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自己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直视着龄华的眼睛说:“无时无刻。”
龄华被她的神情一下镇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骗我!”
“我还是这句话,信不信由你。龄华姐姐,我以为我们多年的情分,你总能理解我。至少不会这么赶尽杀绝。我想了一夜,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可后来我发觉,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我也恨我。”蓁蓁突然感觉到小腹被踢了一下,她一下子摸在肚子上,“他竟然在这时候踢我了。”
蓁蓁用袖子遮住肚子,道:“论对主子忠心,我和秋华都不如你。我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我会和你一样的恨,恨我自己,恨这个从坤宁宫出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她竟然忘记自己受过坤宁宫的天恩,忘记主子和皇上是夫妻,忘记主子对自己的期冀。”
“蓁蓁……”秋华忍不住掩面而泣。
蓁蓁走在龄华面前,不管她愿不愿意都拉着她的手说了下去:“龄华姐姐,忠心是不够的,就像安嫔,像主子,在宫中只有忠心、只有美貌、只有家世都是不够的。在这宫里要找一个真相只有心也是不够的,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龄华的眼神突然松动起来,她突然叫了一句:“那你为何不去告诉皇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让皇上做主。”
“去说什么?”蓁蓁柔声问她。“说皇上那晚能临幸我是因为有人给我下了药?说主子娘娘是被人害死的?证据呢?太医院的医案,主子娘娘临终的遗言,一切都没有异状,空口无凭我们拿什么让皇上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是我疯了?”
龄华颤巍巍地打量着她,从上至下,目及她的肚子的时候她一把甩开她恨恨地道:“狡辩,一切都是你在狡辩!你有了孩子了,你会先顾着他们,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不会动手的。”
蓁蓁笑了,竟然是宽慰:“你,说得对。因为我有了胤禛,我会为了他去取悦皇上和所有人。我记得主子,这一辈子我永远都忘不了主子,主子被人害死的事我更忘不了,我同秋华发了誓,无论害死主子的人是谁,无论她躲在哪,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她给主子的仇。这是我永远不可割舍的部分,却不是全部,我还有胤禛,我还有这个孩子,我要护好胤禛和他!”
蓁蓁指着自己的肚子,抬眼看着龄华:“如果我还只是坤宁宫的蓁蓁,我不会来,我会去哭着要救你,拉着你去诉说原委。可我不再是我,所以……”蓁蓁打开了旁边的食盒,端出那碗面来。
龄华看见面,突然泪流不止:“你知道了,你还是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德阳门,不其实是那碗放在永和宫墙角的寿面。”蓁蓁从怀中掏出瓷瓶,缓缓将内里的液体悉数撒了进去,“姐姐,我最后一次叫你了,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这面我还你,从此我只记得你是如何想杀我和我的孩子。”
龄华盯着她问:“除了赵福,你还知道什么?”
“脉案没有问题,太医们御前都回过话,说的一致。翊坤宫值守之人也遍寻不得。”蓁蓁苦笑,“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主子临终前,什么都没说。”
“呵呵。我跟了主子十年,我懂,她太善良了,只是希望自己走了,我们都能平和。可惜我还是辜负了。”
蓁蓁谨慎地看着她问:“是谁把你藏在宫里的?是那个人指使你放火来烧死我的吗?”
龄华别过头。“你不用问,我要杀你只是为了替主子除去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和任何人无关。”
蓁蓁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个把你藏在宫里助你一臂之力的人就是害我害主子娘娘的人。”
龄华眼神有过一丝丝的动摇,旋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那绝无可能。”
“为何不可能!”秋华紧紧握住龄华的手,“你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啊!”
蓁蓁眼神一动,问:“你的家人在哪里?”
龄华眼神闪了闪,想说的时候却停住了,她笑了笑:“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说过了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说到此处连慎刑司都没有问出来的话蓁蓁知道她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蓁蓁木然地扶着秋华往外走去,她打开门,夏日的艳阳照进这间阴冷的围房,在她跨出去的时候,龄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秋华,照顾好她。蓁蓁,记住你刚才的话。”
出了屋子秋华扶着蓁蓁的手心还在发抖,蓁蓁冷静地问:“你怕?”
