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远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盯着她道:“弦合,你不怕吗?等我以后娶了妻也许就会和你疏远,我们兄妹再比不上从前,会生出隔阂。”
弦合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他,从他清风和煦的平淡面容上,突然觉出些危机来。
两人正这样大眼对着小眼,侍女推门进来,道:“大老爷来了,说是要见见姑娘。”
弦合忙从凳子上起身,理了理钗环裙袂,惶愧道:“真是失礼,该是我如拜访大伯父才是。”
余思远跟在她身后,宽慰道:“无妨,大伯父慈爱,不会与你计较这些。再说,家中上下都知道,你也是今天才到的靖州,就算要去拜访长辈也得梳洗过后才去,不然蓬头垢面的更显失礼。”
他这一席替自己开脱的话倒让弦合灵光一闪,悟出些什么。这位大伯父余文敬是族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在靖州任振威将军,仅次于太守和副守,且资历远比两位长官深,因此颇得敬重。按照前世的记忆,大伯父是个重规矩讲尊卑的人,得知弦合来了靖州,该好好在家里等着她上门参拜才是,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她连口茶都没喝完的功夫匆匆就上了门。
别是,有什么别的意图吧。
随大伯父一同前来的还有大伯母,她五十出头,体态丰腴,容貌慈和,穿了一件大袖的深褐缎衣,逢人先露三分笑。
她这般慈善面孔,弦合却对她没什么好感。前世就是这位大伯母韩氏和楚二娘打得火热,大约连带着给大伯父吹了不少枕边风,才让向来重宗法规矩的大伯父舍兄长而立余思淮。
想到这一次,她待大伯母也只是淡淡的,礼数有余而亲热不足,孰料她越是这样,大伯母越是殷切,一会儿夸她簪子好看,一会儿夸她钗裙精致,夸得弦合浑身不自在,装娇柔羞涩地笑,将脸都要笑僵了。
许是大伯母跑题太严重,被一直端坐上位的大伯父看不过眼,轻轻咳嗽了一声,佯装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让弦合早些歇息吧。”
经此提示,大伯母才切入正题。
大伯母的娘家有一堂兄韩氏,堂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年方二八,姿容出众,据说颇会料理家事,很贤淑能干。只可惜,这姑娘命苦,继母不慈,天天挤兑虐待她,小小年纪日子过的水深火热。大伯母的堂嫂尚在世时与她多有交往,念及旧情,大伯母便想给这位韩姑娘找一个好归宿,能摆脱继母的祸害。
弦合听出了些眉目,清凌凌的视线瞥向余思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我说,悦儿和伯瑱很是般配,门第也齐。只是伯瑱这孩子总是不上心,我听他们说你们兄妹感情甚好,不如你劝劝他,再不行,跟你父母吹吹风,让他们做主,这真是个好姑娘,错过了怪可惜的。”
弦合用手抚着额,偷偷幸灾乐祸,敢情是在哥哥那里碰了钉子朝她下火来了。其实这门婚事这样听上去对哥哥助益颇多,单是大伯父这一边,若是能因此拉近他和哥哥的关系,那么对将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宗族的帮助与支持,在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尤其重要。
可看着大伯母殷切的模样,哥哥抗拒的态度,她不禁又担心了,就算有所裨益,也得看看对方是圆是扁,总不能委屈了哥哥。
想到这一层,她含笑揽着臂纱,道:“大伯母相中的自然是好的,可不知长得怎么样?”
