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将脑海中的经验稍加整理,摸索着往外走。
她不敢走远,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边呼救。
“高骞?”
一个人待在深林中,就算平日再冷静,吴怀翡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惜翠的身影,也不见任何响动,她难免也有些慌了,攥着肩头的外套,摸索着起身想要去找她。
天黑路滑,吴怀翡没留神,刚好踩到了半截枯木,脚下打滑,扭伤了的左脚踝传来一阵刺痛。
哪里想到身旁就是个矮坡,竟直接滚了下去。
寂静的黑夜中,“砰”一声巨响与少女的惊呼声格外清楚。
惜翠心中一紧,赶紧往回走。
“吴娘子?”
黑夜中,传来吴怀翡有些痛苦的声音,“我在。”
惜翠忙循着声儿上前,没见到人,只见到一只白皙的手,五指正死死地扣着一块青石。
再往下一看,吴怀翡正吊在山坡前,摇摇欲坠。
身下的山坡不算高,但乱石嶙峋。
青石已有些松动,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惜翠眉心突突直跳,想都没想,扑了上去,一把扣住了吴怀翡的手腕,低声厉喝,“抓住!”
她力气虽然大,但拉着一个人还是有些费劲。
身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能是让地上石子磨破了皮。
惜翠不敢松手,只能咬着牙硬撑。
吴怀翡也努力配合她的动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吴怀翡给捞了出来。
她浑身脱力,一直在打颤。惜翠扶着她坐下,问,“哪里伤着了?”
吴怀翡低低地说,“手心。”
这时候,惜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她低头看了看,吴怀翡的手心可能让尖锐的石块凸起划破了。
触手温腻,流了不少的血。
惜翠皱着眉,将腰间的腰带抽下来,捧着她的手绕了几圈。
她衣服是今天新换的,应该还算干净,再说这个时候也没能包扎伤口的纱布,只能凑合用了。
不包起来,她有点儿担心血气可能引来什么野兽。
吴怀翡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微微收紧了,想要往外抽,心跳更如同打鼓一样,砰砰直响,脸上又涌起了一股热气儿。
只是惜翠没有留意到。
吴怀翡这一跤摔得不轻,有这前车之鉴,惜翠没再想着去周边探探路
刚刚她也看了,摸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最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吴怀翡突然问,“……高骞你冷吗?”
“你披着,我不冷。”
身侧的少女好似想到了什么,犹豫地往惜翠的边儿上挨了一挨,扯着那件外套抖开,一半盖在了惜翠的身上。
惜翠诧异地看过去。
吴怀翡低眉顺眼地盯着脚下,全神贯注,好像脚下有什么很好看的东西。
两人在黑暗中,共披着一件衣服,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林间终于出现了一团团隐隐的烛火。
枝叶与灌木被拨开,有人提着灯笼,踩着枯枝落叶,终于找着了她们。
“原来你们在这儿,可叫我们好找。”为首的僧人见到她们长舒了一口气。
吴怀翡将衣服还给惜翠,想要站起来。
但她的脚伤上加伤,一时站不稳。
惜翠正要去扶她,有人却抢先了她一步。
是卫檀生。
第29章 怒意
他提着盏灯笼,跟着找了过来。
从了善禅师那儿回来后,一直没瞧见惜翠跟吴怀翡的身影,正是他喊了几个人,提着灯笼,一路顺着山路找。
卫檀生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吴怀翡,神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灯笼中的烛火映衬着少女,她身形单薄,脚下不稳,脸色都冻得有些发青。
惜翠:“卫小师父。”
卫檀生却恍若没看见她,穿过她身侧,径直走向了吴怀翡。
朝吴怀翡伸出一只手,“吴娘子?”
