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太孙了。
臣见了君,自然是要跪的。君臣之礼不能错了。一个个的先整理衣冠,两两面对面正冠。
这一套动作把牧仁看的两眼放光,他娘总说他那些礼节没学到家,他还不信,如今一见才发现,人家这礼,是刻在骨子里的。
不过也有人不屑,那日松就说:“怪不得总打败仗,不知道打仗的时候是不是也顾着仪容?”
他们对此觉得稀奇,林雨桐却也不算陌生,虽然比之以前经历的,觉得如今的礼仪更复古一些,但还不到不能接受的地步。
见四爷要跪下了,她麻溜的从马上下来,先伸手把四爷给拽起来了:“免礼吧。爱卿们辛苦了。”手搭在她的手上,心就有了着落了。
四爷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点了点,这是提醒她注意场合。
林雨桐被他这一点弄的有点分神,但还是敏锐的注意到了,不远处跪下一片,却只有一风华绝代的男人站立在一群人中间。随即她就明白了,其他人见了君自然是要跪的。但此人应该是钦差,钦差代表的是皇帝。自己没行国礼之前,他是不用行臣礼的。
阴成之见她面上并无半点异色,心里对长宁公主多了几分赞赏。这是用心教导了的。
这一点上他算是认可。只是将这孩子从头看到脚,她这样……像是郡主吗?
当他的视线落在抓着他儿子白皙的手不撒开的你那之脏兮兮的爪子上的时候,心里有五成相信这应该是郡主。
为啥啊?
对美男有兴趣,也应该是作为鉴别性别的一个指标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自家孩子的皮囊是很好!在靖国都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偷着看。而郡主这种在北康看的最多的都是野蛮粗鲁的少年的姑娘家,更因为没有抵抗力吧。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又从儿子上刮过,这小子长的人畜无害,但心眼一点也不少。他可不信他肚子里的那些个心眼都是白的,没有黑的。这么一个长着至少一半黑心眼的小子,叫另一‘少年’暧昧的握着手也不挣扎,正常吗?
难道他的眼睛贼,一个照面,就看出来这是假太孙了?
不能吧!
北康的人都不是瞎子,如今南通整个使团连带护卫随从,要八百多人。这么多人,谁的眼睛不是雪亮的。
包括自己在内,也只能说凭着这对男色比较热衷这一点,心里有五分相信,‘太孙’该是个姑娘的。对太子的话,他都持怀疑的态度了。
为啥?因为从头到脚,真看不出来一点像是姑娘的地方。
小麦色的肌肤,这在草原上算是白皙的肤色,但在南靖,绝对算是黑的。谁家的姑娘长这样的肌肤,出门得要半斤粉往脸上敷的。
还有身高,跟自家儿子站在一起,也就是略微低一点。
可自家儿子比人家年长一岁,而且性别为男。
身高修长,但却不会显得瘦弱。看她刚才那动作,有人说是动若脱兔,可叫他说,她这何止是兔子,根本就是猎豹。
再看长相,其实五官长的很好,眼睛像是太子妃,但是鼻子嘴,都是挺像太子的。不过是太子文弱,而这孩子,看起来朝气蓬勃。
尽管当初那封信传递出来的信息,知道这位‘太孙’是个有气节的人。但大多数人心里都是带着疑虑的,很多人都不信这全是那位太孙的意思。毕竟都知道,长宁公主本就是个性子极为刚烈之人。
可如今一见人,谁敢说那话不是他说的?
健康、朝气、勇武、飞扬。
这就是这么多人隐约中对太孙的印象。
礼部派来的员外郎文博,朝着南方直挺挺的跪下,然后以额头触地,咚咚咚的磕起头来,喉咙间呜呜咽咽的:“……苍天佑护我太孙殿下……此乃我大靖国万千子民之幸……”
这位文员外郎,以前在翰林院任职。出使北康之前,才从翰林院调任礼部,又进了使团。不用问,这位算是朝中清流的代表了。
此刻他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林雨桐竟是看不出丝毫惺惺作态的样子。
而跟随的五百将士,整齐划一的跟着文博齐刷刷的朝南跪下:“……此乃我大靖国万千子民之幸……”
一位这样的太孙,叫人看到了希望。
要问谁此刻的感受最复杂,那就是阴成之了。
只有他知道,太孙她不是太孙。
想叫这样的太孙遭遇意外,然后没了,再悄悄的把郡主带回去。
他现在怀疑,这根本就做不到。
如此飞扬的一个少年,他都舍不得叫他陨落。
林雨桐松开四爷的手,起身将这位大人扶起来,“诸位将士也请起身,梧惭愧……窃据太孙之位,却与国与民全无半点建树……得诸位如此高看,梧无地自容……”
礼数周到言语殷殷,全无半点之前挥动鞭子时的野蛮与暴虐。
这叫有些心里挑刺的人,也不由的暗暗点头,就算是长在蛮夷之地,也被教养的很好。礼节竟是全无半点错漏。
阴成之心里叹气,但这出戏他还得唱下去。
在林雨桐看过来的时候,阴成之微微欠身:“太孙殿下见谅,国礼未全,不敢有私。”
林雨桐做了个请的姿势。
然后整个使团的队伍都忙起来了,忙着更换官服,忙着摆设香案。
林雨桐这才有机会扭头看四爷,四爷朝她胸口看,林雨桐瞬间就明白为啥了,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四爷心里就安了。虽然还没看出弧度来,但看桐桐那表情,应该是不会错的。这要是变男的,她见了自己就笑不出来了。
看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她这个身份啊,有异!
