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没有言语,四爷也没有解释。
弘昼心道:皇阿玛这是给弘历留了脸吗?
云姑拼死的挣扎着,“……别觉得你就赢了……实话告诉你,打从上了这船,就没想下去过……轰吧!轰的越是厉害越好!”她猖狂的大笑起来,“不怕告诉你们,那些船上,就有八国的使臣,或是商人,或是大臣,都是极有身份的人。而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人给杀了……我们的人已经出了海……总有机会将这消息给送出去的……到那时,八国联合发难,我看你这鞑子皇帝的日子能有多好过……那时……天下大乱……必有白莲圣母临世……解除万千百姓苦噩……”
林雨桐对弘旺示意了一下,“杀了吧。”
她实在不想听她的逻辑,这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先是引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然后再白莲临世,普度众生。这跟你捅人家一刀在救人还要人家必须感恩戴德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种逻辑也是服了。
杀人对于侍卫来说,简单的不比杀只鸡更复杂。转瞬就没了声音。
弘历常出了一口气,心慢慢的落到了实处。
原以为这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他跪下等着最终的对自己的惩罚。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满船的人,注意力都没在他的身上。
场中的局面他就几分看不懂。
那船上穿着黑衣的,不用说,也知道是云姑弄来的人,至于说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不得而知,有他国的,有海岛,也雇佣的亡命之徒,大概都有吧。还有那头上穿着短葛,没有统一着装的人,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两方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是起了冲突,就这么给打了起来。刀刀不留情。
这边还没看明白呢,就见又有人马加入了了。这些人不管是衣着还是武器,都能看的出来,这是水师的人。
整个一三方混战!
弘历能听见满耳朵都是喊叫声。
“……漕帮的兄弟们,那些是洋人,下死手别留情……”
可他明明看见水师的人马杀气漕帮的人半点都没含糊。一边喊着是自己人,一边在背后捅刀子。
见弘旺手里拿着望远镜一个劲的瞧,弘历不由的将从他手里夺过来,这一看一下,便有几分恍然,这哪里是三方,分明就是四方。漕帮的人分袖子上绑红丝带的和没绑红丝带的两拨。那没绑着的,正在受两方的夹击。
弘历蓦然明白,漕帮这是起了内讧了。随即又摇头,这么说是不恰当的,漕帮就是要内讧,也不会刚这么巧碰到了这个茬口上。只能说是有人诱使漕帮起了内讧,从而渔翁得利。这其中一派自然就亲近了朝廷。谁能做到这一点?
弘历朝弘昼看去,就见弘昼的左手紧紧的贴在左腿外侧,然后食指曲起,不停的抠抠。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只要一紧张,他就是会做这一套小动作。
那么无疑,弘昼在其中一定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如今他才明白,什么白莲教,什么刺杀,在皇阿玛眼里,那就是一场儿戏。真正的大戏在这里呢,从根儿上拔了漕帮!
一场大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满江飘的都是大船的残骸和尸体。
看着泛着红色,带着血腥气的江水,弘昼身子晃悠了一下,然后默默的闭上眼睛。皇阿玛给弘历上了一课,又何尝不是给他上了一课。
漕帮该不该杀,有多少人该死,有没有冤死的,这些都不重要。
在天下要太平的前提下,任何不安定的因素,都是不容存在的。
白莲教如此!漕帮如此!
谁敢成为拦路石,那消灭的就是谁。
弘昼将手里的名单交给水师,投靠过来的漕帮混编入水师,而对外的名义,洋人利用白莲教将战船驶入大清疆域,在江面于漕帮遭遇,双方发生冲突。漕帮付出惨重的代价将其全歼,为表漕帮功勋,特恩旨准许加入水师,戍守大清海域。
同时,九爷的商队也带着这样的消息和问责的文书发往各国,需要周转多久才能到地方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
反正对外的说辞就是这样的。
弘历觉得皇阿玛这一课上的好长!总是在他以为看明白的时候,又发现,原来远远不止于此。
就跟现在一样,他觉得自己那点事不是重点,漕帮才是重点的时候,又错了。
他分明听见皇阿玛给八叔九叔他们说:“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道理放在治国上同样适用。一个国家,除了近忧远虑之外,还有内忧和外患。如今看起来,内忧呢,肯定有!每天都有!但这都是小问题,咱们刚刚拔除了三个大的内忧,一是准噶尔,二是漕帮,三是白莲教。这三个内忧去了,引来的外患依然存在。咱们的百姓富足,咱们的繁盛,必然会引来饿狼。一头很快就会变成一群。那这该怎么办呢?咱们的列祖列宗都是从草原上来的,那些生存的法则咱们都懂。只要近处还有狼,那这可得小心了。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过来咬你一口。不将你吞下去,它是不会松口的。放在国家也是一样的,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大的内患了,其实不然。除了人祸,还有天灾!人祸尚且还能预知,还能引导,那么天灾呢?真要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谁能保证左近的饿狼不扑过来?那么要怎么办呢?一要是咱们要硬,自己个的身子骨强硬了,经得起任何天灾人祸了,那就没什么可畏惧了。二嘛,驱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咱们不光得叫人知道咱们手里有数不清的财富,还要叫他们知道咱们的拳头到底有多硬!”