秋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哽咽着说:“您做得对。”
“对?”蓁蓁的目光如此坚毅,看向慈宁宫花园的尽头,那里是慈宁宫大佛堂的黄瓦,是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那药没毒,被我换了墨汁,那碗面够难吃的。走吧,去慈宁宫,你说得对,那是龄华,我们不能不救她。”
秋华目瞪口呆,蓁蓁却扶着肚子,撇下她快步走向慈宁宫。
太皇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手中不停地捻着佛珠,她面色平静,可佛珠飞速的转动还是暴露了她听完蓁蓁一番话后的震动。
她的声音混合着佛香散在殿内:“你替她求情。”
“不是求情,而是您说,这事由我决定,我现在来告诉您我的决定。”蓁蓁挺直着背脊,朗声回话。
苏麻喇姑心有不忍,对着地上的人说:“吴贵人,地上凉,您有身孕,老奴先扶您起来吧。”
“苏麻喇,你退下。”太皇太后不再靠着软垫,而是俯下身,近身看着蓁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知道,你让我做的决定就是杀她,因为她该死,这等大罪,不株连家人都是开恩,死她一个便宜她了。”蓁蓁无惧地看着太皇太后的眼睛,一口气说了下去,“所以若是您来决定此事,说杀她,臣妾绝不求情。可您交给我,就不一样了。”
“呵。”太皇太后对地上这个小女子有了兴趣,“你倒把这个不一样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吴贵人当然要杀她,但蓁蓁不行,孝昭皇后、龄华、秋华都于我有恩,往昔我于危贫之时,只有她们真心爱护过我,于孝昭皇后我付之忠心,于秋华我付之信任,于龄华往日我付之依赖,可她如今伤我在先,是不仁,但我不能做无义之人。”
蓁蓁深深叩头,“臣妾还是那句话,免龄华死罪,杖一百,发配乌拉交辛者库为奴,终身不得免罪,不得开释。往后她是死是活,受什么罪、吹什么风,臣妾都不会过问半句。”
“你太心慈手软了。”
蓁蓁伏在地上,摇头说:“您错了,臣妾不是心慈手软,臣妾是对龄华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可是要遭罪的。”
“我知道。”蓁蓁肯定地说,“但您也要明白,如果是往日坤宁宫的蓁蓁,只会和她抱头痛哭。”
“我要不同意呢。”太皇太后离开软榻,勾住蓁蓁的下巴,姣好的绝世面貌她布木布泰何止看过一二,但这一次她却有了好奇和兴趣。
而于蓁蓁,眼前人的地位、阅历、权力让她惧怕,但她进这道门,说这些话,就是赌博:“您要出尔反尔,交给臣妾决定的事情您要是推翻,臣妾无话可说。”她眨眨眼,有那么一丝顽皮地掠过苏麻喇姑,“但臣妾想,您和苏嬷嬷多年情深义重,定能理解臣妾和龄华之间的过往,宫中求存不易,点滴恩情,不能不还。”
“很好。”太皇太后放开她,满意地对着苏麻喇姑说,“扶她起来,送她回去,余下的事情按照她说的来办。”
蓁蓁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但仍一丝不苟地叩首谢恩:“多谢太皇太后成全。”
“有情有义是好。”太皇太后依旧一手转动着佛珠,另一手拿起自己最爱的紫檀如意,“心软点到为止即可。”
“是,绝不过问。”蓁蓁举掌发誓,她不止是对太皇太后发的,也是对自己。
龄华姐姐,我做了能做的一切,坤宁宫的蓁蓁自此与你别过。
第65章 第 65 章
苏麻喇姑正在扶蓁蓁起身, 慈宁宫正殿的大门却开了。蓁蓁扶着苏麻喇姑的手一回头, 却见皇帝一身骑装站在门前, 满脸都写着焦急。
“皇祖母!”皇帝就喊了这么一声, 其他的话都忍了下去,他用目光和眉头谴责着自己的老祖母。
太皇太后像个老小孩一样笑起来:“骑快马回来的?谁给你报的信?”
皇帝迈过门槛,从苏麻喇姑手里接过蓁蓁回答:“人在昭仁殿, 孙儿还能不知道吗?”
苏麻喇姑打岔道:“皇上心疼贵人,贵人也赶紧回去吧,叫个太医来瞧一瞧。”
说罢她给太皇太后使了个颜色。老奴才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当然心知肚明,她点了点头, 由着皇帝将人带走。
出了大殿,皇帝将披风解下要披在蓁蓁身上,蓁蓁推却了:“臣妾不用, 真的不用。”
“朕不好,朕回来晚了。”皇帝想搂住她, 想安慰她,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 但蓁蓁没有顺势倒在他怀中。
她只是说:“臣妾没事, 真的没事。”
······
龄华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就过去了,皇帝自然不会去挑开蓁蓁的伤口,为了开解蓁蓁的郁闷, 他磋磨顾问行去寻了许多新鲜的西洋玩意给蓁蓁赏玩。
于是, 顾问行从传教士手中寻了数样奇巧之物, 有精巧的珐琅四面钟、皮铜镀的金望远镜,还有螺钿镶嵌的水银镜和金滚钟。最有趣的是一面铜镀金星盘插屏,皇帝白天从西洋人那里听了那些星盘的趣事,傍晚都会细细再说与她听。
康熙十八年的秋天就这样在昭仁殿缓缓流逝,有时候窝在院子里久了,蓁蓁也会听太医的嘱咐,出去散散步。
当然,乾清宫是外朝她去不得,所以她只能往坤宁宫一路去。这一日这蓁蓁同秋华沿着乾清宫至坤宁宫这一路的回廊慢慢走着,只见有十几个内务府辛者库的仆妇在清扫擦拭,蓁蓁问秋华:“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今日清扫的仆役这样多?”
秋华道:“皇上不是让把斜廊都拆了么,前几日又敲又弄的扬了满地的灰,她们是来收拾的。”
她一说蓁蓁也是想起来了,地震的大火过后皇帝下令拆除了乾清宫、坤宁宫原有的长廊。所以前几日是吵吵嚷嚷的。因有外头的工匠进入大内皇帝嘱咐她不要随意走动,还让人在昭仁殿四周巡视严防闲杂人等靠近内院。
那些辛者库仆妇见蓁蓁来了纷纷垂手避让到一旁,只有一个胆子甚大的偷偷拿眼睛看蓁蓁。她以为没人瞧见,秋华在宫中历练多年手底下调教过不知几批年轻浮躁的宫女又哪会漏过她这个小动作,她喝叱一声:“大胆,谁准你偷窥主子了!”
那人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匆忙间又不甚碰翻了脚旁的水桶,脏水一下都泼到了蓁蓁的脚上,瞬时蓁蓁的衣摆、鞋子全都沾上了水。
蓁蓁倒还好,那仆妇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那群仆妇中另有一人先跪在蓁蓁跟前不住地磕头求饶:“主子饶命,奴才的女儿年幼无知粗手笨脚,但不是故意冒犯主子的,求主子饶命。”
她这么一说蓁蓁才发现,那打翻了水桶的人扎着一条粗辫子,看着还是个姑娘家。
“那是你女儿?”蓁蓁问。
“是……是……”仆妇把女儿拽到身旁,按着她的头往地上磕,“快给娘娘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