良司后又常在徐府往来,对徐府的一梁一柱皆不陌生。
可今晚明月夜下的徐府似更改了模样,明明是旧门旧墙, 不知怎的,却生生感到别扭,似乎哪处被人移去,哪处又加了砖墙。雷刹细看, 除却门前不曾点灯,门房无人值守,台阶仍是那几级台阶, 院墙也仍是那院墙,并无更改之处。
风寄娘将手中的青灯往半空一抛, 那盏青灯滴溜溜转了几圈,越转越小越转越小, 化作一盏惨惨淡淡的不过巴掌大的小灯浮在树梢,稍后,又轻飘飘地飞过来悬在雷刹的肩头。
“这盏为郎君引路。”风寄娘难得长眉紧蹙, 道,“这徐府很是古怪,不是善地,你我小心为妙。”
雷刹扭头看了眼青灯一眼,道:“你自己带在身边护身。”
风寄娘摇头笑道:“它于我无用,你生来通晓阴阳,但于这些神神道道终究似懂非懂,青灯能破迷障。另有话要嘱咐郎君,郎君切记:还是那些旧话,鬼怪无形之物,并不能伤人血肉,却能寄于人心,盅惑神魂,引人自残。眼见非实,郎君无决断时,记得守好本心。”
雷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如在家中等侯消息……”
“他们岂能伤我。”风寄娘打断他的话,又笑,“郎君只管放心。”
雷刹没有生就风花雪月的肠肚,虽然担忧,却不再劝,最差也不过生死相随,道:“九王手下能人异士既懂借魂续命,自是擅鬼怪神通,不可大意。”
风寄娘承他心意,柔顺地点头。
雷刹总感徐府哪处不对,并不冒然进入,而是绕了徐府一圈,只是无论怎么细看,都没有找到一丝蹊跷自处,一时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谨慎小心,这才疑神疑鬼,他一心二用,险些被一根露出地面和树根绊倒,一个激灵下,忽得醒悟过来,匆匆到风寄娘身边,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对面老树上,道:“你再看这徐府有何异处?”
风寄娘举目远看,也是一心:“徐府左右颠倒,左为阳,右为阴,阳为升,阴为降,这个徐府现在不属阴不属阳,乃无序之属,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着了道。”
雷刹持刀在手,以血喂刃,道:“既如此,不能暗探,只能明闯。”
风寄娘一点头。
二人步上台阶,到了徐府外门前,却是乌门虚掩,留了一道不及寸宽的缝隙,伸手一推,大门吱嗄嗄几声,顺势而开。徐府五进大宅,过外门便是阍室,是门外值守之处,按理阍室通常设在左手侧,徐府现在左右颠倒,阍室便在右手边。阍室后面,一溜牛马棚与粗役的屋舍,夜风送来干草的草腥味,却无畜牲粪便的臭味,许是徐府下人勤快,打扫得干净。
风寄娘再看,这些马棚牛棚里,一匹马一头牛也无,马槽内还倒着麸糠,似是马夫新添。雷刹和她再走了几步,粗役屋舍亦是万赖俱静,没有一丝声响,推开一间房门,月光透进窗棂,通铺叠着铺盖,矮几上油灯一闪,微弱如豆的蓝火漂浮在灯芯上,幽静地发出微光。
雷刹看这油灯古怪,上前吹了一口气,那蓝火却是文丝不动,倒似两不相交一般,也不知是他的这口气不属这里,还是这点火非是人间之物。
风寄娘过来,她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婉婉约约,衬得她肤白有如青瓷,雷刹心神一荡赶紧别开眼,又惊觉不对,重又掉转回目光。风寄娘白晳如玉的肌肤确实带着一股死一般的微青,她整个人如同一件瓷像,冰冷,生硬,无有生气。
风寄娘察觉他的异样,摸了摸自己的脸,伸出手掐灭油灯上那团蓝火,微光一熄,她的脸色更添一层惨淡,她看了眼雷刹,释然一笑,道:“郎君不必惊讶,这才是我原有的面貌,人间能存千万世的只有死物。”
雷刹忽得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
风寄娘轻轻眨了下眼,放心,放什么心,她一时没懂,又不愿细问,三字像山林间从石涧上轻轻流过的溪水,清凉微甜。
“这里似没有活人。”雷刹与风寄娘离开粗役铺舍,这里的徐府也不是白日的徐府。
“也不知九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风寄娘道,一片死寂中,脚步声声声刺耳。
徐府红漆正门同样虚掩,雷刹仰头,这门楼出奇地高,直插入天,决非徐府该有的排场规格。
朱门,血月,无风,无声。
雷刹与风寄娘都暗暗警惕,由远而近,似有什么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将过来,走了几步,又伴着微微地喘气声与哀声。
雷刹想着既是敌动,那我便不动,冒然上前不如以逸待劳,他也非急性冲动的人,干脆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徐府中人前来“迎客”。
来人不紧不慢,脚步声终于靠近了正门,一只枯瘦的手慢慢地拉开一扇大门,来人背驼腿弯,鹤发苍颜,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灯盏。
“不良司十二卫李辰拜见雷副帅。”老者冲着雷刹揖一礼,复又抬头,“副帅别来无恙。”
雷刹讥讽:“副帅二字并不敢当,雷某还当李仵作已经还乡了。”
老者并不生气,只是面带哀戚:“副帅仍是少年,老朽一只脚已经步入棺材了……”
“李仵作此来,莫非是与我叙旧的?”雷刹打断他的话,问道。
李仵作叹气:“副帅为人处事如出鞘的利刃,可做人做事内方外圆才得始终,副帅在不良司中行差办案,交结多少豪杰游侠,擒了多少贼寇宵小,经了多少悲欢离合,怎还是学不会收敛脾性?往日副帅见我垂老,尊我一声叔,既如此今日李叔劝副帅一言:两耳莫问窗外事,归去自有天晴时。 ”
雷刹呵得一声:“李叔活得垂老,也没活个分明来,倒还要教我道理。”
李仵作又是一声长叹:“副帅还是听我一劝,本就与副帅无关,何苦犯险?”
