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秋本就是个不愿意麻烦旁人的性子,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娘子,娘子已经帮了我许多,我怎该再继续劳烦。”
只是话刚说到一半,顾小秋望着她,却看见面前少女的脸慢慢地与另一幅容貌重叠,叠作了另一个模样。
他怔了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倏地一跳,面色也随之变化,立时改换了口风,躬身行礼道,“小秋确实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家母眼下病得厉害,”顾小秋眉目低敛,艰难地说,“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吴大娘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帮家母看看。这京中的药坊我都已问了个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惜翠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不在府上,但我能带你先过去看看。”
顾小秋又道谢,垂落在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显得凌乱而狼狈,整个人看上去也像被压弯了腰的柳枝。
雇了一辆马车,惜翠带着他回到了吴府。
府上丫鬟见她回来,忙过来接。
“娘子怎么回来了?”
惜翠问:“大姊可在家?”
丫鬟答:“大娘子如今正在屋里看书呢。”
惜翠道:“我有事要寻大姊,烦请你将大姊请过来。”
瞧见二娘子带了个陌生的外男进来,小丫鬟不免有些诧异。再看顾小秋他容貌秀美,一声不吭地跟在惜翠身后,更觉得有点儿纳闷。安排顾小秋坐下等候,便去请吴怀翡。
今早顾氏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顾小秋心中着急,从早奔波到现在,也没喝上一口水。现在手边虽然搁着一杯茶,救母心切却也没心思喝。他本是个温顺恭谨的性格,这个时候却难得失礼,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
惜翠知道他着急,也没有多说什么打扰他。
等了一会儿,吴怀翡终于赶了过来,她穿着件丁香色缠枝纹的纱衣,银红色的主腰,蓝色的长裤,打扮的闲适,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瞧见惜翠身旁还坐了一人,她一愣,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惊讶地问,“顾……郎君?”
再看惜翠,更觉吃惊,似乎没想到她怎么会和顾小秋凑到了一起去。在听顾小秋交代完来意后,她这才明白了过来。
吴怀翡本就同情顾小秋,再见他瘦得令人心惊,不由得暗暗喟叹一声。
“原是如此。”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郎君不要着急,我这便收拾收拾,陪你去一趟。”
说罢,又折了回去,没多时便换了身衣服,提了个药箱回来。
吴怀翡:“还请郎君带路。”
这个时候,她再告辞离去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惜翠便也跟着两人一起,一同去了顾家住处。
顾氏被他安置在了一处清静的小院中,雇了一个婆子照顾。
眼看顾氏病得沉重,顾小秋早早地离开了又没回来,那婆子正急得团团转,眼下一见到顾小秋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
顾小秋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那婆子好好照顾好惜翠,便同吴怀翡一起进了里屋。
门前挂着一面厚厚的宝蓝色门帘,惜翠坐在桌旁等着他俩人出来。
屋里传来了吴怀翡温柔的声音,又夹杂着些粗粝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顾小秋打起门帘,请惜翠进去。
他神色看上去已好上了不少,踌躇着说,“娘……想要见娘子一面,同娘子当面道谢。”
他踌躇是因为屋内病气重,担心吴娘子嫌弃这个。好在,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这个想法,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与他一同进了屋。
进屋时,顾小秋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多谢娘子帮忙。”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但收拾得却很干净齐整。
一进屋,便能瞧见炕上窝着的人,吴怀翡正坐在床畔陪她说话。
顾氏年纪大了,头发花白,因为常年卧病在床,面色凄苦,一双眼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中。
听见惜翠进来的动静,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位想来便是吴娘子了,今日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时肺里也如同在拉风箱,喉咙中卡了痰,呼呼地响。
惜翠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大嫂有什么话还是先躺下再说。”
顾氏也确实累了,吴怀翡扶着她重新躺回了床上。方才隔得有点儿远了,她没看见惜翠的模样,如今惜翠走近了,一瞧见少女的容貌,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无他,主要是因为这娘子与小秋的样貌生得也太过相像了些。
不仅像小秋,更像小秋他亲娘。
