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雷刹疑窦丛生,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怎也不信是梦中所见,将床铺身上重头至尾翻了一个遍,却一无所获,正要再翻,阿弃大大咧咧揣了肉饼来寻他,一把推门进来嚷道:“阿兄,你今日怎比我还迟?快快,我们一道去李府。”
  雷刹看天光,果然起晚,狸猫一事到底不过些许小事,当下搁置一边洗漱过后接过肉饼边吃边与听阿弃瓜叽着说李府可疑之处,又问小吏:“昨夜风寄娘可是歇在司中?”
  小吏答道:“回副帅,昨日有马车来接,风娘子应是返家。”
  雷刹慢下脚步:“归叶寺在城外,离得远,雨天路滑,她竟回了寺中?”
  小吏也是不解:“许是家中有事。”
  阿弃不以为然:“她是女子,司中都是些臭汉莽夫,风娘子定嫌不便,这才不辞辛劳返家。”
  雷刹一时不曾想到此处:“阿弃说得有理,倒是我小人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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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汉儒年过半百,三缕长须,歪戴着帽子,在自家后院半斜在一张凉榻上听一个伎子弹琵琶,酒已八分,半睐着一只醉眼,嘴里哼哼叽叽地唱些歌不歌调不调的曲,只模糊听得“岁至暮秋,日近晚凉,人到黄泉渡口……”
  李大郎领着雷刹与阿弃见自己阿爹这模样,打个哈哈,道:“阿爹是个酒糊涂,平素并非这般随性。”
  雷刹笑道:“好酒者大都直爽,我倒喜欢令尊脾性。”
  李大郎一时不知他说真说假,连看雷刹好几眼,直把自己看得心头直跳连声念佛,舔着唇也不顾亲爹半醉失礼,一溜烟得跑了出去,独自贼心不死趴在院门门缝里往里瞧。
  他的娘子是个泼辣的,路过园中见一个登徒子贴着耳撅着臀,咬牙切齿地扔下婢女,拿着扇子就是一顿抽。
  李大郎惊跳起来就要呼痛,电光火石思及雷刹行事,忙拿手捣住嘴,冲着自家娘子挤眉弄眼,小声道:“冤家,瞎了眼,倒要谋害你亲夫。”
  他家娘子一笑,将打坏的扇子扔给婢女,一撇嘴:“郎君,我认得你的脸,却不大认得你的臀,你贴在门上,活似采花的贼,我还想报官呢。
  李大郎伸着指头要去点她,被他娘子一把拂开,疑道这:“可是公爹又从哪弄了娇娘,引得你嘴角流涎?”她边说边推开李大郎,自己往门缝里瞧了一眼,嘶得吸口气,劈手扭着李大郎的耳朵一路拎到侧院,这才骂道,“你色胆包天,哪个都去偷看?莫不是嫌命长,若是嫌命长,不如与我和离,一别两宽,各自相安。”
  李大郎怒道:“屁,你个悍妇哪配和离,要别也一封休书休了你。”揉着屁股道,“我惜命才屏气小声,倒是你,差点露了我形迹,惹了杀才割了我项上头颅,你当个长夜数豆的寡妇吧。”
  他家娘子叉腰扬眉:“真是不知死活,先不论他是不是杀才,我却知……”她招手上他附耳过来,道,“我听闻:他是个鬼子,不祥之物。”
  李大郎打了个抖擞,摸摸手上的汗毛,伏低做小哄了自家娘子回院中:“走走走,让阿爹自己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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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汉儒努力睁着醉眼,恍惚中似是看到神仙人物,只是这神仙既无峨冠博带,又无祥云雾绕,倒是从头到脚一身黑。李汉儒掩脸嘿嘿笑几声,执盏劝酒:“哪路仙君,共饮一杯?”