所以呢?
您这是刚平了准噶尔,矛头又对准了外面。
也就是说,马背上的人得重新回到马背上去,这个已经人过中年的帝王,正雄心勃勃的要拓展他的疆域了。
弘历听新潮澎湃,却又心惊胆颤。
这样的帝王心思,他是凭什么觉得就能看透,又是凭什么觉得能心存侥幸的?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是他的亲儿子。
他知道,他不会真拿他怎么样的。
原来,到头来他唯一依仗的,也不过是:他这个亲生儿子的身份!而已!
这个认识叫人觉得丧气的很,那一瞬间他几乎是觉得没脸见人了。
一路上,他都在船舱里,没人难为他。他该吃吃该喝喝,皇阿玛是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过。
回了京城,他没有回府,跟着去了园子,就站在御书房外,等着皇阿玛的召见。
四爷还是那句话,“不见。”
弘历跪在御阶之下,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对过来劝他离开的苏培盛道:“不敢求阿玛召见,只请你转达我的意思,就说我想跟九叔的商船出去,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这是要自我流放了?
苏培盛叹了一声,原话带到,然后就静静等着,等着万岁爷的答案。
四爷到底是点头了。
九爷愁的什么似得,怎么又送来这么一尊大佛。海上风云变幻,谁能保证安全出去了一定能安全回来?
四爷却一句交代都没有,只对九爷摆摆手,“去吧!就当是一个普通的要去见世面的年轻人。”
那就是说出了事也不会找自己的后账了吧。
可九爷心里也老大不是滋味了。都说皇阿玛心狠,这不还有一个更狠心的爹呢。儿子办错事了,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实在不行,你给关家里面。这好歹能看着点啊,是不是?没有这么样的,直接将孩子给推出家门了!
富察氏几乎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爷,您说的是什么?”
弘历拍了拍富察氏的手,“爷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尚且不知道。你……府里好歹还有一哥儿,你抱在膝下养着吧……”
这说的都是人话吗?
富察氏一把抓住弘历的手,“爷,您去哪里,就带我去哪里?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夫妻分开吧。”
弘历将手抽回来,“别说的跟生离死别似得。爷的阿玛在这里,爷的额娘也在这里。这里是爷的根,许是一两年,许是三五年,也就回来了。你就当爷这是出去避难去了,等皇阿玛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也许都用不了那么久,一年不到,许是爷就受不了外面的罪,死皮赖脸的回来了呢。”
富察氏的面色和缓了下来。这样出去算是历练,总比被圈禁名声好很多。她也就放松了下来,“爷要这么说,,也对!听说广州附近有许多小岛,爷要不就在岛上住上个一年半载的。要是有兴趣,在岛上给咱们盖个别院也行……”总得有点事儿干不是?“我时常进宫去见皇额娘,探探口风,要是没事了,我打发人给您送信去。那时候再回来也不迟。”
弘历笑了,其实自己这福晋没想的那么不堪。要说起聪明和识时务,她也算的上一号人物了。
出门除了带足里银票,别的行礼,没多带。真算得上是轻车简行了。
身边除了跟着苏培盛之外,就是几个选出来的护卫。谁也没去送,十分低调的出了京城。他甚至没有进宫去给熹嫔辞别,只留了一封信,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等熹嫔看了信,赏了富察氏一个大耳刮子,打发人去追的时候,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问九爷?
九爷能说才怪!
不管熹嫔如何的哭嚎,上演了一出接一出的绝食上吊等大戏,弘历就是走了。
除了四爷能从九爷那里偶尔知道他的消息以外,谁都不知道这位四阿哥去哪了。
一年两年,大家还会提起,说是这四阿哥聪明啊,惹了那么大的事,还叫他逃过了惩罚,跑出去避难去了。不定在哪里逍遥呢。外面的世界其实也没想的那么糟糕嘛。九爷的商队每次回来,朝廷都会刊印这一个册子,叫大家也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这两年,出去见世面的年轻人也越发多了。有些还会带回来一些皮肤或是棕或是黑的仆从回来,都廉价的很!
