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么个缘故。还以为他看出这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背后是步步凶险呢。她心里一叹,宝玉原本就是一个心肠极软的人。就劝道:“你常打发人去看看,延医问药别耽搁。就算银钱上,或是短了,或是一时不凑手,你只管补贴一二。这也是你的心意。若是你那边的银子短了,只管上从我这里拿便罢了。怕这事叫老太太。太太知道,不敢动用你自己的东西,就打发茗烟去我家那处后门,只告诉门房一声,我自是叫人把银子给你递出去。”
“好妹妹。”宝玉一把拽住林黛玉的手,“也就只你知道我的心。”
林黛玉把手拽回来,叱道:“说话就好好说话,一日大似一日,总是这般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她自是万般小心,却不想宝玉还是一般的不长进。她瞪了一眼,就转身走了。也没有再转下去的心思。
这边人还没走利索,远远的,袭人站在路边就叫道:“我的二爷啊,这天寒地冻的,你怎的在这里。冻病了可叫我们怎么向老太太交代。”说着,又对黛玉道:“林姑娘也在啊。这大冷天的,要说话上我们屋里去说去。这在外面,不说别的,冻病了就都不好了。”
林黛玉顿时面色就变了。这话是说她绊住了宝玉,不该拉着宝玉在外面说话。叫一个姑娘去爷们的屋子说话,就更过分了。
紫娟脸气的通红却没有言语,自来宝玉屋里的丫头就比别人高出一等来。
但芷兰和芳华却也不是吃素的。芷兰嗤笑一声,道:“我们姑娘,哪天不在这园子里走几圈。谁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定点散步的习惯。怎么,我们林家人住在你家,见了你们家的主子还得退避三舍不成。”
芳华呵呵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袭人姐姐可是一等一的贤良人。但凡宝二爷不在她的眼跟前,不出一时三刻,准保找过来。那真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
要是袭人只是一个丫头,或是跟宝玉的事情没有被发现,这样的话听了也就听了。偏偏的,谁都知道她不是个姑娘了。一时三刻离不得宝玉,可不就是笑她离不得男人。
这样的嘲讽顿时让她面皮紫涨。
“姑娘,我们回。大姑娘该惦记了。”芷兰扶了林黛玉一把,就要走。
贾宝玉想起什么似的,绕过袭人跑到黛玉跟前,拿出一串麝香串来:“这是前些日子我得的,是北静王所赐。就特特的给妹妹留下来了。你拿出玩。”
林黛玉不妨,叫他给塞到手里了,顿时就恼了:“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说着,又扔在宝玉怀里,只扶着丫头回了。
贾宝玉看着林黛玉的背影,一时有些怔怔的。
“二爷,咱们回。”袭人轻声道。
贾宝玉哼笑一身,转身就走。回了院子,越发的不得趣。只觉得处处受到辖制。想用几个银钱,都要被袭人问个没完没了。不刨出个根底来,是断断不会拿银子随便使得。就算在外面花费了,回来也得审茗烟半天。
只觉得袭人往日的娇媚再也不见了。变得跟李嬷嬷似的面目可憎了起来。
如今自己想帮衬秦钟,还不得不向林妹妹张口借银子使。
见袭人殷勤的还要往上凑,顿时就扭了个身子,面朝里躺着了。袭人讨了个没趣,屋里的丫头们个个像是看笑话一般的看着她,心里岂不伤心。只觉得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苦心。这二爷正是上进的时候,不读几本书,将来可怎么好。可恨这些丫头一味的撺掇着爷们玩乐。挑唆的二爷如今见了自己,越发的成了洪水猛兽了。
林黛玉回了院子,看见像是王熙凤院子里的小丫头在外面玩,就问守门的婆子,“家里可是来客了。”
那婆子道:“回二姑娘的话,是琏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心里正不自在,受不得王熙凤的聒躁。就带着丫头回了自己的屋子,只打发人过去说了一声,言道:走了一圈乏了,就不陪二嫂子说话了。
王熙凤也刚进门,才奉了茶,还没入口呢。对传话的丫头道:“叫你们姑娘只管安心歇着。我就是过来转转,没的打扰了她。”
见那丫头去了,才对林雨桐道:“得亏你能管的住她。如今走动走动,倒是看着康健些了。以前那真就是个美人灯。看的人焦心。”
“如今好多了。以前走一刻钟回来就气喘吁吁的。你瞧如今,走半个时辰也就微微出汗。慢慢来。”林雨桐将剥好的栗子推到王熙凤跟前,“你现在最是该忙的时候,怎么有闲心到我这里来了。”
“这不是才打发了老太太,太太出门吗。这进宫谢恩,没那么快出来,我且到你这里受用半日。”王熙凤见这栗子只有小拇指的半个指节大小,端是小巧,就问道:“怎么找出这么小的东西来。”
