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御史台两个人的名,命他们在三日之内查清姜野和邵云良间是否有勾结。
查到最后自然是无稽之谈,姜野年过六十,府中只有个在翰林院任翰林学士的儿子,不过是个正三品的清闲文职。而邵云良是两年前从广州调回来的才受任的兵部尚书,家眷尚不在金陵。他二人一无姻亲关系,二无同窗师徒之谊,且都家世简单,若说朋党,未免牵强。
傅彦行不痛不痒斥责他两人几句,让他们注意切莫私交过甚,以免让人拿住当话柄,又治了那弹劾之人一个蒙蔽圣听之罪,将他连降两级。
皇帝雷厉风行,旁的想为魏尧说话的言官们一时俱都不敢再置喙。
傅彦行在金阶上沉沉扫了大殿一眼,落到邵云良身上,问道,“先前姜卿弹劾之事,爱卿可有进展?”
他的声音威严肃穆,所透露出来的冷冽令堂下的魏氏一党们直冒冷汗,心中大约明白,陛下这是真的要拿魏氏一族开刀了。
但稳下心神去想,此次弹劾的倒也算不上太大的事,至多便是降官,或者推两个人上去顶罪也可。魏氏毕竟是燕王母家,陛下总不至于在这个当下就和燕王撕破脸。
这样想来,只要魏氏一族尚在朝中,有燕王稍加运作,总会再复起的,不过是伤些脸面而已,且魏氏有才者众,势力盘根错节,假以时日,也定能恢复到今日荣光。
不仅魏氏门人这般思量,连在后宫内的魏太妃听闻此事,也都毫不担忧,安慰进宫来商量对策的大嫂和魏漓,“皇帝这人,还没有这么大的魄力真拿咱们怎么样。不过是趁着彻儿不在拿咱们发难罢了。”
她怀抱狮猫,气定神闲,“他跟那女人一样,还不够心狠手辣,且还有些念着兄弟情。”魏太妃说到这里笑起来,“倒也多亏他的愚蠢,咱们才能有今日。”
承恩将军夫人不若她那般乐观,这些日子魏尧焦躁许多,她日日看在眼里,自然忧心,此番也是希望能从妹妹这里得两句好话安安心,却听魏太妃道,“你回去告诉哥哥,让他莫要舍不得底下几个人,该推出去的,便早些推出去,有舍才有得。”
姑嫂二人说完正事,魏漓才道,“娘娘,快过年了,我表哥会回来吗?”
魏太妃冷下脸,沉声道,“他若没有忘记他该为之事,便一定会回来。”
这话说的模糊,魏漓没听懂,还欲再问,被承恩将军夫人扯了袖子,便乖乖住了嘴。
直到出了宫门,她才问自家母亲道,“娘,你为何不让我问?”
魏夫人面上忧郁之色不散,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漓儿,娘心中实在是不踏实的紧,你要不要回你外祖家过年?”
魏夫人母家是陇西望族于氏,属于百年清贵之家,倘若魏氏真的有难,皇帝也发作不到于氏一族去。
魏漓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不愿,道,“女儿要在京中等着表哥回来,去看外祖的事,等年后再议吧。”
今日日光亮得辣眼,魏夫人自马车上下来,望着府兵林立,守卫森严的魏府大门,却觉得有些不安。
她径自去了书房,魏尧正坐在圈椅上看一封秘信,见她进来问道,“太妃娘娘怎么说?”
魏夫人道,“娘娘的意思是,该推出去的便要推出去,有舍才有得。”
魏尧亦正有此意,便召集亲信商议弃车保帅之策。
但傅彦行并不给他们机会。
隔天的早朝,魏氏在朝中的族人还未将顶罪之人推出去,邵云良便呈上奏折,道已查清姜寺卿所弹劾之事,草菅人命之祸首,乃魏尧的嫡长子,任羽林郎的魏钦源。
此事需得从两月前说起。
魏钦源两月前一次出城,瞧上了一户农庄家的美貌女儿,求纳不成,竟直接两人掳走做妾。那农家姓田,户主乃是跟随宣宁侯府平定过蜀地土司之乱的老兵,因年老体弱从军队上下来,才被兵部分配到京郊去,分了两亩薄田与他一家老小耕种。魏钦源掳走的,便是他的孙女。
田老去顺天府状告无门,便托了先前的老战友直接禀报到兵部,望着能求个公道,将孙女寻回。
谁知那女子刚烈至斯,被掳走后不仅宁死不从,还用头上发钗上了魏钦源。魏钦源怒极,一失手竟将人推倒磕死在府中。
待魏尧从兵部得知此事回府时,魏钦源已命人将田姑娘的尸体丢去乱葬岗了。
田老辗转得知此事,心中气不过,当街拦了魏尧的轿子,嚷着要他交出儿子为自家孙女偿命,魏尧一方面气儿子的贪花好色,一面又怒这田姓人家的不知好歹,便以田老胡言乱语冲撞朝廷命官之罪将他乱棍打死于人前。
田家人都是有些气性的,一时间死了闺女和老父,田老的儿子恶气难忍,便写了封血书直接呈到了大理寺。
邵云良此番调查完前因后果以后,还命人将田家人护在了刑部,此时和血书一块上呈的,还有田家人和魏钦源当日所带小厮的口供。
傅彦行大怒,当下命人革了魏钦源的羽林郎之职,命刑部直接破了魏府,将魏钦源下狱。顺天府尹有包庇之嫌,也一同革职。
而魏尧,虽是一品承恩大将军,但知法犯法,当街行凶,亦是罪加一等。
刑部一番清算下来,竟顺藤摸瓜,查到魏尧和乌孙二王子巴克迅往来密集,有通敌叛国之嫌!
