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决生生摁下上扬的嘴角,点头称是,揖礼道:“圣上还要面见臣子,儿先行告退,缉捕徐贼。”
“大郎小心。”承平帝听着雷闪霹雳声,难掩不安。
姜决施施然退下,没走出几步,就见几个宫人到中面带骇色,匆匆赶来,不及见到承平帝便跪倒在地,泣道:“圣上,十一郎为雷声所惊,竟……竟……没,没了……声…声息。”
“什么?”承平帝大惊失色,“小十一生得康健,怎会……怎会……”
姜决露出一个欢快的浅笑,抬头看了眼满天的张牙舞爪的紫电,心道:好一个天罚,好一个天罚。隆隆雷声中,他仿佛听到宫中女子哀哭声,还有那来来去去的忽忽脚步,它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摧人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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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静静地躺在地上,外面的风雨变化不能引起他心绪的一丝起伏,他用尽心力感受着,捕捉着身畔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气息。
风寄娘跪坐在一边,轻抚着雷刹的面颊,可惜他并无所觉。流亡于阴阳二界之外,原来是这处境,她耳能听,目能视,然而,却两相隔绝,她于阳界人,阴界鬼都无形。
“寄娘。”雷刹轻唤。
“郎君。”风寄娘回了一声,再看雷刹面目,果然,他听不见自己的话,她却不知,雷刹依稀能感觉到自己在他身边。
雷刹又躺了很久,电闪交织间昼夜难分,他也懒得去管眼下是什么时辰。拿手臂挡住双眸,掩去所有的心酸悲苦,聚散之间,相思都无寄处……
想了想,翻身坐起,摸遍全身终于在荷囊里摸出一丸香来,小心翼翼地点燃,轻烟淡淡散开,清香泌凉,提神醒脑。雷刹不由忆起风寄娘的那些香,那些酒,归叶寺的那些牡丹。
风寄娘看着雷刹的侧颜,见他似有怀念,心念一动,以指尖沾烟为墨,写道:寺中还有何年酒。
轻烟如水被人搅动,渐成一行字,雷刹一惊坐起:“寺中有酒?”
风寄娘亦是又惊又喜,答道:奴家还欠郎君好些酒。
雷刹一夜之间经此大喜大悲,终于大笑出声,道:“寄娘,我从未有片刻这般谢上苍无绝人之路。”
二人一问一答,至香燃烬。
雷刹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满天乌云散尽,雷闪皆退。步出徐府,坊中各家都摆着供桌,有屋舍树木被天火烧焦,还有几处仍燃着熊熊大火,官兵执刀往返各坊之间。他本欲出城去归叶寺,谁知城门重病把守,许进不许出。
雷刹打听了一下城中之事,不禁深深皱眉,与风寄娘道:“徐知命续命之事似乎是成了,九王莫非还活着?”
风寄娘也不知此事如何能了,没有香作媒介,二人不能说话。
雷刹心有不甘,风寄娘与他身隔两界,这笔账怎么也要算到徐知命身上,无有结果,实然消心头怨气。想了想,回自家宅院一趟,将屋宅与一笔银钱交给裴叔,只道:“裴叔,我有要事远行,不知归期,你收下屋契仆役身契,只管安心在这颐养天年。”
裴叔愣了愣,迭声追问。
雷刹道:“事关机密,不可详说,裴叔不必过于担心。”
裴叔苍老的脸上透着哀伤,道:“郎君,我老了,也不知还能活个几载。郎君既要远行,怎语出不祥,不好不好。再一,穷家富路,郎君留给老仆我这么银钱作甚?家中屋舍我只帮郎君看好。”他本想说,只盼死前能见雷刹一面,到底不过主仆,不敢开这口。
雷刹道:“裴叔不要推辞,我不缺这些银钱,我走后,定托付知交看护,不教人随意欺侮。”
裴叔见他打定了主意,暗暗擦了擦眼泪,理了行装出来交给雷刹,看着雷刹远去的背影,心中酸涩忍。雷刹少时便由他照料,雷刹性子又冷又独,习一身武艺后鲜少在家,他不知多少送雷刹出门,再迎他归来。
雷刹远行,也常道不知归期,好在,次次归来。
只是这次,他许是真不回来了。
雷刹离家后,一时又出不得城,在一家客舍住下,刚将行李放下,就有一个黑衣暗卫无声无息地潜进屋,拱手道:“见过副帅,我家家主道,寻得徐知命藏身处,副帅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雷刹自不推辞,随着暗卫赶到一处荒寺,只见断墙碎石满地,寺中参天大树被天火劈中烧成了焦碳,寺中央有雷击的大坑,发出刺鼻的焦味。
姜决站在坑边,看着坑中两具焦尸出神。
“这是。”
“徐知命与孤的九弟。”姜决道,他转身满脸的不可置信与疑惑,“副帅,莫非上苍真有所觉?”
