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想到那梦中之梦,叶开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发现该有的还是有的。
他不由得微微扬唇,任几分自嘲的笑意蔓上唇边。月光透过窗照在他身上,倒像是给他的面上蒙了一层轻纱似的。
其实他本就不属于此处,就连这张脸也不属于他。
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陆小凤见他背上冷汗淋漓,便道:“你要不要换身衣服,然后洗个热水澡?”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看我像是这么会讲究的人吗?”
陆小凤忍不住横了他一眼,道:“你不像,但叶孤城像。”
叶开好奇道:“那我像什么?”
陆小凤道:“你像我一样,都是个四海漂泊的浪子。”
叶开忽然不说话了,他看向陆小凤的神情也微微一动。
他不清楚对方在这几天的相处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未曾刻意去遮掩什么,所以也就任凭对方观察了。
有些事根本不需用嘴去说,用自己的手去说更有用。
叶孤城虽心性坚忍,但还是有一些事做不到的。比方说他做不到熟练地剥掉一整只兔子的皮,也做不到把衣服撕下来当做汗巾,更加做不到幕天席地地睡在地上,任青草和泥土轻吻他的脸颊。
虽然浪子常与影子为伴,与月光为友,难免多出一些寂寞情怀来,但以天为被,地为寝,听来又是何等的快意逍遥。
而只有浪子才能懂得浪子,在这个世界里,也只有陆小凤能够懂得叶开,也能够看穿叶开。
叶开看向陆小凤,眼里的光影仿佛凝在了一瞬。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热水澡就不必了,但是去喝上一杯热茶还是不错的。”
房里的茶早已被他们两个给喝完了,要想再喝,就得去值夜的僧人那里领取。
他的笑好似春日里的细雨,轻轻绵绵的让人舒坦得很。
但笑完下一刻,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打喷嚏了,这喷嚏不但不好玩,还让人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上次他打完喷嚏之后,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一桩谋反大案,这次莫非又会遇到什么?
怜人花之毒却流于世间,但用邪法养花的邪教早已被楚留香所灭,谋反的南王和世子也已伏诛,仔细想想,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大麻烦。
叶开便微微一笑,然后狠狠地揉了揉这不听话的鼻子,陆小凤看着他这模样便忍不住笑道:“还是我去替你取些热水来吧,你就别出去了。”
他一向都是个体贴朋友的人,自然乐得做这些跑腿的简单活。说完这话,他也没等叶开推辞,就一个转身跑得没影了。
叶开便有些无聊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虽说是闭目养神,但他的手也没闲着,几根手指一直在摩着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仿佛是希望与这飞刀建立某种神秘的联系似的。
叶孤城的指力也不差,但比起他的还是逊色了几分。
不过想想也是,他的手指又能与别人的一样呢?
叶开忽然睁开眼,有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飞刀,仿佛要把刀上的纹路牢牢地印在心里一般。
若是聚精会神地出上一刀,他大概要耗去不少精力,再想出第二刀,可就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但只要锋芒依旧,那就值得一等。
他如今就在等,不过不是等着出刀,而是等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终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一回来就让他喝上了一杯暖暖的清茶。
喝完热茶之后,他忽然发现陆小凤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打量着什么似的。
叶开问道:“怎么了?”
陆小凤道:“刚才进来之时,我看到你在床上握着一把飞刀,好像随时准备给我来上一刀。”
叶开眨了眨眼,道:“我就算要给你来上一刀,也是用一把剃刀,把你这四条眉毛都给剃了。”
陆小凤立马跳在了他的身边,道:“四条眉毛都要剃?剃完能做什么?”
他看向叶开那神情,好像对方不是要剃他的眉毛,而是要剃光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
叶开道:“我会把它们装在天下最漂亮的盒子里,然后抹上香料,系上红绸子,选一个特殊的日子送给西门吹雪。”
陆小凤立刻哈哈大笑道:“好主意,我再想不到比这更妙的礼物了。”
他看上去恨不得手舞足蹈,仿佛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他自己的眉毛。
但接下来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对着叶开问道:“等等,你说的特殊日子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然后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这特殊日子,自然便是我离开的时候。”
陆小凤警惕道:“你要离开?”
叶开淡淡道:“我总会离开的。”
陆小凤道:“你离开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开有些感激地看了陆小凤一眼,因为他没有问叶开为何离开这等令人为难的问题。
他已经把对方当做朋友,而对于朋友,他自是不想去刻意编造些假话来应付的,何况就算编了,也会被对方很快看穿。
然后他便回答道:“该发生在紫禁之巅上的,还是会发生。”
虽然陆小凤早有预感,但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是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让他永远都无法真正轻松下来。
若是叶开这个障碍离去,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早晚会有一战,两人也必定会有一个死去,就如同两把绝世宝剑激烈碰撞之时,必有一把会崩裂。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在叶开横插一脚之后,这两人的决斗也暂时停止,陆小凤还以为事情能够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式。
可惜事情终究还是未能如他所愿。
这样一来,陆小凤还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叶开离去,还是不希望对方离去了。
不过就如叶开所说,无论他希不希望,该离去的还是会离去,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陆小凤想通之后,便对叶开道:“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许下的诺言吗?”