霎时龙颜震怒,以雷霆之势命人将魏尧压入大理寺狱,之后抄魏家,搜证据,再慢慢审魏尧。
一直观望着的朝臣们冷汗淋漓,这才意识到,陛下是真的要动魏氏根基了。
若通敌叛国罪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先前替魏氏说过话的,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六。
对老百姓而言,没有比过年更令人喜悦的事了,纵使天街小雪如絮,寒风烈烈,也挡不住人们出门采买年货的心。
晋王府的仪仗,便是在这样热闹喧嚣的气氛中,一步一步进了城。
傅彦行于菡萏苑中设宴,他为主,晋王为次,召日前回京的齐王和三品以上官员作陪。
宴是皇帝为堂叔接风所设的家宴,重华殿内布置得华丽生辉,金杯银盏交错,貌美宫婢如云。
晋王全程表情淡淡,倒是他一旁的傅毓眸色发亮,偶尔和为他布菜的小宫女调笑两句,惹得和他相对而作的傅彦徇时时蹙眉。
傅彦徇回京以后在菡萏苑内住了半月方才回府,已与傅毓相处了几日。二人年岁相仿,却并不投缘,不过点头之交,如今瞧见他如此不羁放纵的这一面,傅彦徇对傅毓更为不喜。
酒气升腾之后,傅彦徇便问道,“晋王叔此番进京,可是住在行宫?”
不妨他忽然发问,晋王道,“是。王侄为何如此问?”
傅彦徇笑道,“晋王世子目前还在我府上住着,侄儿便想请晋王叔也来齐王府暂住,共享父子天伦。”
晋王冷淡的眼神极快地自傅毓身上扫过,道,“王侄客气了,本王如今进了京,毓儿自然应当随我住到行宫去。”
傅彦徇见目的达到,觑了傅毓一眼,傅毓却只做听不见二人的话,还在侧着头和那宫婢说话,傅彦徇也不再管他,又和晋王客套去了。
傅彦行看了幼弟的幼稚行径,暗自长吁一口气。
他又喝了两口酒,想起这次是好不容易才出宫的,有些想去萧府见见涟歌,便寻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假意回宫离开了菡萏苑。
皇帝一走,宫宴便要放纵得多。在坐都是男子,酒意上涌之后便都勾肩搭背,大胆交谈起来。
守在暗处的云卫们不动声色将他们所言记好,待稍后整理出来呈给皇帝。
涟歌自林氏处回到云亭月榭,刚进屋内脱去沾满湿气的披风,抬眼便见望舒神色有异。
她让莳萝莳花先回去休息,只留望舒守在外间,一个人进了内间,正见睡屏后的床榻上有一团拱起。
她又惊又喜,快步走过去,果然是傅彦行正躺在她的床榻上睡着,连她走动的声响都未能让他睁开眼睛。
以为他故意逗自己玩,涟歌便蹑手蹑脚坐到床边,抬手想将人戳醒的时候却愣住了——他神态安稳的模样,不似装睡,眼底的两团鸦青,令他本就瘦削的轮廓更加分明。
涟歌静静看了半晌,才发现那并不是错觉,不过才短短半月未见,他竟是真的又瘦了些。
等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且想收手都来不及了——傅彦行已经将她做乱的小手抓在手心里,正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你又轻薄我。”
涟歌却不羞,笑起来问他,“行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含笑的样子太可亲了,傅彦行心念动了动,抬手勾住她的脖子将人往下一带,涟歌便趴到了他的身上,她下意识想挣扎,可闻到熟悉的还带着点微醺酒意的龙涎香,便将身子软了软,听他道,“我很想你。”
她心里头有点甜,翘起一侧嘴角在他身上偷笑,傅彦行便问,“你呢?”
涟歌在他怀里拱了拱,十分诚实,“我也想你。”
从宫里回来以后,虽然日日通信,可见不到人,她心里头还是跟猫抓似的每日都想他。
傅彦行晚上喝了点儿酒,涟歌又是虚趴在他身上的姿势,绵软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处,吹得他喉结动了动,一时便有些心猿意马。
他双手微微用力,扣住涟歌的背,将她往自己身上压实了,这般亲密的姿势,她胸前柔软的两团紧紧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跟他梦里的一样软。
她离得甚近,如玉的颈部便直挺挺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涟歌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对傅彦行的依赖让她忽略了目下姿势的不妥,然后,她便感觉到,有个滑腻湿热之物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脖颈。
她一下僵住,慢慢从他身上慢慢翻下来,红着脸去看他,却一下惊呼出声,“行哥哥,你流鼻血了!”
