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攻打东华派,你真的不想亲自完成这件事情么?”当轻忽若柳絮的询问声飘到耳中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仿佛在水中沉浮的宁云泽陡然清醒过来。
想,他怎么可能不想?
对于他承载了他这些年成长岁月的东华派,这养育他、教导他,最终背弃他、放弃他的宗门,宁云泽心中是憎恨的,可憎恨中却也有无法排解的怀念和不舍。
他确实是要毁灭东华派,因为他的愤恨和不甘,让他没有办法继续让东华派存留下去,这个宗门的存在就像是一直在提醒着他,他被放弃与唾弃的那些岁月。
曾经有多么爱,如今就有多么憎恨。在被门派背弃之前,宁云泽虽然性情冷淡孤标,但却愿意为了宗门奉献付出,愿意尽自己所能回报宗门。
可惜的是,东华派无情的抛弃让宁云泽醒悟过来,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永恒的,他以为他会永远留在东华派,成为门中顶天立地的支柱,但实则不是这样。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重要,宗门也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既然如此,既然门派选择背弃他,那么他的选择也同样。
宁云泽性情桀骜孤僻,从东华派放弃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心中对于门派的热爱也就此打消。他从来不是被背弃了以后依旧傻乎乎付出的人,他承受怎样的痛苦,都要加倍奉还。
他会亲手覆灭东华派,作为回报。即使代价十分高昂,但是世间之事皆是如此,想要得到,就必须要付出,不劳而获是天方夜谭。
“想。”他声音沙哑的回答,整个人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这个来替他完成心愿的天外之人为什么要这么问,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这是不知道错过了还有没有下一次。
不管这天外之人问这话是为什么,也不管他回答后这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宁云泽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他依旧开口回答了“想”。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东华派的憎恨,他就是想覆灭东华派,仅此而已。
“既然这样,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自己去完成吧。覆灭东华派是你的执念,由你亲自取动手,想来更好。”含着淡淡笑意的平淡声音在宁云泽耳畔响起,疏朗落拓。
下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魂魄落到了实体,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他不再是飘飘荡荡的魂魄,而是再次拥有了承载魂魄的肉体。
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原本替他完成心愿的天外之人,已经在将身体的支配权还给他后离开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走得干脆利落。
宁云泽睁开了眼睛,午后灿烂又明亮的阳光透过层叠在一起的树叶照射下来,投射下稀疏斑驳的光华,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林中,耳畔的轻轻吹拂的风,自由而清爽。
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只能依附着自己的肉体飘荡在周围,宁云泽已经记不清自己什么上一次感受这自由的风的时间了。
站在林间许久,宁云泽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也好,这最后一世,就让我轰轰烈烈的过个痛快吧,有些事情,也确实要由我亲自了结。”
宋明宇刚刚解了毒,就急吼吼的来找宁云泽,他远远看到宁云泽从林间走出,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大师兄前所未有的熟悉,之前似有若无的陌生感一扫而空,好像他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大师兄!
“大师兄!”宋明宇靠近过来,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觉得还是这样熟悉的大师兄让他心安,不由露出傻兮兮的笑容来,“大师兄,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宁云泽目光微微复杂的看向宋明宇,对这个上一世为了救他而死的师弟,宁云泽心中还保留着一丝柔软,大抵是因为他是少有的没有背弃宁云泽的人,所以他也难以舍弃他。
“接下来我要带领圣门以及降服的人手去攻打东华派。”宁云泽没有隐瞒什么,直言与宋明宇说道,“如今正道六派,只剩东华派还未拿下,我打算亲自将东华派覆灭。”
目光幽深的看着宋明宇突变的神情,宁云泽轻声道:“你可以不跟着我去的。”
他知道宋明宇不是他,不是被东华派舍弃,憎恨着东华派,所以让他反水对付东华派,必定让他十分为难。
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必要勉强。与东华派的仇恨,和宋明宇无关,也并非一定要牵扯到他。
可是让宁云泽惊讶的是,宋明宇神情复杂的低头想了想后,问:“大师兄是憎恨东华派的所有弟子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师弟师妹们愿意投诚,大师兄会接受吗?”