顾氏是见过顾小秋他生母的,在顾小秋长大后,她带着他辗转寻到了他爹娘门前,这户人家本姓曹,家境算不上多好,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丢孩子这般有损阴得的事来。见到这儿子,又见他打扮得窘迫,只怕他们来打抽丰。害怕她将儿子塞回来,多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打算认他。
自那之后,顾小秋也冷了心,再没有见过曹氏夫妇一面。
顾氏如今虽病得厉害,但还记着那曹家妇人的模样。
那曹家妇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这点姿色在这贫苦人家却很少见,又因为是顾小秋的亲娘,她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如今惜翠的模样,唤醒了顾氏尘封的记忆。
她细细看了,发现这少女样貌何止像那曹家妇人,甚至与顾小秋也有四五分相似。
顾氏心中惊骇,却没表现到脸上。
这娘子衣着打素净,虽然看着单薄了点儿,但这头上插的发簪和身上穿的衣裙摆明是顶好的,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
谢过了惜翠,顾氏重新躺回床上,“我如今拖着这幅臭皮囊,也没法子起身向娘子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娘子多多包涵。”
惜翠答:“大嫂言重。”
又安慰了几句,看顾氏似乎是乏了,惜翠与吴怀翡一道儿走了出去,留顾小秋在里屋陪顾氏说话。
第98章 回家吧
出了屋, 看了眼垂下的门帘,吴怀翡这才得了空闲, 看向惜翠。
方才瞧见她与顾小秋一起, 她心里便有点儿犹疑。也无怪乎她多想,顾小秋生得秀美,身份敏感,和谁在一起难免都会引动旁人的遐思。更何况他身份低贱, 寻常士族贵女们也不愿与他多产生什么瓜葛, 免得旁人说闲话。
吴怀翡本就冰雪聪明,又精于人情世故, 一见顾小秋的目光和态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前惜翠未曾和他有多少接触, 可从刚刚相处来看, 他二人摆明已是旧相识。顾小秋担忧着顾氏,进屋前却还没忘记嘱咐婆子好好招待她,这其中缘故由不得旁人多想几分。
只是这念头她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 虽有疑惑,但细究下去未免失礼, 吴怀翡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的疑虑, 同她招呼了一声坐下。
其间又寒暄了两句,看着惜翠的模样, 吴怀翡心中疑虑非但没散去,反倒是更浓了。
想到她与卫檀生之间那些旧事,吴怀翡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委婉地问,“娘子可是认识顾郎君?”
惜翠道:“因为阿姑爱听畅春班的戏,曾有缘见过几面,说认识倒谈不上。”
吴怀翡听了是因为卫杨氏的缘故,便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为自己方才这通胡思乱想感到有些歉疚。
她其实很喜欢高娘子,方才见她与顾小秋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不免有些担忧,生怕她年纪轻,涉世不深,见顾小秋样貌生得美,身世又凄惨,勾起了同情怜悯,以至于走错路。
虽说如今高娘子容貌与此前大不相同,但给她的感觉却还像从前一样,带着些清冷,话不多,却无端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感。
她说出口的话,吴怀翡自然不会再怀疑有假。
在门帘另一头,顾小秋弯腰将小枕往上垫了垫,好让顾氏靠得舒服了些。
顾氏喘了口气,看了眼门帘,轻声地问,“小秋,你与那后进来的吴娘子是何时相识的?”
顾小秋答道,“曾经在酒宴上,吴娘子帮了儿一次。”
顾氏是知道她这个儿子是不善饮酒的,在外也常常身不由己,便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晓这吴娘子今年多大了?”
顾小秋微有不解,摇摇头道,“儿不知晓。娘你问这个作甚么?”
“没事,只是娘看着这吴娘子面善,想多亲近亲近。”
世上样貌生得相像的人不知凡几,倘若说这吴娘子有可能是那另一个姑娘,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毕竟那吴娘子一看便出生不凡。只是,顾氏心里清楚,她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了,若她离去,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顾小秋一人,那曹家又不愿认他。
顾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儿子的发。
顾小秋便低着头,顺从地任由那枯瘦的五指搭在头顶,像是在留恋娘亲的温暖。
顾氏心中微酸。
到时候她要是去了,她这个儿子该有多难受。这孩子性子文静,心思重,想的也多,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不愿让她担心。但正因为如此,才叫顾氏更放心不下。
若是他那个姊姊找到了,他这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人作伴。
这么想着,顾氏不禁又道,“我眼看着,也没几天可活了,若是你那大姊找到了该多好,到时候也能和你一起做个伴。我也好向她道个歉,当年将她一个留在了那儿。”
顾小秋抬头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娘,你别说了,等这次病好了,儿便带你出去转一转,走一走。”
顾氏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老了,我看那吴娘子总觉得与你有几分相像。”
顾小秋愣了一瞬,没有明白为何顾氏突然将吴娘子与他那位胞姐联系到了一处。
“娘?”