第64章 清算
傅彦行脸色一沉,迅速起身, 涟歌掏出手帕给他捂住口鼻, 一脸焦急地在原地转圈圈, “行哥哥, 你怎地啦?”
傅彦行一摆手, 意思是让她别转了,涟歌扯着他的袖子领他去了净室,踮起脚尖掬了把冷水浇到他的后颈处,冻得傅彦行一个哆嗦。
“行哥哥, 你上火了吗?”她问。
傅彦行心里头气闷得很,并不吱声儿, 涟歌这次很有照顾人的自觉,主动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傅彦行便静静站着,心安理得的接受小姑娘此刻的体贴侍奉。
二人又在净房内呆了片刻,见他果然不在流血了才回寝间去, 涟歌发现他肃着脸心情不大愉快的样子, 忧心忡忡, 第三次问道, “行哥哥,你病啦?”
傅彦行心里负气得很,黑着脸走回床榻,一言不发地躺下,闭眼, 把涟歌吓坏了,想起自己是会医术的事,便去捉他的手腕。傅彦行岂会给她探出来,黑着脸反将她的手按在床榻上。
“噤声。”他沉声道。
握住她的那只手温热有力,且看他脸色也不像生病的样子,涟歌便果然不再说话,坐到床头去看他。
嗅着枕头上她温热馥郁的气息,躺在床榻上的傅彦行心满意足。经过方才一事,他现在半分旋旎心思也无,却觉得只这样和她待在一块儿也很好。
他松开手上的劲儿,在她手心里抓了一把,涟歌觉得有些好玩儿,也一下一下去挠他的手心。
傅彦行一下发了狠,睁开眼侧过头去凶她,“没完没了了你!”
涟歌一点也不怕他的色厉内荏,专注地望着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吐出几个字来,“你累了。”
傅彦行顺势闭眼,喃喃作声,“那你守着我睡会儿。”
涟歌一只手给他抓着,走不开,便安静坐在床边,视线从他黑沉的长睫上划过挺翘的的高鼻梁,最后落到他薄薄的嘴唇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有点儿脸红,便俯身下去趴到床榻上。
傅彦行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时发现手里握着个柔软之物,便下意识一拉,涟歌被扯醒,睡眼惺忪地问,“行哥哥,你醒啦?”
她趴着睡的,想坐起来却发现半边身子都没知觉了,立时“哎呀……”一声,傅彦行起身将她抱到床上,问道,“麻了?”
“嗯……”涟歌急出了眼泪,声音绵软带着哭腔,傅彦行有点儿心虚,伸手去按她的胳膊和肩背,“行哥哥给你按按。”
涟歌抽噎两下,觉得身子慢慢恢复知觉,从麻变成了稍微带点儿刺痛的痒,但这时候她完全恢复心神,哽着声音提醒他道,“你该回去了。”
傅彦行脸色一沉,“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哪有人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又赶人的?
“除夕那晚,不要睡好不好?”他手上动作不停,问道。
涟歌点头,“要守岁啊。”
她其实心里头明白傅彦行的意思,偏想听他说。
“对,守岁,和我一起。”傅彦行笑了。
涟歌见他果然是那个意思,也一下笑起来。
傅彦行一手稳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去和她脑门儿对着脑门儿,二人无言对视半晌,傅彦行才一下站起身来往外走。
刑部的人审了五天,除了一开始找到的秘信之外,并没有新的证据能够证明魏尧真的和巴克迅有非正常的往来。
目下大楚和乌孙并未断交,他便一口咬定自己是和乌孙二王子只是有些私交,傅彦行对魏尧的供词不置可否,朝中魏氏门生便见缝插针,暗中运作想替他求情。
到二十八那日,邵云良上了折子欲就魏钦源掳杀民女一案进行结案,魏尧于大理寺狱中听闻此事,当即请求面圣,傅彦行略思索,准了他的请求。
短短的一个月内,经历被弹劾,嫡子下狱,自己被查出有通敌叛国之嫌,种种逆境压身,魏尧已不复往日飞扬跋扈,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傅彦行站在丹陛之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眼里不带一点温度,沉声道,“爱卿有何话要讲?”
魏尧已想得明白,皇帝这是抓着筹码让打压他们,便道,“陛下,臣膝下只这一个嫡子,求陛下看在我魏氏满门忠烈的份上,饶恕小儿这一次吧。”
“忠烈?”傅彦行嗤笑,朝他扔了几份奏折,声音冷冽,“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折子,卿若是觉得不够,朕的御案上头还有一大摞,不如全搬给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说自己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