  雷刹似笑非笑地接过一酒,一饮而尽,倾身问道:“李进士,不知你是真醉还是假醉?都道酒后才吐真言,看来,你应该是真醉。”
  弹琵琶的伎子见势不妙,屈膝告退,被雷刹伸臂拦住:“你自弹你的。”伎子战战兢兢坐回去,手一抖,弹片刮过琴弦,一声吭争。
  李汉儒被断弦声惊得清醒几分,拿手揉了揉脸,苦笑道:“你们不良人未免也太过张狂,不过协理大理寺查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雷刹牵了牵嘴角,大马金刀在他前面坐下,将大横刀立在身前,黑色的鞘,红色的柄,霜刃藏于鞘中,久拭犹带血腥。
  李汉儒深知不良人另有背靠,悻悻住嘴,道:“不知副帅要问我什么?我与侍郎不过寻常亲眷,虽是同族,往来却不频繁。”
  雷刹道:“进士不必慌张,不过问问侍郎府老夫人的事。”
  李汉儒连忙摆袖:“副帅慎言,论起来老夫人可是我堂嫂,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得知?这话岂不累及名声?”
  雷刹一伸手捞过酒壶,只手倒了一杯酒推向他:“进士只说你知道的,或是耳闻,或是目睹。”
  李汉儒见实在推脱不得,恹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长叹道:“我那个堂嫂嫂,为人实不讨喜,惹人厌烦,苛刻尖酸,挑剔孤僻。说句不好听,每日一睁眼这世上便没得她意的事,夏日嫌热,冬日嫌冷,春嫌柳绿,秋嫌无花。远亲上门不过攀附李家权势,近邻来访不过占他家中便宜,儿、媳兼是不孝,子孙全是不贤,羹汤饭食没有一样合意,奴仆下人没有一个贴心……”
  阿弃皱着浓眉,道:“你为老夫人写得铭旌倒是一溜好词。”
  “诶……”李汉儒驳道,“人死万事皆消,莫非我要写一串刻薄之语上去?再者,铭旌要埋入墓中,岂不是与阎王告死人的状?不可为,不可为,恶行,恶行啊。”
  “老夫人这般不慈,想必侍郎与夫人受了不少委屈?”雷刹漫不经心问道。
  李汉儒叹道:“为孝夫妇佳儿佳妇,也不知我那老嫂嫂有何不满,只闹得家中阴云密布,人人不开心颜。为孝一向愚,哪敢半点违抗母命,反倒常忧母亲不曾好吃好睡,每得一样稀奇之物,先奉于母前,每有一样吃食,先拣了鲜嫩的奉于母亲,日日请安,风霜雨雪都不肯落下一日。”
  “我那侄媳恭谨良善,也受了我老嫂嫂不少搓磨。她言情书网,千娇百宠的闺秀,新嫁时便洗手亲做羹汤,执箸立于食案前布菜奉汤,因子嗣艰难,不知听了多少讥讽之语。”
  雷刹问道:“既如此,老夫人为何不曾为侍郎安排姬妾通房?怎得多年后才纳了一房如夫人?”