两人没多做沟通,更不能太明目张胆的眉来眼去。毕竟,两人属于‘初相识’。
等香案等设置起来了,林雨桐才对着香案叩头:“臣皇太孙林玉梧恭请圣安。”
阴成之朝南拱手:“圣躬安。”
林雨桐这才又三叩首,阴成之才把人给扶起来。然后退后两步,要对林雨桐行礼。国礼完了,该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了。
身子刚弯下去,要撩袍子跪下,就被一双有力的给扶住了,轻轻一带,瞬间就给带着站立起来了。就听辨不出雌雄的声音说:“我听姑姑说起过阴大人。姑姑有交代,说对您,只需以长辈之礼待之。梧不敢不从,请阴大人千万莫要坚持。 ”
阴成之又多看了‘太孙’一眼,他可不信,长宁会特意的提起自己。难道这孩子知道自己跟太子的关系?
这也不应该啊。
但不管为什么,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却不好坚持行礼了。
因着自己都成了太孙的长辈,那作为长辈,对晚辈就得多关照。随即就带着太孙见这次排遣的使团成员。
第一个介绍的就是上官淳。上官淳要见礼,林雨桐一把给拉住了,“是上官大人啊。上次还想着见着了大人,也好问问祖母的身体。打发人去请见,却不想已经离开了。这次可叫我给逮住了,不免动问一句,祖母她老人家可还安康。我这做孙儿的不能再跟前侍奉,着实不孝……”不等对方回答,又问,“皇叔和皇婶也可都还好……”
上官淳脸上带着笑,格外的亲热,眼圈还是红的,好似有多激动一样。可这心里已经骂娘了。听听这太孙把话说的,是句句话里有话。一个质子,在他国这么可怜的。见了自家的使团来了,只想问一句亲祖母的身体,却不想使团连个照面都没打就跑了。这是啥意思?这是指责他没有尽忠王事,面对皇太孙,没有尽到为臣的本分。这也就罢了,还在最后问了一句武安王和王妃。武安王是自己的亲表哥,王妃是自己的亲妹妹。说起来,叙的是家礼,说的是家事,可这又何尝不是暗示:武安王背后做的那些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上官淳表情不变,又是激动又是感慨:“皇后娘娘福寿安泰,也时常挂念公主和太孙。上次臣来,见了公主殿下,听闻殿下身体违和……”
然后林雨桐露出几分明显的迷茫来:“身体违和?……”愣了半天,才点头:“是!是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然后就从上官淳边上路过了。
上官淳整个都不好了,他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了,还强调身体一直不好。叫人听着很善解人意吧。那么长的停顿,都知道你再想你啥时候是身体违和了。这叫大家怎么看,肯定都觉得是我扯谎。然后太孙还为我圆谎,还说自己身体一直都不好。
我的天啊!一个把野马降服了的少年,活蹦乱跳的,谁相信他一直身体不好。
他倒是落了个体恤下臣,宽和大度的美名,自己成什么了?
想补救几句的,他连个机会都不给,直接就走了。吃了个哑巴亏,没地说理去。
他其实心里也含糊着呢,当时那摔下山的到底是谁?真是太孙吗?会不会是东宫秘密派给太孙的替身?
