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他也是沉着脸,问了,他也不说的,沉默一会儿他会出去,她自己在家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晚上时候,他久不见归来,她越发担忧,苦得趴在锦被里哭,后来便躺在榻上和衣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着觉得身边有人,这才猛然醒来,知道他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他,竟难得身上有些许酒味,哑着嗓子对她道睡吧。
她战战兢兢地睡了,一夜稀里糊涂,第二日就见他该干嘛干嘛,再没提那天的事。
如今看着他这样,真是似曾相识,上辈子不曾发也不敢发过的小委屈就蹭蹭蹭地往上冒。
此一时彼一时,你既然那么不喜,叫我出来做什么?如今出来了,又摆出这样脸色。
又想着自己费心给他找来的舆图,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顾嘉便也学着齐二,故意板下脸,撅着嘴儿,连看都懒得看齐二。
两个人相顾两无言。
顾嘉端了好一会儿,偷眼瞅过去,见他也不说话,便越发无奈了:“二少爷,若是没事,那我先行告辞了。”
说完,抬脚就要走。
不说话是吧,不搭理你!
这边顾嘉作势要走,齐二马上绷不住了,他忙道:“别。”
顾嘉也不是真要走,就等着他拦呢,结果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动静,竟然只有一个字?
顾嘉前脚迈起,停顿在那里,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自己被他惹得心里泛恼,面子上也实在过不去,他只说一个字,就指望着哄好自己?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怎么也得多来几个字吧?
顾嘉艰难地将抬起的那只脚落下,再抬起后面的那只脚迈步向前,不蒸馒头争口气,她得走。
就在这时,终于听得齐二道:“顾二姑娘,且慢。”
顾嘉一听,故意端着架子不作声,心里却在想,求我吧求我吧,求我我就不走了。
谁知道齐二却道:“二姑娘,做人当言而有信,姑娘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吗?”
啥??
顾嘉一头雾水,不敢相信地道:“什么?”
齐二走上前,神态温和,但是语气坚定:“姑娘曾经说过,若我能得头甲头名,姑娘会送我五百两银子做贺礼。”
顾嘉这时候已经傻眼了,她懵懵地转首看向齐二:“二少爷,你意思是?”
齐二伸手:“你承诺的五百两银子,给我吧。”
……
这一刻,顾嘉觉得头顶有五百只乌鸦呱呱呱地飞过。
齐二又补充一句:“姑娘还说,没什么舍不得的,你说到做到。”
顾嘉已经不知道这天到底是黑还是白了,齐二找她要银子,齐二找她逼债。
他怎么竟然是这样的齐二?
她望着齐二,希望从他眼里看出开玩笑的意思,亦或者是自己在做梦,可是没有,丝毫没有,剑眉朗目是如此地清晰,沉静的眼神是如此地坚定。
她垂死挣扎,虚弱地辩解:“我是说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我就送给你五百两银子做贺礼……”
齐二直接封死她的后路:“不对,你当时说的是让我好好准备考试,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说若放榜之日,我能高中头名,你送我五百两银子。不过姑娘耽搁了太久,这利滚利也有不少了,我已经算过,按照每日七成利算,利滚利算下来,如今姑娘应该给我两千四百两银子。”
齐二记性奇佳,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顾嘉当初的承诺,不给顾嘉任何狡辩赖账的理由。
而且齐二还算了一笔黑心帐,竟然向她要两千四百两的银子!
顾嘉两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满意以为他是真得有事要谈,不曾想,却原来是来逼债的。
甚至还算出一笔这么黑心的账!
顾嘉只恨自己想太多!
须知银子这种白花花喜人的物事,往家里拿总是高兴,往外拿却是怎么也不会乐意的。当初顾嘉还没因为齐二大赢五千两,想着万一赢了拿出来个五百两给齐二是区区小意思,可是如今那五千两银子揣进兜里,再让她往外掏五百两,这就难了,比割肉还心痛。
至于说让她掏出来两千四百两,那就是要她的命,她满打满算手头都没个两千四百两啊!
