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秋算不上什么东西,但这吴惜翠毕竟还有些身份地位在,不好与她闹翻了脸。
青年将酒杯放下,又温顺地低下了眉眼,不再去看惜翠,不言不语地守候在了一边,只是喝酒上了脸,脸上薄红如漫天的云霞。
惜翠也没去看他。
他们占据了一个好位子,能将堤岸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京郊外的献河,是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每天都有数艘大船运送着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货,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它养活了京城数以万计的人口。
或许是觉得无聊,喝了一会儿酒,闲坐了一会儿,陶文龙到底是坐不住,带着顾小秋离开。
起身前,那白衣青年目光一瞥,好像朝着这儿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惜翠看见吴怀翡看了眼顾小秋的身影,眸中若有所思。
她一转头,对上惜翠的视线,愣了一愣。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竟然主动开口解释,“顾郎君他……命也苦。”吴怀翡斟酌着说。
“为什么?”
吴怀翡:“他幼时家中贫困,自己主动去学了戏。所在的那个戏班,戏班主更称不得什么好人。”
惜翠静静地听吴怀翡说。
“如今,他母亲生了重病,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每日花钱如流水。若非他在京中唱出了些名声,也承担不起那每日花出去的银钱。”
惜翠问:“他可是来找过你?”
吴怀翡颌首,“我前些日子替他母亲看过,他母亲大限将至,药石罔效。只是他不肯认命罢了,倒也算个孝子。”
“我看今日,陶文龙待他……”吴怀翡也犹豫了一瞬,似乎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见惜翠正看着她,顿了一顿,也就继续往下说了。
“陶文龙今日待他算不上多好。他与于自荣相争不过意气之争。过不久厌倦了,到时候又要落在于自荣手中。”
接下来的吴怀翡没有再继续,就算不继续,惜翠也能听明白。
顾小秋跟着陶文龙,落了于自荣的面子,到时候落回于自荣手中,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吴怀翡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她为治病救人走动得多,对于京中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也比惜翠更清楚。
于自荣他的名声在京中比陶文龙更差一些,他性子阴郁。想到前不久顾小秋找到她,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人的模样,再看到那抹清瘦的白衣渐行渐远,吴怀翡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也要多谢你今日替他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同吴怀翡与褚乐心告别后,回去的路上,惜翠忍不住一直在想顾小秋的事。
顾小秋他和吴盛长得实在太过相像。
她想到吴怀翡说的话,又想到书中的剧情。
书中是吴惜翠将顾小秋包了下来,那她现在……要不要赶在于自荣之前将他包下来。
头疼。
惜翠揉了揉脑袋,心中摇摆不定。
明智些,她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免得结下仇家,但是想到那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叹了口气。
少年做着卷子,转过头来问她单词的画面历历在目。
就算她和吴盛关系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她似乎也看不下去和堂弟一模一样的脸去受人折磨糟践。
没想到出去散心一趟,还给自己招惹了那么多麻烦。
回到屋里,惜翠认命地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
就算她现在不包下来,按照剧情发展,早晚也是要包下来的。
吴冯氏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高骞又往她那儿寄来不少银票,她不缺钱,这些钱包养一个戏子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顾小秋的身份不同,他不是个普通的戏子,在京中有些名声。
惜翠也不确定按照书里写的那样,包下来之后再给他安排一处别院住着,究竟要花多少钱。
翻了一翻,她手上的现金或许不够,可能还要去卖几样首饰凑些钱。
顾小秋他现在还是跟着陶文龙,情况不算太过紧急,她还有时间安排。
合上盖子,正好听见孙氏叫她。
正值春日,又赶上纪表哥上京与卫杨氏生辰,阖府上下都准备裁上两件新衣。孙氏叫她过去,是问她的意见。
惜翠已过去,就看见一个俊秀的仆从在那儿候着,而孙氏正坐在位子上挑着他带过来的料子。
见惜翠过来,孙氏赶紧招呼她坐下,问她这些料子如何。
惜翠这才将目光从那仆从身上收回,稳了稳心神,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缎子。
站在屋里等吩咐的那个年轻的仆从,是连朔。
打她一进屋,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遮遮掩掩又炽热迫切。如今孙氏低下头去挑料子,年轻的仆役的目光则更加直接。
“我觉得这料子倒不错,”孙氏未有察觉,指着那匹青色的绢布,笑道,“檀奴皮肤白,这青色的正好衬他。”
“蜀地的月华缎也不错。”她笑道,“也能给你裁件新裙子,你看怎么样?”
挑了一会儿,有个丫鬟上前行了一礼,称是喜儿刚刚午睡醒来,吵着要找娘亲。
孙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呵护备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听闻这话,忙把手上的活儿放下。
“翠娘你自己先挑着看,我去将喜儿抱过来。”她笑道,“他闹腾得紧,这么大人了还离不了娘。”
惜翠:“大嫂但去无妨。”
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连朔两人
孙氏一走,一直站在屋里候着的连朔终于按捺不住,“少……少夫人。”
惜翠看向他。
“少夫人叫奴做的事,奴都已做到了。”
他想尽了办法,终于摆脱了马奴的身份,眼下正在卫家的绸缎铺里做帮工。
连朔急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做到,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那正在看料子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缎子,嗓音淡淡的,“你做得很好。”
连朔看着她,心中跟猫挠一样的,他豁出去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少……少夫人……”
触手温软而细腻,连朔一个哆嗦,恨不得低着头亲下去。
他也这么做了,唇瓣正要碰上手背,屋外突然传来了些脚步声。
连朔心中“噗通”一声,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
帘外闪过一片衣角。
是孙氏回来了。
没想到孙氏回来得这么快,他慌忙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少夫人尽管挑,倘若没有喜欢的,奴再去抱一些回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抱着喜儿。
一瞧见惜翠,喜儿便伸出手,“叔母!叔母抱!”