雷刹拿指尖弹了一下手中的长刀,这把刀杀过人,沾过血,大许都是死有余辜的恶徒,幸许也有罪不致死的枉死客,但他出刀时未曾犹豫,皆因不负己心,当下冷声道:“与我无关,不过看不过去,你们心中:人命,价有几何?”
李仵作犹不死心,道:“副帅倒有侠义仁心,只是,徐帅于副帅有恩,副帅便这般报答?”
风寄娘实是忍不住,嗤笑:“徐帅这是要挟恩图报?论起来,副帅为不良司卖命,有今朝无明日,算起来,也抵得过吧?”
李仵作倒了一下眼珠,不善地盯着风寄娘,厌恶道:“你一个非人非物,不属阴不属阳的界外邪物,倒坏我们的好事。”
“李叔,你我话不投机,你为主,我为己心,不如少说一些闲言碎语。”雷刹道。
李仵作抚须一笑:“我老胳膊老腿,可不是副帅的对手,此来不过劝上一句,望副帅回头是岸。”
“想走?”雷刹一惯绝情寡义,他也不去尊老,更不管往日同僚之情,提刀欺身而去,手一触到李仵作的后领,往上一提,哪知,李仵作就跟一团三伏天的油膏,流汤似得流了一地,只留一身衣裳在他手中。雷刹既料徐府里面古怪,自有提防,将手上的衣服往旁边一抛,抹出火折试图打火烧了它。
只是,那火折怎也点不燃,想起什么,抓起浮在自己肩上的青灯,取出蜡烛,往衣物那一抛,一截蜡烛带着青火落在一堆衣物,腾得起升起一股青焰,倾刻间那堆衣物烧得一干二净,连着灰沫都没有留下。
青灯上下漂浮几下,似是恼怒不堪,风寄娘捡回蜡烛,又将它插回青灯灯中。
雷刹让她往后避退,李仵作站过的砖地,残留着一滩油水样的污渍,迅速渗入砖缝间,转眼间青青嫩草钻出砖缝,绿色蔓延开来,一瞬春回大地。恍然间,四周景物变迭,风寄娘与雷刹二人已站在一个小院之中,只见仆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端水的,拎着食盒的,偶有交谈也是匆匆忙忙,几声凄厉的尖叫声打破这些繁乱,门前一个面目模糊的青年郎君在那着急徘徊。
风寄娘拦住雷刹,悄声道:“郎君且慢,静观其变。”她心里有一根弦跳了跳,隐有所感,又说不清楚。
再看那边门帘掀动,一个有些体面的侍婢出来,未语先泣,道:“郎主,可如何是好,娘子一胎双生,怕是不好。”
青衣郎君大惊,砸着手慌乱不堪地在那打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又有家中长辈赶来,跟着在外着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一会,又有仆役领着女方长者赶来,俱是满脸焦色,跟着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屋中女子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婢女出来要老参吊命,待得女子声音渐弱,响起一串嘤啼声,又有一个年老的侍婢与稳婆一同抱着两个孩子出来,笑着恭贺:“啊呀,弄障之喜啊!”
青衣郎君掩额大笑,两方长者满面端笑,互相道喜。“贺亲家喜得金孙。”“多谢多谢,也贺亲家喜得外孙子啊,哈哈哈!”
一片喜气中,又有侍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泣道:“郎主,郎主,娘子去了。”
顿时喜事变丧事,院中挂起白幡,布起灵堂,一对双生子尚不知人事已经披麻戴孝,被抱至灵堂跪别生母。凄凄哀哀中,岁月飞速流转,两个孩子已经会跑会跳,奶娘坐在廊下愁眉不展,担忧的与小侍婢道:“大郎还算康健,二郎三病八灾,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