“这个栗子本来就长不大。一棵树也结不了几斤。但味道却好。”林雨桐笑道,“你尝尝看。”
这是让那掌柜的买了坐京城附近的石头山,为了采石方便的。山上就有这么一片土层厚,倒长出了野栗子林。林雨桐还打算明春给自己的空间里移栽几棵呢。
“你端是个会享受的性子。”王熙凤吃着,连连点头,“也得有了你这样的精明人打理,否则也过不得这么舒坦。”
“你也别夸我,如今宁荣两府,谁不说二嫂子是个能干的。”林雨桐这一句恭维可算搔到了王熙凤的痒处。
就见她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得意,嘴上却谦虚道:“我就是那傻的,人家给我跟棒槌,我就只当做针。”
“你也别自谦,这论起管家来,十个我捆在一起都不是你的个。”林雨桐夸了一句,又低声道:“但二嫂子,咱俩说句贴心的话。你们这府里的境况,你倒是当真不知。这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的事,藏也藏不住。这些年,你贴进去不少银子。”
王熙凤四下里一看,见屋里就她们二人,才接话道:“妹妹是个眼明心亮的。”她眉头皱起,“日子一日紧似一日,可这下头的嘴呢,直道我拿银子贴了娘家。咱们也不说我那娘家有金山银海那样打肿脸充胖子的话。就说我贴娘家我能贴补给谁。我叔叔婶婶吗。”说起这个她就气,连个辩解都不能。
“所以我才说你是傻的。人家往回搂银子,你只往出倒银子。维持这一家子的体面,你得了什么好了。下人的嘴哪个是饶人的。”林雨桐抿了一口茶,笑道。
“妹子,说了归齐,这家里还是得你琏二哥哥继承。我如今不能叫它就这么倒了。”王熙凤苦笑道。
“搂到你自己家的,才是你的。如今,不过是一大家子,消耗着你们两口子未来的钱财罢了。都知道不是自家的东西,要是我,我也使劲造,现在不花,将来又落不到自己手里。你反过来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林雨桐压低声音道,“都说疏不间亲,我今儿就说一句以疏间亲的话,您那姑妈,待你还能比她自己的闺女儿子亲不成。这家里的开销,多少是扔进宫里换前程了,你心里有数。但换来了前程,琏二哥哥得到的难道还能比宝玉多了不成。说到底,跟你们有甚关系。你若不信,端看以后那宫里的娘娘行事就成了。不说她能将大老爷大太太跟二老爷二太太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就只要她还记得有大房这么一回事。你再对她贴心贴肺也不迟。”
王熙凤叫她这般直白的话说的心里直打鼓。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家里的爵位是要自己两口子继承的。如今的花销,到底花销的是谁的东西。
“那好事,肯定轮不到你们两口子。凡是吃苦受累得罪人的活,都是你们在打理。好好的嫡子嫡孙,沦落成管家了。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么想的。”林雨桐十分不解的问王熙凤。
“老太太她……”王熙凤的眼神已经有些慌乱。归根结底,原因还是在老太太的态度上。这府里还能挂着国公府的招牌,都是因为老太太身上还有超品的诰命在,这才能硬是这么赖着不换招牌。
所以,老太太是一家子的体面。
“老太太只要宝玉好就好了。”林雨桐笑着道,“再说了,老太太年纪大了,能管得了几天。,别告诉我以你的手段,从来没糊弄过老太太。”
王熙凤指着林雨桐,“你这张嘴,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林雨桐点到即可。以王熙凤的聪明,自是该警醒了。又道:“你要是钱不凑手了,可别被人利用了动歪脑子。我这里有一桩好生意,你只管来找我就是。”反正贾家的采买都得从这两口子手里过,只当是给两口子的回扣了。也省得她去放印子钱去。等做了这生意,印子钱那三瓜两枣,她也就看得上了。
王熙凤被她说的心热,谁还嫌弃银子烫手不成,忙问是什么生意。
林雨桐只道:“不到时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有三五千两银子的利我就做了。”王熙凤试探道。
“往十倍上划拉。”林雨桐稍稍透漏一点。
“三五万两!”王熙凤唬了一跳,才压低声音道:“可不能唬我。”
一个大观园,其实花不了多少银子,都是被下面的人层层扒皮了。要是跟琏二直接交易,没有中间那些环节,省下来的银子,何止三五万两。光是去江南采办小戏子跟那些精巧不值钱的杂物,就预备了五万两银子。可叫林家办,五千两的本钱都不用。当然了,林家在江南本就有根基,也有自己的店铺人脉,更有两江总督在上面。林雨桐没打算压缩别人的利润,但架不住别人给的价钱绝对算的上是最低价。横竖再添上运费,真是花不了多少的。