惜翠抬头。
那抱着喜儿的丫鬟,看着她略有些发愣。
“少……少夫人。”她喃喃地开口道。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贝叶。
惜翠从她手里接过了喜儿。
贝叶行了一礼,垂下双眼往后退去。
孙氏拧了把喜儿的小脸,“不是说要找我吗?怎么自己甩下乳娘一个人跑,还跑到你三叔院子里去了。”
“幸好贝叶知道我在这儿,将你抱了过来,我看你是要急死我这个做娘的。”
喜儿被捏了脸也不觉疼,“因为娘这几日总和叔母在一处,我找不着娘,自然是要去找叔母的。”
孙氏顿时笑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恭顺地站在一旁的贝叶,看着孙氏与喜儿之间母子和睦,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另一边看去。
那……那是少夫人与那个叫连朔的马奴。
想到刚进屋时,只有她与连朔在屋里,贝叶心中直跳,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
如果……如果她刚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刚刚那马奴正握着少夫人的手?
孙氏当时注意力全在喜儿身上,未曾看见,但她却看得清楚。
不过一瞬,那马奴听见动静又慌忙地松开了。
几乎下意识地,她又想起前不久在院门前看见的,那马奴踌躇不安的模样。
“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喉咙发干,忍不住瞥了那马奴一眼。
那马奴正看着少夫人,目光绝不是一个下人看主子的目光。
贝叶赶紧移开视线,心中像打起了小鼓,头脑却再清晰不过。
郎君他……他知不知道这事?
走出屋里的时候,贝叶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她心不在焉地想,步子走得快,没多时竟走到了郎君书房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一道门,贝叶咬着唇,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叩响了门板。
第80章 为何骗我
门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
贝叶推开门, 因为心中忐忑,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也格外得慢。
书斋内明净宽敞,屋外春光正好, 小窗被推开,任凭和煦的春风吹入书斋内,幸得一个玉兔样的白玉镇纸牢牢地压着, 桌上的纸才没被吹得四散。
红木雕云龙纹的书案前正坐着一个青年。
他坐姿随意, 乌黑的发垂落胸前, 束发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作了棕褐色。
贝叶刚走进书房,看着卫檀生的模样,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贝叶?”卫檀生搁下手中的活儿,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
自家郎君向来是再温顺可亲不过,贝叶心想,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 郎君也从不像其他人那般骄矜。
想到方才所见, 那双手交叠的那一幕。
贝叶稳住了心神,走到书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书斋里,无人伏侍,我心中担忧, 特地过来听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里,早就习惯一个人生活,”卫檀生微笑道,“我这儿倒不用你来伏侍。与其到我这儿来,不如去找翠娘罢。”
“我将你支给了她差使,你去问问她那儿可有用得着人的地方。”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看书桌上的账本。
贝叶嘴唇咬得更紧了一些。
“少夫人那儿正忙,似是不愿婢子过去打扰。”她主动挽起袖子,拿起墨锭,按着砚面,帮忙磨墨。
贝叶心中急跳,但手上磨着墨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口中状似无意地说,“少夫人心地善良,对待下人们也和气,刚刚婢子还看见夫人与一个马奴相谈甚欢呢。”
卫檀生抬起眼,看了过来。
乍对上那双绀青的眼,贝叶心口一缩。
手下不稳,墨汁飞溅出来几滴,但她还是强作镇静,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说道,“区区一个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气相待,与他相谈甚欢,能得少夫人这个主母,是贝叶的荣幸。”
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卫檀生,但对方的神色如常,却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头发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都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只能压下慌乱,继续说,“不过,少夫人也是太过赤诚,对我们这些下人太好了,那马奴毕竟是个男人……”
砚台中的墨实际上无需再磨,已经乌黑浓稠,如油似漆。
“贝叶。”卫檀生终于开口。
她搁下墨锭,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罢。”面前的青年微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贝叶心中不甘,“贝叶只想和从前那样为郎君磨些墨罢了。”
“贝叶。”
卫檀生他脸上已经是疏淡有礼的笑,但他的目光看着却莫名地有些吓人。
这个时候,就算再怕,贝叶也不甘心放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她一直觉得郎君对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从夫人将她拨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认准了他一个,做好了将自己身心全都交给她的准备。
毕竟她的容貌在一干下人中最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后抬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门心思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着郎君与下人勾结,她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她今日这话说出口,没有好下场,她也要说。
她在赌,她赌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赌的是她伏侍郎君这些年来的情意。
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贝叶干脆跪了下来,不顾卫檀生的视线,摊开了继续说,“婢子实话与郎君说了罢,少夫人恐怕已经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亲眼所见,那马奴与夫人双手相叠……”
“贝叶。”
头顶的嗓音如冰似霜,冻得贝叶一个哆嗦。
她抬起眼。
卫檀生脸上仍旧是没什么变化,低垂着的眉眼,就像佛龛中的菩萨。
但这一眼,却看得她如坠冰窖,还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为了郎君哪怕牺牲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动,霎时也全都冻结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罢。”
卫檀生叹息了一声:“主人的事,你不该过问。”
未曾想到会落得眼下这个情形,贝叶犹自不甘心,“郎君!”
“贝叶,”卫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该乱嚼口舌,在我面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罢,”他低声道,“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眼睫一敛一扬,那一抬眼,看得贝叶浑身发冷,到底是怎么退出书斋的,她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