顾嘉深吸口气,想了想,只好道:“二少爷,我也想给你五百两银子做贺礼,我顾嘉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的,可是我现在没有五百两,你便是逼死我,我也拿不出来啊。至于两千四百两,那更是卖了我也没有的。”
齐二看着顾嘉那蹙眉犯愁的小样子,好生为难,好生可怜,若不是他确切地知道她靠着下注自己当状元郎赢了四千八百两,他会心疼怜惜会赶紧告诉她说没事的没事的,缺银子我给你花。
可是现在,望着她那楚楚可怜的小样子,他决定……只在心里怜惜,但是面上绝对不留情面。
“是吗?二姑娘没钱?”齐二剑眉微凝,淡声问道。
“是,我没钱呢!”顾嘉赶紧哭穷:“我一个月只有五两银子的月钱,根本不够吃用的,好不容易有个庄子可以有些进度,去岁还把庄子上的出产都捐献给了朝廷,我……我如今……”
她想了想,摸了下自己头上别着的芍药,可怜兮兮地道:“便是头面都不舍得买新的,只好采一朵花儿戴头上。”
齐二自然看到了她发上那芍药。
应是早间新采摘的,层叠妖娆的芍药花瓣鲜润冶艳,上面还带着点点露珠,在她乌黑如缎的发上颤巍巍的,靠得近了,便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袭来。
这么鲜嫩红艳的芍药花,比凭空比她少了几分娇美。
她比芍药花还好看。
只可惜,这么好看的她就是个小骗子,蛊惑人心精灵古怪的小妖精,睁着眼睛说瞎话骗自己。
齐二决定不上她的当。
“是吗?穷成这样了?”齐二不着痕迹地这么问道。
“是!”顾嘉无奈地哭穷:“我太穷了,没银子呢,上次你要借给我银子,我都不好意思要,谁让我就是这么有骨气,有骨气的人没饭吃。”
“那你从赌坊赢得四千八百两银子呢?”齐二轻描淡写地来了这么一句。
可是他这轻淡一句,听在顾嘉耳中,简直是平地一声雷,险些把她眨得跳起来。
什么??
他竟然知道了这个??
齐二轻笑了下:“顾二姑娘,你不是在赌坊里押了我齐逸腾今科高中头名状元,由此赢了一大笔银子,没有五千,也有四千多两吧?是不是?”
其实那些传闻,齐二多少听说过,知道有人押中了,赢了好些银子。当时同窗有人对自己打趣,说是什么人能慧眼识英雄,他并没在意,只以为是碰巧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人竟然是顾嘉。
顾嘉竟然跑去花了一百多两赌他高中头名。
齐二想起这事儿来,心间也不知是何滋味,有些着恼她一个女儿家去赌坊下注,可是更多的是应该是喜欢吧。
她也觉得自己比莫三强,是吧?
不过齐二还是压抑下了心中冒出来的欢快泡泡,故意板着脸,看她接下来怎么表演。
却见顾嘉瞪大了一双好看的杏眸,柳眉微微拧起,小嘴儿惊讶地张开成小小的圆形:“二少爷,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齐二哼了一声:“不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就说是不是?那我去下注开赌,赢了大把银子,却要赖账我的五百两。”
顾嘉翘起的鼻子耸了下,之后眼睛一眨,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可是……可是那银子都被我花了,我现在真得没钱了啊……”
事已至此,她算是明白了,他手里有她的把柄,这事儿万一传出去,那名声可就烂在大街上捡都捡不起来了。
必须让他替自己保守秘密。
顾嘉揉揉鼻子,委屈又伤心:“我但凡有那两千四百两,也就给你了,可是真得没有,要不……我把我的庄子抵押给你吧?”
顾嘉还是不死心,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夸下这种海口呢?凭本身挣来的银子,为什么要被抢走?
然而齐二这次显然是铁了心的:“庄子抵押给我?这都不必的,不过——”
顾嘉听他这个转折,总觉得不太对:“不过什么?”
齐二淡声道:“顾二姑娘,你给我打一个欠条吧。”
他竟然一直惦记着自己随口鼓励他的五百两银子。
他竟然和自己算了一笔黑心账。
他竟然还要自己给他打一个欠条。
顾嘉想哭,顾嘉不能相信,顾嘉觉得这个世间的黑白已经颠倒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过他既然说了,自己也确实许诺了,好像确实不应该言而无信——人家齐二可是痛恨言而不信的人。
顾嘉心痛无奈,可是又不得不道:“好,那我给你打个欠条吧……”
齐二凝着顾嘉,她眨巴眨巴眼睛,好生可怜兮兮,杏眸中起了一层雾气,泪仿佛要落下来了,而她发上别着的芍药却越发娇艳欲滴,人娇花艳。
这样子实在是让人怜惜得很。
“既是要打欠条,须要摁上手印。”想起那首诗的齐二面颊发烫,垂下眼来,淡淡地这么道。
还要手印?