他觉得回去之后,得再查查。
阴成之将两人这话里有话的话都记下,带着林雨桐往下走。不由的又默默的关注这个‘太孙’。
她是个特别会说话的人。看起来对谁都特别热情,但有些热情里带着蜜,有些热情里藏着针。
像是对护军统领蒙放,她笑语吟吟的问起禁军统领蒙恩,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当知道是父子的时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然后真诚的表达了对蒙恩大统领的钦佩,又说得闲了得领教蒙放蒙家的棍法。每一句都恰好搔到痒处。两人说的分外投契。蒙放甚至都想当场与太孙切磋一番。
而对东宫的少詹事和教授,相较而言,说的是最少的,表情也稍微冷淡了一点。但如果细致的观察,就能看到她扶起对方的时候,拍在对方手背或是胳膊上的动作稍微重了一些。这动作表达的意思就是一个:咱是自家人。现在就不多说了。心里有数就行。
东宫的两个属官瞬间就红了眼圈,赶紧低了头掩饰过去了。
而受到热情对待的其他人,又不由的觉得,这太孙并不会因为亲疏远近而待人。做君上的,最怕的不就是任人唯亲吗?
等见到陈云鹤这个太子妃的亲侄儿,她又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带上了笑,客套又疏离。等对方隐晦的说出出身太傅府之后,她恰当的露出了几丝惊讶,然后朝东宫属官那边看了一眼。好似在问,东宫已经派人来了。为什么陈家还来了人?
陈云鹤有那么一刻确实有些尴尬。是呢!太子和太子妃本就是一体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可这里面的事,这次所肩负的使命……陈云鹤低声说了一句:“请殿下务必给臣单独回话的时间……”
阴成之隐约的听见了,又看了‘太孙’一眼,就见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
可等到轮到宗人府经历官那个李妃的妹夫的时候,她就没那么客气了,话不多,只说了一句:“看来惦记我的人不少。”就把这位大人吓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听着她说话,人心里就有数了,别觉得这位在北康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朝廷的情况知道的清楚的很。
把人认完了。林雨桐打发林恕回去,跟长宁公主说一声。
她自己则留下来,主要还是想单独跟四爷说说话。
牧仁那一伙子在另一边搭建营帐,不时的往这边看一眼。
文博就过来请示林雨桐和阴成之:“……是不是要请那些公子过来用饭……”礼仪之邦巴拉巴拉的。
林雨桐耐心的听着,然后表示十分受教。只得朝那边喊:“牧仁,要过来一起吃吗?带阿尔斯楞过来吧,这边有随队的太医……”
阿尔斯楞才不信林雨桐好心,只一遍一遍咒骂着,要叫林玉梧好看。
牧仁就说:“他们带着太医,又有马车,过去是对你最好的安排。明天,你可以借用他们的马车回去……”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一伙子都过来了。
林雨桐就跟众人介绍谁是谁。这一介绍,可把人吓一跳。
这一个个的,哪个又是没身份的人?也都是北康的龙子凤孙啊。
阴成之也没想到,被林雨桐打伤的,竟是这样的身份。
那日松嘴贱,指着四爷问林雨桐:“这是南靖为你送来的太孙妃吗?”
这里很多靖国的官员是听不懂北康的话的,但像是四爷,那真是懂的不能更懂了。他戏谑的看林雨桐,看她怎么说?
林雨桐才懒的说!敢说四爷娘们?鞭子甩过去就勾住那日松的小辫子。那日松张口就骂了一串脏话:“……你疯了?”鞭子从鼻子尖掠过去,他差点以为他会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跟阿尔斯楞脸上的伤疤一样的疤痕来。男人脸上的疤痕是勋章,但那得是在战场上留下的疤痕。而不是跟人斗殴时被人给揍出来的。
林雨桐抻着辫子扯了扯,只盯着他不言语。
那日松冷哼一声,拿出腰刀把被林雨桐用鞭子扯着的小辫子直接给削断了,但却也没有再嘴贱。
气氛瞬间就有些紧绷。
其实这不怪那日松,关键是四爷仙气太重。黑发飘飘,一根丝带绑着,宽袍大袖迎风舒展,如偏偏欲飞的蝶儿……
牧仁看了四爷一眼,就温和的笑,跟林雨桐解释:“主要是都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果然靖国……”
话没说话,在一片冷哼中闭上了嘴。夸赞靖国富庶人杰地灵之类的话,在北康少年中是特别不讨喜的。
牧仁不讨没趣,转身跟另一边围坐着的官员搭话。他说的一口地道的中原话,又对中原的风土人情知道的极为详尽。这些大臣知道这是二王子的嫡子,又见是这么一副长相,也就知道了,这是戚家的外孙。说实话,人家这孩子其实挺可爱的,就是这身份吧,并不讨喜。一个个都是官场的官油子,牧仁这种套话的段位,跟这些人比起来,那可是差的太远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气氛好了点。
南靖的厨子整治出几桌还算的去的饭菜给北康这些公子哥,牧仁叫人弄了十只烤黄羊给南靖的官员享用。
等酒端上来,彼此碰一碰杯,气氛就好多了。
整个晚上,林雨桐和四爷顶多就是不时的对一眼,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