她笑道:“我唬你做甚。有了这些银子,你是自己经营,还是托给别人经营,哪一年不收个万八千两银子。”将来也不至于为了几百两银子倒腾不开,还要当自己的首饰。
王熙凤顿时就应了,“也不管我缺不缺银子,时机到了,你只管找我便罢了。用多少本钱,我也想办法给凑出来。”
林雨桐也没提前说不要本钱的话,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实林雨桐真不知道王熙凤已经沾上放印子钱的事了。王熙凤心里高兴,兴冲冲的回到屋里,平儿就凑过来,小声道:“刚才旺儿嫂子将利钱送来了,可那会子二爷正好在。你说说,她真是越发的没成算了。我好歹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王熙凤得了林雨桐的消息,自是不大看得上这一月二三百两银子的营生。又想到要凑本钱的事,就道:“如今这边且收了手。这东西到底伤阴德。虽我向来不惧鬼神,但我这肚子一直也没有动静,就连你也是个不中用的。半个蛋都不下。难怪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这未尝不是有损阴德的缘故。”
平儿‘呸’了她一声,笑道:“奶奶又在哪里听了什么荤话,回来拿我说嘴。”
“我真不是跟你说笑。”王熙凤心里一笑,就道:“只是看见林家的境况,心有所感罢了。你说,这林姑老爷要不是当初把林表弟找回来了,这家里没个儿子,诺大的家业可传给谁去。我这整天算计来算计去,我能花销几个。就是我的嫁妆,如今剩下的,将来给大姐儿做嫁妆也是尽够的。我挣下来再多的钱财,又能给谁去。哪怕是你生下一个来,自小咱们养在膝下,老了也是依靠不是。”
平儿眼眶一红,“这是今儿又作什么妖呢,回来拿这话惹人。”
“傻丫头,我说的这才是正理呢。”王熙凤往炕上一歪,道。
“可是太太问起来……”平儿不确定的道,“咱们该怎么回话。”
太太!
王熙凤心里一个激灵。
“……别被人利用了,生了歪心思……”
“……你那姑妈,待你还能比她自己的亲闺女亲儿子更亲不成……”
林雨桐的话言犹在耳。她头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样的营生姑妈为什么不自己做。必是有什么不妥当的。
她强撑着道:“为了子嗣罢了。你只管收了,回头我自己去给太太回话。”
平儿见王熙凤面色不好,以为她是为了子嗣的事情,也没敢深问。这位主子性子好强,也确实比别人都强些。唯独子嗣上面,成了一个短处。为这个没少生闲气。
她悄悄的退出去,想起为了子嗣的话,对收了印子钱的事越发的精心起来。指望着别留下把柄才好。
而王熙凤则把这些年的事,前后串起来想了个遍,越想越觉得自己憨傻。一个人恨了一场,哭了一场,心里才好过些。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可不是迷障了。可旁观者这么多人,谁又当着自己的面挑破了呢。
她想起比林雨桐还早到贾家的薛姨妈和薛宝钗。这两人跟她也是血亲啊。虽然按夫家是得叫姨妈,可按娘家算,那是自己嫡亲的姑姑。宝钗也是自己的亲表妹。
别人看不出来还罢了,就说黛玉,那是个心里明白,但从来不爱理俗事的性子。自己不怪她。可薛姨妈和宝钗,哪一个不是心里有一本账的,不说叫她们偏着自己,就是露个口风出来,自己心里也有了成算不是。如今这算什么。
自己生了一场闷气。等贾琏回来的时候,将人从炕上板过来,就见哭的两眼跟核桃似的,往常霸王一般的人,如今这幅样子,倒比别人看着更动人些了。不由的声音也轻了下来,“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没事。”王熙凤摇摇头,“就是为了没给你生个儿子的事,想起来,难免就又难受了起来。”
“我当什么呢。”贾琏摇摇头,“你只好好将养着,咱们还年轻,又先生了姐儿出来,又不是不能生。横竖早晚会来的。”没儿子,站出去就比人矮半截,他也急。但想起还有事跟王熙凤商量,就将话压下来了。
王熙凤神色一动,见平儿不在屋里,就道:“我跟二爷商量个正经事。”
贾琏不由的奇道:“家里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做主的,今儿倒奇了,要跟我商量。”
王熙凤推了他一把道:“我寻思着,正正经经的摆酒,把平儿的事给过到明处。我就不信了,我两人的肚子,还蹦不出一个小子来。”
贾琏愣了半天,伸手摸了摸王熙凤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净说起胡话来了。”这家里的胭脂虎一旦改了性子,第一个反应一定不是惊喜,而是惊吓。自己平日跟平儿亲热也都是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这猛然一大方,他还真有点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