顾嘉险些晕倒。
“我,我也没纸笔,这里不太方便,改日我一定给你打个欠条。”顾嘉支支吾吾推脱道。
“我随身带了纸笔,还有印泥。”说着间,齐二竟然自袖中取出了纸笔,那纸是炭笔,纸是折好的宣纸,印泥是用小陶盒装着的。
顾嘉这次真得要晕倒了。
他竟然准备如此周全,看来是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了!
罢了,写就写,反正哪儿她顾嘉若是跑到天边去,看他去找谁还钱!
当下顾嘉拿起齐二的纸笔,奋笔疾书,写上了顾嘉欠齐逸腾两千四百两纹银云云,最后落了款,签字画押。
当她摁上那红色的手印时,感觉自己仿佛把自己卖了。
不过想想,也就两千四百两而已,没什么,我财大气粗,我不怕。
说着不怕,心里还是疼,好疼。
齐二看顾嘉写完了,收起来,拿着那欠条细细看了一番。
顾嘉从旁小声嘲讽道:“放心吧,铁铁地写了两千四百两,都不带打折扣的。”
齐二看了顾嘉一眼,小心地将那欠条收起来。
顾嘉眼巴巴地从旁站着,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原本以为他把自己叫出来是有什么大事,譬如和萧平有关的事,她当然得来,但是现在看来,他竟然只是讨要银子的。
这一趟出来,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顾嘉沮丧地想。
齐二看顾嘉那耷拉脑袋的可怜样子,抿唇,简直是忍不住笑,不过他到底是绷住了。
他严肃地望着顾嘉,趁机教育她几句:“顾二姑娘,你是侯门千金,又是圣人赏下的三品淑人,好好的闺阁女儿家,万万不可行差踏错,沾染上赌博的恶习。”
顾嘉心中不服气的,心说我就是赌了那一次,而且还是你妹妹拉我给你撑场面的啊,不过口中还是道:“是是是,我知道了,多谢齐二少爷教诲。”
突然就心塞了,上辈子听他教诲还不行吗,这辈子非亲非故的,她竟然还要听他讲大道理,还得口是心非地点头称是。
齐二看着她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心里是明白的,想着顾二姑娘怕是不喜欢听。
她和齐胭有点像,都是阳奉阴违,自己有点自己的小主张——当然了,她比齐胭可爱了一百倍。
“对了,萧家小公子这几天如何?拜师可还顺利?”齐二话锋一转,却突然问道。
听到他这么说,顾嘉心情好点了,嘟哝道:“已经过去拜师了,收下了,我养父母心里都喜欢得紧,说是这次多亏了齐二少爷,想着感谢一番,只是孟国公府的门槛太高,他们也不敢轻易登门,所以想着先准备些许薄礼,和齐二少爷提前说一声,再行登门道谢。”
萧家养父母都是寻常百姓,自然进不得孟国公府的门——便是去了,他们也不知高门大户的规矩,所以这件事可不是轻易能做得来的,总是要从长计议。
齐二听得这话,却是道:“上次听萧小公子提到,说是萧家太太做得家常便饭味道不错?”
顾嘉不明白他好好地这么说,便点头道:“还可以的。”
齐二颔首:“既如此,那就上门叨扰,尝尝萧家太太的手艺。”
啊哦?
顾嘉都不太信,孟国公府的齐二少爷,今年新科状元郎,要登自己养父母的门?
这是天大面子啊!
齐二看着顾嘉那意外的样子,剑眉微挑:“怎么,顾二姑娘不欢迎?”
顾嘉赶紧点头,因为太用力脑袋上的芍药都有些歪了:“欢迎欢迎,蓬门荜户能得齐二少爷前去,那是受宠若惊。”
齐二盯着顾嘉,那芍药歪了,略有些凌乱,却越发添了几分娇艳,心动念至,不觉声音低哑,温声问道:“那你呢?”
顾嘉不懂,茫然地看向齐二,看齐二望着自己时眸中的灼光,陡然明白了。
顾嘉低下头,拧眉半晌,终于道:“我养父母都是乡下人,并不懂待客礼节,到时候会提前过去,帮着养父母打理饭菜,招待齐二少爷。”
齐二至此,总算暗暗舒了口气。
“一言为定。”他眸中带了笑意。
“一言为定。”顾嘉看到了齐二眼中的笑,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上当了。
他可能从约自己过来就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先逼着自己写下欠条,然后要求自己为萧家父母那边帮衬招待。
话说出口,现在她想撤也不行了。
齐二却突然抬起手,伸过来。
顾嘉微怔,在她下意识里,齐二是一个恪守规矩的君子,绝对不会有任何不合礼节的动作,他便是对自己有些想法,却未必真做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