三五年之后,提起四阿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除了四福晋出来应酬的时候,大家会记得,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漂泊在外,不知道死活的皇阿哥之外,再没人提起。当然了,最关注的人总有那么几个,比如熹嫔,比如富察氏,比如那府里的女人。可是光关注有什么用呢?她们的消息渠道逼仄的很。
富察氏是等了又等,从开始的被动等待,到后来的打发奴才跟着出海,一路去问问去找找,再到后来逐渐的麻木。用了多久呢?
富察氏看着又一年随风飘落的叶子,紧了紧牵在手里的小手,低头看了一眼目露不解的孩子,她轻轻的笑了起来,“永璜,今年多大了?”
“回嫡额娘的话,儿子今年八岁了。”八岁的男孩儿,说话还带着点奶音。
富察氏又露出几分怅然来,“是啊!你都八岁了!”
八年了!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嫡额娘,怎么了?”永璜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一脸的不解。
富察氏正要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银铃似得笑声,声音清亮,爽朗而利落,“慢点!慢点!别推啊!千万别放手啊……”
永璜眼睛一亮,“嫡额娘,是十姑姑!”
是啊!也只有十格格,才敢在圆明园里,如此肆意的笑闹。
她直起腰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又给永璜整理了身上的披风,一扭脸就见不远处的拐角处,出来一队人。
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身大红的骑马装的小姑娘。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只编成一跟大辫子垂在脑后。再看,她弓着身骑在一个奇怪的物件上,有点像是骑马,但又不是。看她两条腿倒腾的不停,那俩轮子才往前动,她扬起笑脸,估计是看见他们了,喊了一声‘四嫂’。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应答呢,就听她那边‘哎呦’一声。
富察氏吓了一跳,“可是摔着了。叫皇额娘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摔的四仰八叉的那个,不是弘晶又是哪个?
后面跟着伺候的也没个奴才的样子,见主子摔了,也不上前起扶,只在一边瞧着。
富察氏开口就要训,弘晶摆摆手,“没事!是我自己要玩的,摔了也不赖他们。”
小姑娘身上沾着落叶,青石板上倒是没多少尘土。富察氏给她将身上的叶子拂下去,却瞧见那已经被蹭破皮乌青一片的小手掌。
这在她看来可是大事了,姑娘家肉皮是顶顶要紧的。谁知她却浑不在意,只随意的看了一眼,就没有然后了。跟着的嬷嬷们连个眼皮都没带多撂一下的。
怎么说呢?
就是叫人觉得吧,皇上和皇后把十格格养的粗糙的很。
大户人家的小子也比这精致。
见人家真没放在心上,她不好再言语,只道:“怎么还不换衣裳去?一会子开宴了,又只缺了你。”
弘晶皱皱鼻子,“这就去。”说着话,却又自己去扶那个跟着她摔倒的怪东西了。
等弘晶走远了,永璜才收回羡慕的小眼神,“嫡额娘……”他小声道,“那就是自行车……”
听说挺贵的,说是皇上为了那轮子,愣了等了五六年,才把树种从海外给运回来。
富察氏笑了笑,“那你好好念书,在上书房听先生的话……”
母子俩说着说着,就走远了。没有那个人,只觉得跟整个宫廷都有些格格不入。
如今的宫宴,早没有了之前的那一套男女分坐了。四爷坐在上首,在跟耳朵已经有些背的三爷说话。一个说大哥二哥这回来不了,那个说不管是大可还是小可只要皇上许可就行。
完全事驴唇不对马嘴,说不到一块去。
五爷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看了看自家那被万岁爷取名弘旦的老来子,见他正凑到七阿哥那边一块说话,也就放心了。看了一眼只知道吃的福晋,不得不说这女人说话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就比如对儿子的安排,早早的送进来念书,就是不一样,跟几个小阿哥的关系亲近的很呐。
七爷如今已经卸任了,那几年干的都是些不能见光的活,整个人都抑郁了。毕竟嘛,谁一睁开眼就是诸多的不愉快,心情他也好不了啊。再说了,从他手里过的都是国家大事,时间一长,这不忧国忧民了吗?不光是心情因为忧国忧民而抑郁了,就是那脸上也长了许多忧国忧民的折子叫七福晋看的差点也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