雷刹不知他为何发出这般感慨,道:“徐知命逆天而行,惹来天罚也不足为奇。”
姜决摇了摇头,语气古怪:“副帅有所不知,我的八弟竟还活着。我发现他们时,他们并非躺在坑中,九弟与徐知命似被雷击,面目全非。八弟虽昏迷不醒,身上却无一丝伤痕。”
天道许真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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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石出(二十五)
“确非金蝉脱壳?”雷刹问道。两具焦尸如两截焦木, 别说身上的衣饰, 连着皮肉都已经焦熟,怎分辨是何名姓。
姜决诡异一笑:“孤怎会忽略此节。”
他言罢召来一个身形矮瘦的中年男子, 身上背了一个药箱,风寄娘便知此人是个仵作。果然,中年男子恭敬地与姜决行礼后, 麻利地跃下焦土坑, 打开药箱,里面满是大小不一的刀具。
风寄娘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利索地切开其中一具尸体的小腿, 剥出一根腿骨来。那腿骨平直光滑,只中间处却微有膨大,可见此人生前断过腿骨,接骨时手法粗糙, 才留下了痕迹。
“孤查过徐知命过往,他曾夜奔追缉大盗,双双跌落一古墓中, 墓中遍布机括。他不慎断了腿骨,既要应对墓中至人死地的机括, 又要与贼盗周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那盗匪又他搏命。饶是他本身善医,腿骨也不曾好好接治。”姜决道,他接过仵作手中的腿骨, 细细打量,不放过一丝一寸,“看来,此人为徐知命无误。”
中年仵作沉默立于一旁听令,一众暗卫也似如断舌。
“再剖。”姜决开口道,“九弟有心疾。”
仵作又行一礼,重又下到焦坑,部开另一具焦尸的胸腔,用小锯据开胸骨,切下一颗心来,仔细剖开。风寄娘探头细看,果然有疾,心腔不若常人完好。
姜决满意了,仰天大笑几声,伸指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又阴鸷地看着一旁昏睡的姜准,他疑心重,怀疑姜准装晕,暗卫会意,飞起一脚将姜准踢得翻了个个,姜准仍旧不醒,灰败的脸上笼着一层死气,再探鼻息,虽微弱倒也平稳。姜决神情阴晴变幻,在杀与不杀之间摇摆不定。
雷刹道:“大王大仇已报,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决想了想,道:“也罢,不过一个废物,杀他倒显得孤斤斤计较。”徐知命与姜凌一死,姜决又惦念起仅有一丝血缘之情来,一夜之间几子亡,承平帝双非强硬之人,怕是不能承受。“副帅,孤要进宫复命,你不如随孤前去,日后也可掌不良司。”
雷刹摇了摇,道:“我无意再回不良司。”
姜决挑眉,扫了雷刹一眼:“副帅不满不良帅一职?”
雷刹诧异,垂下双眸,苍白的唇边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脉脉温情,道:“不,我要去寻我妻子。”
姜决本就随口一说,道:“既如此孤也无意强求,待尘埃落定,孤再请副帅过府一叙。”
雷刹拱了拱手,目送姜决一行匆匆离去,自己却在荒寺徘徊搜查,低声道:“寄娘,徐知命并非束手就擒之人,说不定还有后手。”
风寄娘轻握着他的手,陪着他查看荒寺的每寸角落,雷刹看得很细,却没找到一点不周寻常之下。风寄娘环视一周,看着当中的焦坑,有心想提醒,又不知如何告知。还是雷刹自己回过神,跳下焦坑去查坑中的残留之物。
徐知命与姜凌遭雷击而亡,身上衣物焚烧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的残留,唯有坑中两个人形印迹可推断二人在此亡故。雷刹犹不死心,在尸印旁用手点点摸寻,在尸印手部土中摸到一块硬物,翻出来却是一块石块。
那石块扁平无奇,与院中铺路的石块仿佛,雷刹翻过来看了看,上面沾染着碳灰,他心头一跳,将浮在石块上的碳灰吹去,隐隐现出一行字来,仔细辨认描补,此四字为“天道可欺”。
风寄娘怔怔地看着四字,震动不已,天道可欺?此四字必是徐知命所留,天道可欺,何处可欺,他究竟留了什么后手。
雷刹站在坑中,似是入定一般,风寄娘生怕荒寺有异,不由心急。
“寄娘。”
哪怕雷刹不能听见,风寄娘还是回道:“我在。”
“若天道可欺,黄泉有路,那阴阳二界之外亦有寻处。”雷刹道。
风寄娘抿唇,看着雷刹坚定的神情,心中也生出一丝妄想:也许,也许真有路途往来?