宁云泽沉默了下来,当时间扭转一切从头开始后,很多事情都在天外之人的干涉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说原本追捧萧昇、背弃唾骂他的那些人,这一次都没有选择追随萧昇。
“其他人我都可以放过,但是……”宁云泽漆黑眼眸中掠过一抹深沉的黑暗,他低低道,“师父还有小师妹,我没有办法原谅他们。”
宋明宇明显松了口气:“我跟师兄你一起去东华派。”白乐光的死活他才懒得管,至于师父白华德,自从萧昇出现后,宋明宇就对他颇多积怨,再加上原本也没什么感情,自然无所谓。
在去东华派之前,宁云泽先去见了白乐光,她怕死,所以选择了投降,在东华派其他弟子慨然赴死的对比下,白乐光贪生怕死的行径更加令人厌恶。
此时她已经被废了丹田废了武功,与其他刚刚被喂了阴骨胎灵丹的投降的人关在了一起。
宁云泽走进来的时候,穿着玫红衣裙的她浑身都是血迹,头发散乱,狼狈无比的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寿宴时,萧昇还有东华派不肯降服的弟子都坐在白乐光身边,当时他们被杀时,鲜红温热的血溅射出来,浇了她满身,现在她身上沾满了萧昇和同门的血,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似乎快要崩溃。
宁云泽脚步缓慢的走近,他低头俯视着狼狈受惊的白乐光,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毫无动容之色。
这是宁云泽第一次见到白乐光如此狼狈的模样,可奇怪的是,以往会心疼的他此时却是半点情绪也没有,心静得出奇,就好像白乐光不过一个陌生之人。
他站在这里发了会儿呆,在回想当初对白乐光的感情,可是越想就觉得越发飘渺陌生,一点儿也想不起当初他喜欢白乐光的心情。
“大师兄……”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白乐光发现了他的身影,不由惊喜交加的扑了过来用双臂抱住他的腿,仰着满是血污的脸哭叫道,“大师兄,你是来救我的吗?”
宁云泽低头看着她,幽深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半分光华,阴沉冷然,没有办法情绪波动。
“我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们回东华派,等见到父亲,我们就成亲好不好?”白乐光双手死死抱紧宁云泽的腿,眼泪将脸上沾染的血迹晕开,越发显得狼狈。
宁云泽还是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用一种陌生而淡漠的眼神看着不断祈求的白乐光。
“大师兄,你不是喜欢我的吗?乐儿愿意和大师兄在一起,我不会再任性了,我会乖乖和你成亲,大师兄你不要杀我,他们废了我的武功和丹田,我好疼啊大师兄……”白乐光哭得越来越惊惧惶恐,她察觉不到半分宁云泽的心软,好像曾经的喜爱都已经消失不见。
沉默着,在白乐光不断的哭叫中,宁云泽终于蹲了下来,他捧起白乐光狼狈至极的脸,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凝视着她,轻轻嗤笑一声,神情冷漠酷绝:“你脸上还沾着萧昇的血,说这些话时,你不觉得对不起萧昇么?”
不是爱他爱到可以放弃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大师兄,不是爱他爱到可以放弃尊严接受和其他女子一起与萧昇在一起么?
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改变了心意?到底是女人太过善变,还是白乐光本来就是这样胆小软弱的人,生死考验就让她放弃了所谓的“爱情”。
看到这样的白乐光,宁云泽几乎想不起来曾经喜欢她的那种心情,顿时颇觉没有意义的松开了手,丢开了白乐光的头。
往后退了一步,宁云泽抽出腿避开了白乐光,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为此浪费时间。
在宁云泽后退两步避开白乐光后,旁边有人递来一块干净柔软,带着清香的帕子,他顺手接过,仔细将手上沾到的血迹抹去,然后侧头看去:“都准备好了么?”
递出手帕的清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宗主下令。”她眸光微含不屑的扫过白乐光,略觉讥讽和莫名不悦的轻轻撇了撇嘴。
不过她并未多关注白乐光,只是目光惊疑不定的在宁云泽身上扫过,总觉得他的气质好像突然改变了些许,虽然依旧强大,但那种从一举一动中透出的强大自负、连天地都不畏惧的璀璨光华似乎消失了。
好像突然从高高在上、位于云巅的仙人变得更真实了一样,虽然心头有所疑惑,但是清宁可不敢开口说什么,只作不知他身上的变化,派了人压着白乐光就带着众人从蜀山出发前往东华派。
覆灭东华派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一来他们人手足够,圣门四派再加上臣服的那些武林好手,实力可以说是硬碾压东华派。二来,宁云泽带头覆灭东华派,对于东华派许多弟子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此时他还是众多弟子信服的大师兄,他的出现让许多弟子再无斗志。
攻打东华派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投降的长老、弟子自有人去安排,而东华派空旷残留着血迹的大殿中,只剩下白华德、白乐光还有宁云泽三人。
宁云泽目光沉沉的从曾经伤他最深的二人身上掠过,心间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他应当是憎恨他们的,可是此时他却回想不起半点有关于此的感情。
就好像他曾经对白华德的濡幕、尊敬,对白乐光的喜爱、温柔,都已经在那些狼狈不堪、低落尘埃、被人唾弃的岁月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心愿已经达成了,可他却没有半分欣喜的感情,他看着狼狈咒骂的白华德,看着啜泣畏缩的白乐光,只觉得一阵陌生和空茫,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心情了。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曾经桎梏他的天堑已经成为了小山沟,是他所能轻易越过的。原来他曾经所憎恨的白华德和白乐光,与他而言早就是陌生人了,早就没有憎恨的必要了。
没有再理会这二人,宁云泽转身大步离开,将这曾经占据了他生命中很大分量的两个人远远抛在了身后,就像是将他的过去抛下。
从今日起,他将摆脱这一切,有属于他自己的全新未来。如此,方不负他这重来的,最后一生。
清宁守候在殿外,见他出来便迎了上来:“宗主,东华派众人已然伏诛。”她扫了宁云泽身后一眼,笑着问道,“他们二人又该如何处置?”
