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可心疼钱了。
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个荒诞的书中世界,她都能死而复活,这些钱不也就像是游戏中的游戏币一样吗?带不到现实中去,她在这儿节省又没有用。
可是,就算是虚拟货币她也舍不得花啊。游戏币还要努力积攒,或是努力赚钱氪金才能获得呢。
没想到她对这儿的人的感情还不如对钱来的实在,惜翠略感羞愧。
将钱袋直接还回去似乎也不太好,惜翠意思意思往殿里的功德箱里丢了点碎银,最后才将钱袋还给了高骞。
高骞神色略微僵硬,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这个妹子从前受了不少苦,本该被当成掌上明珠,堆金积玉,狐裘绣袄中呵护着长大。
如今却连些银钱都不敢花。
他心里不满,反映在脸上,抿着唇,面容愈加冷硬,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是在同谁置气。
既然疼惜这个妹子,便想法设法地要弥补回来。
“婆婆捐香火钱是动辄千两,这钱袋中没多少银钱,剩下来的钱,你收着便是。莫要同我客气。”他硬邦邦地说着,将钱袋又还给了惜翠,大踏步地迈出了殿门。
惜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跟着高骞一路捐钱,从正殿捐到了偏殿。
每往功德箱里丢钱的时候,惜翠就感觉自己特别像一个散财童子,浑身冒着金光,脑门上都刻着“有钱”两个大字。
她和高骞这俨然如暴发户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人主意,纷纷小声议论着这两个衣着华贵,使劲儿撒钱的青年男女。
连带着几个本该心如止水的僧人都忍不住撇头看了他们一两眼。
这样引起注目的方式,真的不好。
惜翠感觉她和高骞就是俩地主家的傻儿子。
高家确实有不少良田,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么说也没有错。
就在惜翠举步正准备跟高骞一起踏出大殿的时候,从殿外忽然走过来两个少年僧人。
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矮的那个小沙弥,眼睛乌溜溜的,笑着和同伴说,“我听闻是倒也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哪两位檀越如此大方?竟捐了这么多银钱。”
高一些的那个左脚微跛,腕悬佛珠,行走时如一株萧疏的青竹,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宛如明月与青山一并撞入怀中。
貌如好女,却不显阴柔。
那跛足的少年僧人微笑道,“既有如此大方的施主,应当感念才是。”
惜翠步子当即一停,整个人愣在原地。
“遗玉?”
耳畔传来了高骞询问声,但惜翠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少年僧人同小沙弥越走越近,僧袍被风吹动地轻轻扬起,行走间,踏出的鞋履,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那是卫檀生。
惜翠不会认错。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容貌和十岁的时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五官都长开了,褪去了几分俗世的烟火气,多了几分方外的疏朗与清意。
眉长而远,唇淡而薄。
犹如烟络横林,山沉远照,渺渺又悠远。
那个瘦瘦小小,蜷缩在粪尿污秽中的小人,已长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之前是不怎么笑的,总是垂着眼睫,沉默不语,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此时他眼中隐着淡淡的笑意,和在瓢儿山上相比,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离开瓢儿山后,他过得不错。
小沙弥:“师叔说得有理,倘若碰上,我定要当面谢过这两位檀越。”
“遗玉?”
惜翠回过神来,“我没事。”
卫檀生已和那小沙弥走到殿前,眼一抬,便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惜翠与高骞。
他落在惜翠身上的眼神还含着些淡淡的笑意,眸光一扫,看她与看其他人并无什么分别。
惜翠本还有些紧张,这时倒松了口气,拉着高骞的衣袖,往旁边一站,为卫檀生同那小沙弥让开了路。
卫檀生看了她一眼,竟停下了步子,莞尔一笑,“多谢。”
惜翠:“客气了。”
目睹着卫檀生和小沙弥一同步入了殿中,惜翠收回视线。
卫檀生没有认出她来。
这是当然的,她现在的模样和当初在瓢儿山上的时候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第18章 佛与魔(卫檀生)
想到高骞不久前的承诺,惜翠内心突然冒出了点邪恶的念头。
“二哥。”她侧身,神情严肃地看向了高骞,指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道,“我不嫁给焦荣山了,我想嫁给他。”
高骞:“……”
“……你这是何意?”
惜翠一本正经,“我看上了这小师父,我想嫁给他。”
高骞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疲惫,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不要闹了,这是和尚,和尚又怎能娶妻。”
“我是认真的。”
“你还在因焦荣山的事而置气?”
“倒不是因为他。”
“那你缘何要说出此话?”
惜翠深思了片刻,给出了一个高骞无法反驳的回答。
“因为这小师父他生得好看,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高骞:……
=
卫檀生缓步迈入大殿,身旁慧如叹了口气,
“可惜缘分未到,我没能得见二位施主。”
他年纪小,一碰上什么事,难免就动了尘心。
卫檀生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并不附和,只笑而不语。
“说起来,刚刚那两位檀越看着好生眼熟呢。”想到方才殿外一面,慧如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卫檀生这才问了一句,“哪两位?”
“就是师叔刚刚在殿前看的那两位。”慧如小声嘀咕道,“那位女檀越与她兄长生得好生相似,我还没见如此相似的兄妹俩哩。”
卫檀生脚步没停,腕上佛珠当啷作响。
他显然对此不是很关注,“是吗?”