被卫檀生扶住,吴怀翡站定了身子,却莫名感到了些许局促
她略一使力,察觉到她的抗拒,那清雅的僧人就松开了她。
“可站得稳?”卫檀生问。
“无妨。”
卫檀生一松开她,吴怀翡心下便舒了一口气。
她能看出这卫小师父对自己的不同寻常。只不过他是方外人士,而她对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从前也不是没人对她袒露过心意,她行医数年来,见到的人多了,也曾获得过一些少年郎的倾心。只是他们,都没有人像这位卫相公一般。
这位卫小师父,行为合乎礼节,几乎叫人无迹可寻。
让她直言拒绝不是,委婉提醒也不是。
他的心意,她无法接受,只觉得苦恼。
慧如拍着胸口,笑道,“可吓煞我了,这山上有不少野狼,高施主与吴大夫下回可不要再走这么远了。”
“说起来,施主今日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惜翠含糊地说,“只是见景色甚美,跟吴娘子一时流连忘返,不由得越走越深。”
惜翠夸空上寺的景色,慧如小沙弥有些骄傲,笑道,“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施主下次看的时候可要注意哩,记得挑个早上。”
终于找到了她们,一行人按原路折返。
只是吴怀翡有伤在身,几乎迈不开步子。
没想到卫檀生却蹲下身,直接抱起了她。
吴怀翡未有反应,就被抱了个满怀。
“小师父!”
“师叔!”
她与慧如齐齐惊叫。
吴怀翡尴尬地面色通红,忙看了惜翠一眼,又低下眼,“卫小师父放我下来罢,我脚没事,还能走路……”
卫檀生眉眼未变,嗓音柔和,“当初是我请娘子来此,如今娘子受了伤,都是我招待不周的缘故,错在我我身上,且让我为娘子充作一时的牛马,也好消些罪业。”
吴怀翡:“可是……这……毕竟于礼不合。”
卫檀生依旧温柔,只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和犹豫,“小僧为出家人,娘子还怕这些吗?”
“小师父,你的脚……”
“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不妨事的。”
慧如眼睛瞪得像核桃,“师叔,这吴娘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
卫檀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慧如,你着相了。”
这一眼看过来,慧如小和尚打了个寒噤,忙低下眼来,匆匆念了个佛号。
惜翠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自始至终,卫檀生都没往她这儿看一眼。
兴许是看了。
但他的眼神疏离,看她同看这山间草木没什么不同。
他在生她的气,惜翠记得卫檀生生气的模样。
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神疏离,不爱理人,冷淡得像坚冰。
今天的事错确实在她身上,是她连累了吴怀翡受这无妄之灾。
但惜翠却没时间多想这些,她胳膊上一阵火烧似的疼,手腕也有种几乎脱臼的感觉。
惜翠皱眉。
她身上可能有哪里流血了,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等回去以后,她还要检查一下。
还是慧如小和尚看出了她的狼狈,低声问,“高郎君,你没事吧。”
惜翠摇摇头,“小伤。”
回到客堂,惜翠打了盆水,将衣服脱了下来。
之前为了拉住吴怀翡,扑上去的时候扑得太急,再加上春衫单薄,胳膊肘和膝盖都让地上石子刮蹭破了皮,流了点儿血。
当时没察觉到,现在才开始一阵接一阵的泛疼。
好在都是小伤。
略作处理,惜翠就穿上了衣服,重新找了条腰带系上。
折腾了大半夜,她确实是累了,倒床上仰面睡了过去。
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等到晚上,惜翠去斋堂正好又碰上了吴怀翡。
今晚寺里吃粥,粥是吴怀翡和饭头一起熬的,说是赔罪,昨夜麻烦大家了。
她厨艺很好,做的一手好菜。
今日的粥由她精心搭配熬煮,全素粥,但胜在鲜美软糯。
惜翠顺口问了问她的伤势。
“都是小伤,今天都已大好了。”
“那就好。”
“对了。”吴怀翡轻声道,“郎君的腰带我收起来了,等我洗干净,再还给郎君。”
“不用这么麻烦,这腰带我不要了,你拿着罢。”
吴怀翡眼中滑过一抹难辨的失落,只不过惜翠没看见。
她正要离开之际,吴怀翡却叫住了她,转身拿出一个食盒,让她帮忙把食盒转交给卫檀生。
“卫小师父他还在做晚课,他身子骨弱,这粥我加了几味药材,益气补血,麻烦郎君转交于他。”
“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惜翠接过粥问。
吴怀翡摇首:“男女有别,我不便亲自前去。”
看来吴怀翡确实已经看出了卫檀生对她的好感。
她性子温和,人聪慧,不愿给人压力,连在书中拒绝卫檀生的时候,也是用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
虽然含蓄,却果决,从不拖拖拉拉。
惜翠收了粥,“好,我这就去。”
