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殷素月也换上了新衣服,上衣下裙。她问过殷舜华这里年轻的姑娘的服饰,上衣多是红色金丝绒缝制成的右衽短衣,下着素白的百槽长裙,裙身中间有红线彩饰作点缀。
春衫轻薄,质地柔软,穿在身上十分舒适,出门前殷舜华还给她编了发。
她摸摸肩上垂下来的几根细长的小辫儿,用手指绕老绕去。从前她的头发要么散在身后,要么就是胡乱扎一把。青青给她弄过几次,但都太繁琐,睡觉的时候特别难拆。
现在殷舜华帮她把头发编起来,感觉整个脖子都轻松了。
殷不离早饭都没吃出门了,可殷素月听殷舜华说他是去集市那里搜罗珍稀药材的时候,怎么都觉得滑稽。人人皆说他是神医,可殷不离睁着眼睛说瞎话,尤其还顶着那张熟悉的大婶脸,就更滑稽了。
殷素月想走路,但殷舜华推了轮椅过来。
她的腿只是摔断了,如果接的及时,现在早就无事了。只是因为她之前有八个月毫无知觉,腿骨无法愈合。现在能短距离走路,时间长了还是有些疼。
等到她们出门,外面全是鼎沸人声,临时汇成的集市到处是吆喝声,还有孩童的嬉闹之声。她看不见,殷舜华一直给她说朝山盛会的仪式,还有随后的年轻人对歌对诗活动。
朝山盛会说是拜山,其实是因为这梅巫山顶有一棵千年古树,梭罗族人认为古树有灵,年年盛会都会在树下举行祭祀活动。凡是心有祈愿的人会虔诚的在树下参拜,许下的愿望可以灵验。
灵不灵验不知道,但这是摩梭人数千年来的信仰。今年殷舜华要去许愿,殷素月自然是去不了。
因为这棵古树在梅巫山山顶,一路上去,有九百级台阶。如此来看,真是心怀虔诚真心许愿的人才爬的上去。
殷素月对许愿这件事可有可无,主要是她根本不可能爬的上去。要是双腿完好还可以一试,但现在坐在轮椅上,想都不用想。
两人在集市上走一圈,就遇到早晨先出来的殷不离。殷舜华和他说今年要去神树那里祈愿,殷不离摆摆手,“放心去吧,小月有我看着。”
殷舜华随着祭祀的人群往山上去,殷不离马上往殷素月手里塞了一大把樱桃。
“放心吃,你母亲不在。”
殷素月抓着那捧樱桃心情大好,殷舜华平时除了药粥就不许她吃别的。殷素月正要表达感激之情,立刻就感觉殷不离又往她怀里放东西,
“这是给你做衣服的布。”
“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药材。一共十二包。”
“这是给咱家修门要用的木丁子。”
“这一包是你娘给你做药粥要用的。”
“这是我买的宣纸,本打算无事学画消遣。”
“这是钓鱼要用的饵料。”
“哦,对,这是一把山茶花,你应该喜欢,专门摘的。”
“-……”
没完没了,殷不离不停拿东西,瞬间将她的轮椅四周塞成一座小山丘。
不出所料,在他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堆在殷素月这里,长长嘘一口气,“小月,你帮我看着东西,我再去买点。”
殷素月虽然早就料到他这德行,还是无言以对,殷不离走了几步,去而复返,又往她手里塞两串东西,“这是糖葫芦,我见街上的孩子都在吃,你要无聊,就坐在这里晒太阳,吃东西,舅舅很快回来。”
“……”
*
九百级台阶延伸至山顶,一路是虔诚叩拜的人群。
第七百八十六级,他这一生大概真的从未做过这样将心中念想寄托于某种虚无的神明之事。
至于身旁都有什么人,别人在念叨什么,一概不知。
也许此事毫无意义,也许他真的英雄气短,也许他不愿清醒的样子实在难看。可什么都抵不上心底一片荒芜。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十年踪迹十年心,每一次的离别之后都更明了余生的意义。
整整九百级,言域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终于看见那棵传说中的神树。
十人合抱,枝叶繁茂。树下是梭罗族人在举行祭祀仪式,已经上来的人若要祈愿,便会去族长那里端一碗清水浇在树下,然后双手合十跪下许愿。
“哥哥,你需要清水吗?”有明朗热情的梭罗族少女上前搭话。
“不需要。”言域面无表情,随后又从族长那里端了一碗。
这个少女受挫,又来了下一个娇憨可爱,“哥哥,你从外面来的吗?”
没有反应。
两个梭罗族少女看着言域从始至终都神色冷淡,端着一碗清水准备去神树那里,忍不住小声讨论:“哎呀,长得真俊,就是不爱理人。”
“看他衣服不像是寨子里的人,留下来有点难度。”
“你你你,难道想让他入赘?”