“废了他们的武功,驱逐他们离开,任他们自生自灭去吧,以后,不必多管他们。”宁云泽语气淡漠,他抬头看了眼高远长空,淡淡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应付大燕力量的反扑,无需记挂此等小事。”
距离江湖一统还有不少距离,他没有心思浪费在无关之人身上。他只剩下这最后一生,若不能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不能痛痛快快的纵横江湖、快意恩仇,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最后一世?
他总不能辜负这最后一生,定要过得轰轰烈烈才好,这些无关之人、无足轻重的小事,又何必浪费时间。
清宁娇美无限的俏脸上露出温柔拜服的笑容来,她轻笑着拜道:“愿为宗主差遣。”
第53章 萧昇番外
温暖灿烂的金色暖阳穿过屋顶的漏洞洒下来,落在他脸上,给他带来一片温暖和略显刺眼的光明。
睡在破烂木棚屋、破烂木板床上的少年眼皮动了动,终于慢慢的睁了开来,他眼神先是有着些许迷茫,还残留着惊惧和痛苦,但渐渐就被惊骇和茫然所取代。
木床上的少年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模样,头发枯黄、脸颊苍白削瘦,体型也十分纤瘦,一看就是处境并不算太好,平时连饭都很难吃饱的贫困少年。
这少年在夏日温暖到有些炎热、灿烂得有些刺眼中的阳光中醒了过来,他呆愣愣的躺在床上,在金色的阳光下呆滞着眼睛发愣了许久。
“我……我还活着?”少年干涩发白,因为干渴而起了皮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发出艰涩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来。
这个少年——也就是萧昇,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蜀山之上,清宁绝情而冷漠的双眸,和毫不犹豫刺向他胸膛的利刃,他本来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永久的沉睡与死亡,但没想到他还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死亡之前的场景还映在他心间,那痛苦而绝望的阴影还残留在他心间,历历在目,让萧昇即使是在阳光下,却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股痛苦仿佛还凝聚在心头。
“呼……呼呼……”回想起胸膛被刺入长剑,鲜血迸射出来的场景,那温热带着腥气的血落了自己满身的感觉,萧昇猛地捂住脸,粗重的喘息了好几声,似乎难以排解那种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萧昇喃喃自语,头埋在粗糙布满老茧的双手中,半是逃避半是安慰自己。
这里是大燕西北之地的一个普通县城,名字就是普普通通的青山镇。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官府势力很小,而江湖人也很少来这样偏僻又满是穷山恶水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百姓大多都很贫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离开这里出去,这里与世隔绝,偏僻却平和。不管江湖上有多少刀光剑影,此地都不会受到影响。
“萧昇,病好了吧?这几天见你精神了不少啊!”青山县街道上,一个原本在摆摊卖自己种的青菜的大叔远远看到一个衣衫发白,但身姿挺拔的削瘦少年,就扬声打了个招呼。
穿着一身发白旧衣的萧昇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也朝他点了点头:“赖大叔,我病已经好了,多谢大叔关心。”
萧昇在蜀山上死后借尸还魂已有半个月的时间,很巧的是,他如今的身体原名也是萧昇,是这青山县上的一个孤儿,他生活困苦,本是因发热而去世,这才被萧昇借了身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机缘,萧昇想不通也不想多想,他只是分外珍惜他这重来的一生。如今重来一世,萧昇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愚蠢。
妄自尊大、手高眼低、偏激执妄,这样丑陋又愚蠢的他,也活该死在清宁手中,死在那蜀山之上。萧昇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陷入了怎样的迷惘中,怎么会变得那样愚蠢又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