自己这位师叔,性子虽好,却难免落得一个无趣,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更像个六十岁的花甲老人。
慧如撇撇嘴,“师叔禅心当真稳固呢。”
卫檀生没有应声。
目光落在了大雄宝殿中的旃檀佛像上。
年岁一晃而过,他已在空山寺待了六年有余。
其间,勤勉持修,未曾有所懈怠。
至于禅心稳固与否,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晚上,结了课业,回到寮房,看了卷经文,有困意袭来,卫檀生吹熄了蜡烛,和衣而卧。
但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
他又做梦了。
梦到了瓢儿山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血沫。
卫檀生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心跳如擂。
他五指合拢,缓缓地收紧了身前的薄被,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腾了一般,冲入四肢百骸与大脑中。
卫檀生眼微睁。
一轮圆月攀上窗。
月色下,那双绀青色的双眼,眼尾微垂,滤去眸中微转的碎光,平添了几分妖异与艳丽。
卫檀生掀开薄被,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平复少许。
自从他离开瓢儿山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中重温着那天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来,汗湿枕巾。
卫家人只当他是年纪小,经此大难,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没有辩驳。
他回家后不久,那个卫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没多时便传遍了京中。
卫宗林对他心怀愧疚,瞧见他跛了一足后,对他管束放松了许多,渐渐地便不再多管他。
为官尚要看仪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卫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卫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严格按照卫宗林的要求所活。卫宗林不再管他,驱使着他按部就班过活着的外力陡然消失,这让卫檀生感觉到了一些无所适从。
那些经史子集他已翻过无数遍,懒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么也不干。
他感觉自己好像缺了些什么,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终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何物,更觉得烦躁。
这幅模样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怜悯和叹息,说他是在山上的时候吓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过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只猫儿一样,陆陆续续找来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后来,他试着自己亲自动手,用当初卫宗林赠与他的一把短匕。
温热的血液溅上肌肤。
他俯看着它们呛咳出血沫,瘫在地上,肌肉因为痛苦而痉挛抽动。
卫檀生心不受控制一般地疯狂跳动着。
这时,他才终于想通了这段时间以来究竟缺了什么。
那畜生死前的双眼慢慢与人的双眼重合,透着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山匪。
这让卫檀生感到了极度的兴奋,甚至兴奋地呻吟了一声。
此时,他才感觉到他是活着的。
他终于明白了,杀了那山匪非但没让他感觉到痛苦,反倒释放出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魔性。
在他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和欢愉的事。
他杀了他们——
他帮他们斩断了罪业——
他救赎了他们。
这种感觉几乎使卫檀生着了迷。
在那之后的几天中,他难以成眠,回想起这感觉就兴奋地浑身发抖。
没多时,家中便商议着把他送离京城,拜入了善禅师门下。
佛门清静,尤忌杀生。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叫嚣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压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欲望得不到宣泄,自己被这种感觉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让他觉得焦躁不安。
他这幅模样落入了善禅师眼中。
了善禅师德高望重,智慧圆满,能拜入他门下,是他之幸,卫檀生对他向来颇有几分敬重。
他倒没有斥责他,只是常带着他做些农活,闲暇时候为他讲经说法。
他本就未打算将衣钵传予他,只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卫檀生当然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违常理,但他并无更改的念头,只对了善禅师道,“弟子魔性难除。”
了善禅师面色不改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之魔性在何处?”
正如一瓢水,温和从容地浇灭了他的心火。
人具两性,一面是佛,一面是魔。
心本清静,自是荡荡无碍。
想开了,这股躁动不安的欲望好似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卫檀生这才静下心来,跟在了善禅师身侧,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观想,潜心修习。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于经年累月缄默的禅定中,他倒也学得了几分皮毛。
青灯古佛,给予了他不少安慰。
尘世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经书中的佛国,让他有了个寄托安身之所。
只是,这股欲望还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有这欲望在,他永远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卫檀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再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山匪了。
但因为这一场梦,他的欲望却再一次地被引动,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间溢出一声暧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声佛号。
他明白,总有一天,它还会如山洪一般咆哮着倾泻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来临,必是如焚天灭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堕三恶道,更遑论彼岸佛国。
第19章 镜中朱颜
虽见到了卫檀生,但惜翠没打算上赶着凑到他面前。
这一次身份不同,卫檀生性格好像也有了很大变化。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打算。
陪着高骞逛了一圈,等高老夫人醒来后,惜翠就同高家人一起下了山。
李氏好奇心强,回到车上,对他们兄妹二人很是关心,拉着她问来问去。
惜翠答:“多谢嫂嫂,我与二哥之间已没什么事了。”
李氏又问了两句,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至高府门前,缓缓停下。
大门前已经有仆人在门外候着,只等主人下车。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忙迎上来扶着老太太往里走,其余几个粗使的仆役去将车马行装歇下。
惜翠跟着入一大帮人了踏入了府门,只见高府上长廊曲池,假山复阁,雕梁画栋,轩昂壮丽。
好在惜翠之前也去过故宫玩了两趟,要论富贵,高家拍马也赶不上皇帝,她权当是参观旅游景点,走马观花地看了过去。
高家是勋贵之家,这种家庭,规矩也比旁的家庭多。
惜翠就像刚进大观园的林妹妹,谨小慎微,看别人怎么动作,自己再跟着动,争取不露馅不丢脸。幸好没什么人在意她,她跟在她们身后,倒也糊弄了过去,没出什么岔子,顺顺当当地回到了高遗玉所住的屋。
跟在高遗玉身边贴身伺候着的,只有一个叫小鸾的丫鬟,是从高老夫人那儿拨来的,另有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与仆妇。
除了一个小鸾,其余人惜翠都没心思去记。
惜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住处。
不大,空荡荡。
只有一张床,两三只柜子,一张桌,四只凳,一张梳妆台,一扇屏风与一个衣架。
冷清得不像一个高门贵女所住的闺房,但家具用的料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惜翠上手摸了一把,也摸不出是什么材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