顾氏却不再多说了,只道,这两位娘子还在屋外等着,你快些出去招待,好好谢谢她们,别让人等久了,失礼。”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罢。”说罢,将身子侧过去,对着墙,闭上了眼。
虽然自觉时日无多,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总归还是能再拖上几日的,这事回头再说也不迟。现在说出来,太过莽撞。若那吴娘子真与小秋有些关系,便再好不过,若只是样貌上得巧合,这么说就太过得罪人了。
顾小秋帮她掖好了被角,关上了窗,做完这些才走出了里屋,将门带上。
吴怀翡知晓他心情不好,安慰了两句。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傍晚时分,她和顾小秋之间没多少话可说,又见时间不早了,唯恐吴氏夫妇担心,没想要多留。坐了一会儿,嘱咐了一番之后,便打算告辞。
吴怀翡今天能来,顾小秋心里感激,也知道实在是麻烦她了,没有强求,谦卑温驯地再三道了谢,将吴怀翡送到门口。
只是,伫立在门槛前,他却望着惜翠踟蹰了片刻,“娘子能否暂缓片刻,小秋有些话想同娘子说。”
吴怀翡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先行离去。
惜翠转过身来面向顾小秋。
顾小秋面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温顺得像只白鸽,眼帘低垂着,“小秋有个不情之请,望娘子恕罪。”
“这几日,小秋恐怕无法去别院那儿了,家母病情沉重,我想留在这儿多照顾她几日。”
惜翠安慰道,“你不用多想,正好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别院那儿不去就不去,你安心留在家里照顾大嫂。”
她的嗓音算不得多温柔动听,但落在青年耳朵里,却莫名地有些安心,他竟不太愿意见她现在就走,只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再陪伴他一会儿便好。
顾小秋默默地想,鬼使神差地问,“这些日子,小秋未能好好陪伴娘子,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赏个脸,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向娘子赔礼道歉。”
惜翠委婉地拒绝了,“我还不饿,你要照顾大嫂,不用这么麻烦再特地招待我。”
顾小秋:“既然如此,便让小秋送娘子一截路罢。”
说完转身去拿屋里那盏牛皮灯笼,不算什么好料子,光线也黯淡。但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两人照明也堪堪够用。
顾家住得偏僻,顾氏病得沉重,喜静。她最近睡眠极浅,一点儿动静都能被吵醒,每日街巷里的动静吵得她头疼,顾小秋就将她安置在了僻静的城西。
大梁都城多水,出了巷口,沿着河岸往前,每逢日落,常常有些富贵的画舫穿行在河面上,隐约飘来些鼓乐吹打的动静。
不远处,一艘画舫渐渐地驶近了河岸,船上张灯结彩,雕梁画栋,悬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飘荡,灯影撒满了河上清波,一面朱红的帘幕,挡住了舫中曼妙的人影,只能听见些杯盏交错的谈笑声。
只是在这笙箫乐舞中,却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喂!顾小秋!”
提着灯笼的青年步子一顿,脸色遽变。
惜翠察觉到他的异样,随着顾小秋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画舫不知何时已经行至两人身侧,有一个靛蓝色衣袍的陌生青年,正倚靠在朱漆的栏杆前,醉醺醺地望着顾小秋,面含讥讽之意,“顾小秋,我叫你你跑什么?耳朵聋了?”
没等惜翠询问,顾小秋已经暗暗地捏紧了灯笼柄,悄声解释道,“那是于自荣。”
“没想到今日会碰上他,吴娘子,你快些回去罢,接下来的路恕我无非再相送。”
那便是于自荣?
惜翠留意了一眼那蓝衣青年。
他样貌平平,但身上酒气冲天,神情浮浪。
于自荣醉的不轻,见他不答话,动了些怒色,“顾小秋,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伺候我?还是说,你见到我欢喜坏了?当初陶文龙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你在这儿给我拿乔?”
“你身旁这娘子是谁?”于自荣醉眼睨了过来,嗤笑道,“还是说你这雌儿也晓得抱女人了?”
这饱含侮辱意味的话使得惜翠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看向了顾小秋。
他眼睫轻颤着,灯影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晕染出一片薄红,紧捏住灯柄的指节泛着些用力的白。
他没有看于自荣,而是转头看向惜翠,低声道,“娘子快些回去罢。”
于自荣见他不答,嘴里的话也愈发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