“我是想,可他不愿意呀。”
“想也白想,看他那个样子,一脸伤心,肯定是丢了阿夏……”
“……”
两人小声嘀咕,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阿夏是什么意思?”
还在讨论的两个姑娘看着去而复返的青年,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转而才想起刚才讨论的话,顿时害羞起来。
“我丢了阿月。”那青年似乎是在强调。
胆子大一点的姑娘赶紧给他解释,“阿夏在我们这里的意思是心中的挚爱。”谁知刚一说完,发现那男子神色黯然。
另一个姑娘立即劝道:“你快去神树那里许愿,很灵验的,你的阿夏一定会找到的。”
言域不再管她们,端着那碗清水浇在水下,然后双手合十,跪在那里虔诚祈愿,他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才站起身一步步往山下走。
山间草木葳蕤,溪水潺潺,山下花开成海,春光万里,热情的梭罗族人载歌载舞,年轻的少年男女热闹嬉戏。
言域走在集市上,无心观望。一群孩童嬉笑而过,撞到了街边腿脚不便的姑娘。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东西掉的到处都是。
言域捡起脚边的一把山茶花,走上前去。
下一刻手里的山茶花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坐在轮椅中的姑娘。
“有人吗?你好,我眼睛看不见,可以帮我把掉的东西捡给我吗?”殷素月一直坐在这里晒太阳,先前一阵孩童嬉闹不小心撞过来,她怕撞到腿着急中起了一下/身,结果身边堆的那些东西因为她的动作全部都掉了下来。
现在她的腿也不方便,关键是看不见。先前殷不离可是往她身边放了好多东西,这下滚的到处到是,可怎么找啊,不过她已经听到有人过来了。
当年京城一别,已过去四年,昔日圆润明朗的脸颊清瘦苍白,露出手腕不盈一握,还有她的腿……她的腿……
“有人吗?”殷素月有些不确定,往前伸了一下手。
下一刻,她的手被紧紧抓住,随后被大力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响起哽咽的声音“阿月。”
低沉又熟悉。
听到那声“阿月”,殷素月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欢喜淹没,四年不见,这个怀抱还是这样温暖心安。她伸手回抱住言域,刚一动作,就被言域死死按在怀里,那力道大的她感觉疼,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他勒进身体里。
“阿月……”耳畔是喃喃低语,颈侧有温热的液体。
不敢奢求的愿望,久别终重逢的狂喜,从漠北到南疆,从东海到西域,万水千山走遍,他终于找到她了。
过了许久,殷素月被抱得太紧,实在有些疼,她轻唤:“言域……”
她本以为言域会松开一些,结果身体忽然腾空,言域一把将她从轮椅中抱起来,慌乱中她只好伸手抱住了言域的脖子。
“这……街上好多人……”殷素月窘迫不已,虽然她看不见,可耳边都是喧闹声。
言域根本不说话,抱住她的手臂越收越紧。
虽然说好久不见特别欢喜,可是当街公主抱还是很羞耻啊啊。言域不理人,殷素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将脸藏在他胸前。
被抱了一路,直到耳边人声渐渐平静,言域才停下来,言域在湖边的柳树下寻到一片柔软的草地,将殷素月抱坐在他腿上。
“言域……我……”殷素月实在窘迫的不行,她感觉脸上烫的厉害。
“你的腿……疼吗?”
从见面到现在,言域除了喊她的名字,就说了这句话,虽看不见神情但他的声音里都是沉痛,殷素月不想让他担心,于是撑着言域的胳膊,轻轻站了起来。
“你看,我没事,腿快好了,我可以走路……”
殷素月正准备往前走几步,又被言域抱了回去。
久别重逢的欣喜,殷素月有许多的话要问言域,谁知这次见,言域整个人都特别沉默,除了抱住她一句话也不愿说。
第74章 欢喜
殷素月老老实实坐在言域腿上, 也不敢乱动。
言域却在细细看她, 从前饱满圆润的脸颊,如今透着苍白,下巴的轮廓变尖显的眼睛特别大,可是眼中却无神采。他看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心中密密麻麻地都是隐痛。
四年不见, 她长高了一点, 可却比从前瘦的多。
“言域, 我,我其实本来打算腿好了就去找你的。”殷素月一直没听到言域说话, 就有点着急。
“我找你也是一样。”只要你还在, 我就能找得到。
“我听舅舅说, 梅巫山地势险峻,进来十分不容易, 你找到这里费了好大劲儿吧。”
“不难。”
“你是不是去拜神山爬了九百级台阶?”