吴怀翡踌躇:“总觉得,高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吴怀翡扯出一抹淡笑,“当时的郎君可同现在不一样。”
当初她见到高骞时,正值半夜。
夜深人静,天上的云遮蔽住了星光,黑乎乎的。
她刚出诊回来,就一脚踩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
吴怀翡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察看,这才发现是个人,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面如金纸,薄唇紧抿成一线,显然伤得不轻。
她赶紧蹲下来为他处理好了伤口,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当时只觉得此人着实冷漠,不爱说话。
如今……
如今触多了,才晓得他内心是温柔的,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
第30章 阿修罗
拎着食盒,惜翠找到了卫檀生所在的禅堂。
绕过正壁,门上垂下一块布幕,上面挂了个木牌,书有“放参”二字。
禅堂此时已经空了,僧人都已经去斋堂用膳,唯独卫檀生还在里面参禅。
他前几天一直在招待吴怀翡,侍奉善禅师,昨天半夜几乎没合眼,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得空到禅堂里参禅。
惜翠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贴有他名姓的椿凳上打坐。
禅堂中空落落的,山风卷起布幕,吹入室内,四角点燃着的烛火微微摇曳。
中央佛龛中供奉中的药师佛,面容温慈宁静。
烛光倒映在他脸上,泛着如玉般的光泽,明明灭灭。
香案正中设有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屋中安静,衬得她脚步声清晰可闻。
卫檀生盘坐在椿凳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惜翠知道他没睡着。
没打扰他,惜翠出了屋靠着门,抱着胸等他禅定结束。
很奇怪,当初瓢儿山上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却出家当了个大和尚。
四周很安静,她能听到风吹帘幕,闻见从禅堂中传来的缕缕芳香。
夜已深。
惜翠等得有点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卫檀生终于出来了。
“高郎君?”
惜翠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双眼迷蒙间仿佛看到了一双沉沉的绀青色双眸,眸中含着抹讽意。
冷得透骨。
惜翠彻底清醒了。
但一晃神,这一抹讽意霎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化为了平日温和的笑意。
好似刚刚的讽意只是她的错觉。
惜翠甩甩脑袋,将食盒提起来,伸到卫檀生面前,“喏。”
“这是?”他抬眼。
“吴娘子要我转交与你的药膳。”
卫檀生接过了食盒,脸上神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模样,他莞尔,“麻烦郎君跑一趟。”
经过昨天这事,惜翠也不太清楚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卫檀生。
见他接过食盒,便准备告辞。
但卫檀生却主动叫住了她,提着食盒,定定地问,“郎君可否同我去寮房一议?”
他腕间的佛珠泠泠的响。
=
卫檀生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点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绦玉色袈裟,僧袍宽大曳地,眉眼镇静。
惜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师父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我今日找高郎君,”他顿了一顿,绀青色的眼直直地看向惜翠,“……不,应该是说高娘子,确实是有要事相谈。”
惜翠没有特别吃惊。
他那么聪慧多疑的人,她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伪装能瞒得了他。
她只是没料到,既然卫檀生这几天一直都在配合她演戏,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挑明她的身份。
惜翠心下一沉。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惜翠沉默了一瞬,问。
“前些日子,在殿前,我同娘子与高郎君曾有一面之缘。”
他竟然记得那一面?难道他认得高骞?
这让惜翠倒是有些讶异,“那当日在山门第一眼,你就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