雷刹笑道:“我们先回寺中一趟,看看你留下的香方、酒方,再访中土内外寺、观、教。你我总有再聚之时。”
风寄娘跟着他轻笑,抬眸看荒寺的焦树碎瓦,哪怕此地寸草不生了无生气,角落石缝之中绿草抽出新芽,顶开瓦砾石块探出一片嫩黄的芽片,迎着雨露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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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拿着一把扫帚扫着归叶寺堆积着的枯叶,将枯死牡丹一一锄掉,大雄宝殿之中满地碎瓷,小心归拢后埋在地中。那盏连枝铜盏烛火已熄,灯油还在,灯芯未断,却怎也不能点着。
归叶寺本就荒败,这么一归整更显空荡,宝殿前无花木的掩映,那尊倒地的佛像更显苍凉,岁月流逝远去,早已不知几载。
老叔在院中拄帚而立,忧心风寄娘的安危,听风过处,寂然无声。
雷刹到来时,老叔正坐在院中与断佛对饮,两盏清茶,一碟干果,心有愁事清茶也能酸醉人。雷刹到了归叶寺,这才惊觉体乏力疲,几夜未曾合眼,又遭恶战,先时大悲大喜,情绪激荡,未曾感到疲倦。双脚一踏入这荒凉又熟悉的败寺,前所未有的疲惫从脚底爬到每根头发丝。捞过一盏清茶,又拎过茶壶,连番牛饮,那倦意才稍稍退却。
老叔乍见他时喜出望外,再看门外再无来人,难掩悲意,忐忑问道:“风娘子……”
“她在我身边。”雷刹倚着断佛席地而坐,勉强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眼皮渐渐沉重,头一歪睡了过去。
老叔喃喃自语:“三界之外,岂非比死还要难受。”他有满腹疑惑要解,只是雷刹看上去实在狼狈,倒也不忍打扰。疾步到风寄娘的小院,取了一件披风并一个香炉和一盒香来。
风寄娘蹲在雷刹身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又看着老叔匆匆回来,就地点了一炉香。
老叔看着烟雾拢一个一个字,这才略松一口气,问道:“三界之外可有通途?”
风寄娘写道:不知,洪荒宇宙,人之渺小如何能知其之广袤浩瀚。梅家九郎,我有一事相求。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从雷刹身上眷恋地滑过。
“娘子只管吩咐。”老叔道。
风寄娘道:情之一物,摧人心肝。我与雷刹结为了夫妻,他行事偏激固执,欲行遍九州方圆寻三界之外的通途。阴阳二界尚且永隔,何况界外之地?佛子一叶降世后困于人间不得回返,一是他画地为牢、心入囚途不得挣脱,二则是三界不通,欲入不得其法。他为佛子,寿有千年、不老不死。他尚且求而不得,何况百载寿数的凡人。
风寄娘一瞬不瞬地看着雷刹,笑道:为人,生老病死,这一生或平庸或起伏,有喜有悲,有家小牵绊,如可手捧的一口小瓮,盛满有用无用的细碎琐物,才不枉费这短短光阴。
九郎,我院中有一坛酒,名唤孟婆汤,饮之,前尘往事皆化为烟消散,再无纷扰。你寻一个时机,让雷刹饮下此酒,斩断过往痴妄。
老叔久久不答,看烟急拢急聚,凝成“拜求”二字。他丑陋的脸上拧出一个怪异的笑,道:“娘子,此事恕我不能答应,我梅九郎此生为情,又怎会断人姻缘呢。”
风寄娘又气又急又无奈,怎也没料到老叔会拒绝,咬牙写道:九郎何时还恩?
老叔哈哈一笑,道:“一时无力偿还,暂且先欠娘子。”他取杯品了一口茶,沉声道,“娘子,你也道:人不过百年之寿,便让他陪你百年又如何?即为夫妻自是生死相许。再者,说不定你二人另有机缘,能得再聚。”
风寄娘一时无计可施,闷头依着雷刹坐下。
老叔也不知她身在哪方,只对着那炉香,笑道:“娘子,人心是偏的,我自是偏向你。怎忍你在三界之外孤凄寂寞。”
风寄娘反问:推己及人,若九郎是我,忍心雷刹虚耗此生?
老叔摇头:将心比心,若我是雷刹,定不愿一杯孟婆汤忘尽前情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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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到底心中存了事,这一觉睡得虽沉,却不稳。醒来时,月至半空。微睁开眼,身上盖了一件披风,一边燃着火堆。老叔与一个绝色女子依偎着坐在一起,另一边一炉香,烟气袅袅。
“雷郎君醒了?”阿芜轻笑,婉转清脆如黄莺出谷,“可要饮一杯清茶?”
梅九郎煨烤着一只兔子,也转过头来笑:“雷副帅醒得倒巧,我这兔将将刚好。”
雷刹有片刻的怔忡,不顾回答转去看香炉,他屏息等待之际,烟气成字:夫君先进些吃食,其它事,我们改日再议,可好。
雷刹这才放下心,他头昏脑胀,只怕一切不过妄想,毫不客气地接过兔肉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阿芜细心递过温茶,忍不住问道:“雷郎君有何打算?”
风寄娘抱膝听雷刹道:“一叶在寺中不知多年,他可有留有什么秘卷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