  李汉儒拿酒润了润唇:“许是物伤其类,我那嫂嫂诸事皆挑,倒不曾插手侄儿的妻妾一事。”
  “物伤其类?”雷刹笑问。
  李汉儒捻捻长须,摇头道:“我那老嫂嫂,可厌可恨,倒也可怜,她是续娶之妻,嫁于我堂兄时年岁极小,将将及笄,身量都未曾长足。她是莞州西江人,离京隔着千山万水,商户出身  ,家有百万之富,绫罗堆中长大的娇女,父母更是百般宠爱,嫁时一船一船嫁妆,络绎不绝地进京来。”
  他那时还不过五六岁,被长随扛在肩上看热闹。远远地看见,珠围翠绕里有一抬肩辇,杠缠红绫,一个娇娇小小的新妇打扮的小娘子端坐其上,金簪压发,面遮绢扇,那把扇子绣着百蝶戏牡丹,她的脸藏在扇后,影影绰绰,依稀透出无边的清秀来。
  他正张嘴看得出神,新妇许是坐得烦了,许是岁小有失稳重,她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点漆的双眸来。
  那双眼睛,就像不曾出巢幼雀,漆黑发亮,纯洁不沾一丝污垢,也不带人世一点烦忧,干干净净,琉璃一般。
  望之,便想要一世珍藏。
 
 
第11章 九命猫(十)
  “我堂兄与元配夫妻和睦,婚后五六年方有身孕,谁知……为孝之母死于难产,堂兄悲痛不已,亲刻亡妻墓碑,念及故人,每每泪湿衣襟。伯父为他续娶新妇,他并不十分情愿,无奈一来幼子尚小,缺人照料;二来老父染疾,殷殷期盼,不忍拂意,左思右想这才点头同意。”
  “他们婚后如何,我知之不详,只知堂兄极爱饮酒,常常在外烂醉如泥被人送回,不及三年,他酒醉从马上跌落与世长辞,伯父本就久病,忽闻噩耗头疾发作,溢血身亡。”
  “家中诸事,皆落堂嫂身上,她一瘦弱女子带着懵懂稚子,这一过,便是长长一生。叹之,惜之矣。”
  李汉儒出了会神道:“堂嫂去时,我去李府吊唁,其时尚未封棺,我看了眼嫂嫂,再忆她嫁时,竟寻不到过往一丝的影子来。” 又自嘲道,“许是我那时年小,记差了她的模样。”
  雷刹从怀中掏出那对银铃:“进士看这对银铃,可是老夫人之物?”
  李汉儒接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抚着上面细纹,方笑道:“堂嫂千万般不好,对一只猫却是极好,那猫也灵性,长伴她左右,也不知养了多少年,取了个名叫时追,时不时寻来巧匠与那猫打金的银的玩物,平日吃食兼是鲜鱼鲜肉,费的银钱能养活一户农家。惯得那猫好似家中伯爷,这对错金银圆铃是那只猫的爱物,缠枝纹特嵌了猫名。”
  雷刹问:“李侍郎家的小郎君可是不喜祖母?”
  李汉儒用鼻子轻哼一声:“晚年得子,难免娇惯,阿蜀有些脾气,偏他祖母性又挑,互为不满。为孝不喜阿蜀不敬祖母,屡屡出手管教,气极还请了家法。侄媳于其余诸事一概通情达理,唯爱子头上颇多维护。阿蜀有母亲依仗,他又是倔的,每经管教不知反思,反越远了祖母,倒是阿蜀的阿姊阿鹿与祖母亲近。  ”
  “可鹿阿蜀,鹿蜀?”雷刹先时不曾留意,听李汉儒之话才惊觉一个叫阿鹿一个叫阿蜀,合一便是异兽之名。
  阿弃不解,问道:“阿兄,鹿蜀何意?”
  雷刹道:“蜀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佩之,宜子孙。”
  李汉儒点头道:“确是其意,为孝这一支,子孙艰难,因此为他姊弟二人取其名,图个吉利口彩。侄媳进门,多年不曾有生育,中年才为侄儿纳妾开花,这妾纳得好,有带子之运,阿鹿生下没几年,侄媳便有阿蜀。为孝这人古板,面上寻常,心中不知如何欢喜,自是盼着多子多孙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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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刹与阿弃别了李汉儒,二人在坊内拣个酒肆坐下,要一壶酒,一碟肉,阿弃往案上一趴,抱怨:“阿兄,此案你心里可有眉目?  ”
  雷刹笑起来:“这案子哪桩哪件是你不知道的?我又能有什么眉目? ”
  阿弃不信:“阿兄次次都这般说。”
  二人略坐片刻,叶刑司撩开竹帘大步进来,与雷刹揖了一礼,板正腰身摆好配刀,理理衣冠,正襟危坐,他明明有要紧之事要报,偏偏强自克制,拿过阿弃的酒杯,自斟自饮一杯,平复了心绪,这才道:“老夫人过世前月余,李小郎嫉恨老夫人待猫犹胜自己,拿绳索绞死了老夫人的猫。”
  雷刹执壶为他倒酒:“可还查到什么?”