叶开点头道:“我记得,终有一日我会告诉你一切。”
陆小凤笑若春风道:“那我就等着那一天。”
第29章 嫁祸
接下来陆小凤又与叶开躺在了同一张床上,只是他们都未脱衣,也未盖被,像两个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聊了许多有趣的见闻,聊着聊着就闭眼睡去。
有陆小凤躺在旁边,叶开接下来都睡得很安慰,一夜下来再无入梦。
谁知第二天,就有僧人通知他们去见寺中的几位护法大师。
叶开笑道:“为何不是去面见方丈,而是去见护法大师?”
通知他们的僧人有些目光躲闪地说道:“小僧不知,施主去了便知了。”
叶开的眉头微微一皱,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陆小凤,发现他的神情也有些疑惑。
“你认识少林寺的这几位护法大师吗?”
陆小凤道:“不认识,我认识的和尚只有两个,一个是老实和尚,一个是苦瓜和尚,可惜他们都不在此处。”
叶开再没有问些什么,只是跟着引路僧人一起到了某个禅院,一路上他发觉各处的僧人都神色如常,寺里的一切也是井然有序,并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越是平静,他的心头便越是不安,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拍打上来,打得胸口都有些闷了。
他们终于走到了,而在禅院内等着他们的,便是掌门方丈和几位护法大师了。
他们见到陆小凤和叶开之后,皆是神色肃穆,不言不笑,眉目之间似笼着一片散不去的阴云,看着叫人生不出亲近之意。
他们不说话,陆小凤问道:“几位大师可是遇到了些麻烦?”
方丈叹了口气,道:“昨天夜里,铁衣大师死了。”
陆小凤和叶开皆是吃了一惊,竟不约而同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方丈说的是死,而不是圆寂,自然就是因为这其中另有隐情。
方丈说道:“昨晚我本与铁衣在屋内下棋,三局之后,我便想出去走走,而铁衣则留在我房内钻研棋局,等我回来之后,便发现他已被人杀死在了棋盘旁。”
陆小凤道:“死的人是铁衣,房间却是方丈您的,说明凶手本来想杀的人或许是你,但却误杀了铁衣大师。”
方丈面上含了几分愧色,似是对铁衣之死感到万分歉疚。
但他很快便收拾了情绪,继续说道:“铁衣武功极高,杀他的人必然也是绝顶高手。”
陆小凤道:“护法大师可有何发现?”
方丈道:“他们并无发现可疑人物,也未发现有人想溜出少林寺。”
陆小凤道:“也就是说,此人一定还在寺内。”
方丈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为何叫你来了。”
陆小凤道:“我若是还不知道,那就不该叫陆小凤,而该叫陆小鸡了。”
叶开忍不住叹道:“没想到你到哪里都逃不了替人查案的命运。”
陆小凤也叹道:“幸好这次我不是一个人。”
叶开道:“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是孤单一人。”
其中一位护法长老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然后指了指一间屋子,道:“铁衣大师的尸身就在里面。”
陆小凤和叶开正想进去查探,护法大师却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然后他忽然朝着叶开递去凌厉的一眼,仿佛对方是从地底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一般。
然后他才说道:“陆小凤可以进去,但你不能进去。”
陆小凤敛眉道:“大师此话何意?叶开是我的朋友。”
护法大师只说了一句:“我提醒陆施主一句,铁衣大师先是被人点了重穴,然后被人插了一把飞刀在喉咙上。”
一说到那飞刀,他看向叶开的眼神便越发威严起来,显然是听到了江湖上关于叶孤城那一手飞刀的传闻。
方丈微有不满道:“无痴,不得无礼。杀人者若是擅使飞刀,大可直接一刀索命。何必先点铁衣的重穴,然后再用飞刀?如此岂非多此一举?”
无痴不敢多言,一旁的无修长老站出来说道:“凶手如此做,或许是故意让人觉得他不擅使飞刀,从而洗脱嫌疑。”
这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叶开身上。
无戒长老却有不同观点:“也有可能凶手是想嫁祸他人,所以才故意用了飞刀,好让我们疑心那些带着飞刀入寺的人。”
叶开的想法和他差不多,他也隐约大师们的话里得到了某些信息。
这个凶手早不杀人,晚不杀人,偏偏等他们入了寺再杀人,用的还是飞刀,他若是连这用心都察觉不到,那就早已死了千百次了。
不过不要紧,此人点那一记重穴,反而暴露了他不擅使飞刀,而善于指法。对方能藏身寺内而不被人所察觉,必不该设计出这样拙劣的陷害。莫非他另有的目的?
他相信少林方丈不会冤枉任何一人,也相信陆小凤查案的能力和他对人对事的判断力。
陆小凤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门外跑来了一个小沙弥,但却不敢进来,而是有些踌躇不安地看着他们。
陆小凤朝他招了招手,他反而更害怕了,守在门外瑟缩不前,直到方丈召唤,他才敢进来。
方丈见他害怕,便慈眉善目地问道:“檀心,你为何事而来?”
檀心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方才护法长老问我昨夜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我告诉他没有,其实这是假话。”
无痴大师双眉一扬,竟有金刚怒目之色。
“修行之人不打诳语,你入寺多年,竟连这条也忘了?”
檀心急得都快哭了出来,连忙辩解道:“实在是事关重大,我又不能肯定,所以不敢说……可想来想去,我若不说,万一耽误了大事又如何是好?”
方丈宽慰道:“莫要惊慌,告诉大家,昨夜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檀心的眼神不住地往叶开这边飘,这让后者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了。
这千百年来,山上山下演的,都是一样的戏码,只不过台上台下的都换了人。
这小和尚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叶开和陆小凤到了的时候出来,简直像是算好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