“不累。”
“……”
终于在她一句接一句的问话中,言域才开始说话,但基本都是她说的多,言域一直在听。殷素月问他这三年外面发生的事, 他一概不答。倒是问了殷素月这三年间在梅巫山的生活。
半晌之后,殷素月才小心翼翼地问, 声音小的像蚊子, “言域, 我可以摸摸你吗?”
言域没有说话直接牵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
殷素月有一点不好意思, 更多的是开心, 她许久未见言域,眼睛更是看不见,距离上一次眼睛能看的时候,过去了好几年。
她伸手在言域脸上摸索逡巡,脸部线条轮廓精致流畅,带着微微的暖。还记得初见那时,言域容颜俊朗,只是眉宇间带几分戾气。如今那些暴戾之气消散,却时常皱眉,她用指尖轻抚,
“你现在一定很好看,比我第一次见你那时还要好看。”
然后她就感觉言域眉目舒展开来,再往下摸,唇角弯弯。
“可我现在肯定变丑了。”
脸上的手指放下,声音里都是黯然。言域忽觉此前三年多,那些翻山越岭的沉郁窒闷都在她随性的话语中一点点消散。
“阿月好看,我很喜欢。”他在她耳畔轻声诉说。
“做……做什么,忽然表白……”真是的,从前不都是很害羞吗,这怎么说来就来,到底让谁害羞啊!
原本还想说话的殷素月被忽然的告白弄的不好意思再叽叽喳喳了。
许久没有动静,殷素月老实坐着不动。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就问:“咱们走了,街上那些我舅舅的东西怎么办?”
“不管。”
“可那些东西……哎呀——你在做什么?”
殷素月感觉头发被言域拉住,伸手去摸,居然发现言域将他俩的头发编在了一起。
“快拆开。”这个幼稚鬼。
言域乐此不疲,似乎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一直在那里编发,殷素月无奈感叹:“你连头发都会编,实在没什么是你不会的了,以后我想编发的时候就找你了。”
“阿月,这里的湖是蓝色的,像镜子一样清透。”言域手上不停,给她说眼前的情形。
“远一些的地方是梯田,有山民在劳作,近一些的山上开满了山茶花,都是你喜欢的红色,山下有一条河,水很清,里面有两只鸭子正在嬉闹,那些去朝山的人已经回来,现在在山下燃了篝火,围成一圈在跳舞……”
言域声音轻柔和缓,他每说一句,殷素月都在脑中想象他说的画面。虽然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但很少出门,也只是知道这里是梭罗族人的寨子。四季变换,时光流逝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言域给她描述的那些画面,忽然让她有一丝期盼,要是眼睛可以看见,就能和他一起看这田园山水。而她最想看的,就是言域的样子。
但这都不可能了。
她的眼睛再也好不了,穿书任务根本完不成,男女主各自有不同的人生轨迹,再无交集。她被留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这件事她已经能平静接受,眼睛再也看不见她从前也觉得无所谓。只是现在忽然有了奢求,哪怕只有短暂的光明。
她见过言域少年的样子,也见过他二十岁的样子,如今他差不多二十四岁了,这十年间,他们相聚的时候不多,而她能看见的时候更少,往后的光阴,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样子了。
*
耳畔是娓娓诉说的低沉嗓音,如一支幽远的古曲,揽着她的臂膀结实有力,靠着的胸膛温暖让人心安……
直到林中啾啾鸟鸣,殷素月动了动,才意识到她趴在言域怀中睡了一夜。
言域不知是没睡还是早就醒了,她一动,身上盖的外袍滑下来,言域立刻又拉上来盖在她身上。
她有些舍不得离开那温暖的胸膛。自从她掉进江水受了寒气,又加上腿疾,这几年尤其畏冷,从前健康的身体忽然虚弱下来,手脚冰冷,晚上从来没好好睡过完整的觉。
温暖就在眼前,她下意识又往那怀里蹭了蹭,伸手抱住了言域的腰,迷蒙中幽幽喟叹:“言域,你身上可真暖和呀。”
她一点也不老实,蹭来蹭去,蹭的言域浑身僵硬。言域想把她喊醒,可又舍不得,就这么僵着身体抱住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啊!坏了坏了,我又犯了大错了!”终于睡饱了的殷素月扒着言域的肩膀坐起来,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放心,你母亲不会责罚你。”言域将外袍穿在她身上。
“又一次夜不归宿,还有,我舅舅的家当……”那些东西连同轮椅都被丢弃在街上。
殷素月还在唠叨不停,言域直接将她抱起来往回走,看着她慌慌张张的神情,忍不住弯弯唇角。
“言域言域,你说,万一我母亲罚你呢?她一向护短……”
“那也是我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