  叶刑司摊开记册,道:“如夫人娘家一家都是交口相赞的老实人,至多不过邻里口角,实无涉及人命的旧恨新仇。李府上下邻舍亲朋倒是对李老夫人均有怨词,即便老夫人身边贴身侍女也道:老夫人极难伺侯,稍出差错,便要领罚。李小郎与祖母更是势如水火,曾口出恶言道:老虔妇该死。”
  “李侍郎大怒,罚他连跪祠堂数日,李小郎非但不知悔改,反顶撞父亲道:她又不是我的亲祖母,阿爹何必敬她?惹得李侍娘扬言要打死他,因韦氏怜子这才罢手。”
  “老夫人得知后怒极,命仆妇问李侍郎:听闻李府无我立足之地?”
  “李侍郎跪下与母请罪,泣责自己教子无方。”
  “老夫人便道:所幸我岁老,等他掌家我已尸身化骨,平生未见如此不孝子孙。说与外人知晓,我看他还有何脸面读书认字出将任相?”
  “李小郎本就乖戾,伤将好便驱使小厮偷拿了老夫人的猫,狡死后仍将猫尸送还于老夫人。”
  “老人急怒攻心,咳中带血,抱着猫尸整夜痛哭,哀痛之下卧床不起。韦氏知晓李小郎闯了大祸,领着如夫人先一步脱簪解发跪于老夫人院中请罪。老夫人咬牙要打死李小郎,逼得李侍郎跟着跪求。”
  阿弃呆了呆:“那……老夫人岂不是被李小郎气死的?”
  叶刑司合上记册,深思半会,这才道:“倒也算不得是被李小郎气死,老夫人汤药温养后,也已好转。”
  “老夫人远嫁,身边怎不见老仆旧婢?”
  “原是有几人,一个持重老成的嬷嬷,因岁老故去,两个贴身使女一个染疾病故,一个逆主发卖。老夫人娘家,早年因经营不当,渐渐败落,遂迁离了故土,宛州与京中本就远隔千里书信不通,又逢荒年灾月,一封字几经辗转才到老夫人手中,再派人去寻时,只剩枯井颓垣。因此,老夫人身故,她娘家却是报丧无门,无血亲前来奔丧。”
  雷刹道:“我原以为老夫人的那只猫不过走失,倒不曾想到是被李小郎绞死。”
  “猫在老夫人过世前就被李小郎绞死?”阿弃打了个冷战,“那……那天,李小郎砸死的猫又是哪只?怎么死了又死?”
  奉酒上来的酒肆小二是个尖耳长舌的,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这位小郎君有所不知,这猫啊……有九命,寻常哪能死掉。”
  叶刑司听他胡言乱语,浓眉一皱就要拍案喝斥,抬起手又自悔冲动,硬生生收势高抬轻放,然后道:“你,一个奉酒小二,不要,信口开河。”
  小二溜眼他们的配刀,忙轻扇自己的耳光,点头哈腰赔了罪,抱着托盘狗撵似得溜了。
  雷刹抚着酒杯正要说话,一抬头,窗外传来几声猫叫,起身将窗纸戳了个洞,拿眼凑上去看:坊街铁铺墙角,一只狸猫蹲在那,冲着他喵喵两声,往坊门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叫上几声,似有催促引路之意。
  “你们二人可有听到猫叫?”雷刹问道。
  阿弃摇头:“不曾听到,阿兄听错了吧!”
  叶刑司侧了侧耳,跟着摇了摇头。
  雷刹藏起满腹疑问,寻了个借口匆匆出了酒肆,到铁匠铺外,那只狸猫果然蹲在角落等他,碧莹莹的猫瞳泛着奇异的光亮。它冲着雷刹叫了起声,撒开四足就跑,雷刹忙追上去,一路翻墙过街,直追了盏茶的功夫,一路景物渐渐眼熟,穿过小街,前面一处方方小院,正是雷刹的自家私宅。
  狸猫双足发力,跃上院墙,跳进院内。
  雷刹敲了敲门,家中老仆过来应门,笑道:“郎主常住衙内,可算回来了,小人为郎主倒杯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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