韩氏一听,当即笑了:“鬼丫头,长得好不好,明天你随我去看看就行了。韩家举家迁到靖州,我只说要挑个日子去拜访呢,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咱们娘两去相相新媳妇。”
弦合笑靥展开,正要再和大伯母话些家常,余思远捂着嘴低咳了一声:“弦合,你别叨扰大伯母,安生在家里待着吧。”
话音甫落,大伯母瞥了他一眼:“这事不用你管,你军中公务繁忙,自管去忙。”
弦合看了看吃瘪的余思远,又看了看端坐首位插不上一句话的大伯父,心想,这位大伯母如此彪悍,又能左右大伯父的意思,让他陪着来一趟,若想拉拢宗族,看来得先攀附住她。
而且没准儿,这还是一条与宗族亲近的捷径。
想到这一层,第二日她早早梳洗,择了套烟粉色窄袖襦裙,匆匆地上了车舆去和大伯母会合。
留下余思远守着满苑的海棠花,很是寥落了一阵。初七先看不过去,打抱不平道:“三姑娘也太闹腾了,公子为了陪她特意告了两天假,眼下战事纷乱,要告假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可倒好,不安生在家里待着,偏爱往外跑。”
余思远将折下的一截花枝扔到地上,激起一片尘屑,“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还整天觉得自己操着天大的心。”
前院小厮来禀,说是来客了。
余思远心里正郁闷,想都不想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你得什么病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宛如曲韵般朗越的声音自门外穿檐过廊,轻轻袅袅地飘到余思远跟前。他看着来人,对方一副清润朗和的模样,好像完全忘了他离陵州之前两人还起过龃龉是不欢而散。
江叡拿着折扇在余思远跟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知道我来得有些突然,你别太惊喜了,不全是为你来的。”
余思远魂归身,瞥了他一眼,径直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们靖州是小地方,招待不起您这尊大神,也没好吃好喝供着,您还是趁着天色尚明赶紧走,恕不远送。”
江叡紧随其后,不满道:“你也太小气了,在陵州我请你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我吃你几顿怎么了?好像能将你吃穷了似得。”
花厅里垂了绿荔,点缀着新泥墙,很有些温雅风味。
江叡四处走了走,颇为满意,很是夸赞了一番余思远的眼光,夸完了,仿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弦合呢?”
余思远想起两人之前因为弦合而起的争执,心中隐有不快,可又珍惜他主动上门与他求和,不想再跟江叡吵翻了,只有压着情绪道:“她和大伯母出去探寻亲友了。”
岂料,江叡反而点了点头:“她不在,最好。”
余思远瞧他神色如旧,可眼神却深邃如涧潭,隐有波漪流动其中。余思远对江叡太过了解,不禁凝重了神色:“你有话要对我说?”他又想了想,“上次征讨山越你就在越州滞留了许久,这些日子又在那儿待了那么长时间,可是越州有古怪?”
江叡轻翘了翘唇角,就算是有了回应。端正坐在卧榻上,斟了一杯茶,推到余思远跟前,问:“你近来和卫鲮有联系吗?”
余思远下意识将视线移开,但有感于江叡语气中的沉凝,还是转回来看他,点了点头:“我们通过几封书信。”
江叡好似在意料之中,神色复杂地盯着余思远看,而细微中又仿似带了些怜悯,看得余思远如坠云里雾里,困惑至极。
“卫鲮,卫鲪,还有齐家的齐沅湘和齐协,伯瑱,或许这里边有太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余思远拧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越州查了许多事,明面上是围着摄政王萧元策,可其实我暗中查了齐家。齐家是四十五年前到越州定居的,而萧元策也是四十五年前被贬居越州,从我查出来的事情来看,齐家与摄政王萧元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些事情查到这也算是情理之中,可我又查出来一些东西。当年给齐大夫人接生的稳婆说,孩子生下来齐老夫人先抱去内室,谁也不让见,过了一夜才又让抱出来。齐大夫人生齐协的时候还算正常,可到了生齐沅湘的时候,她明明记着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可到了第二日抱出来去成了一个女孩。”
余思远听得诧异:“什么意思?齐老夫人把自己的孙子换了?”
江叡望着茶中随水漂游的杆子,道:“我查过卫鲮和卫鲪的生辰八字,卫鲮今年二十,卫鲪今年十四,恰与齐协和齐沅湘对得上。而琼州卫氏每年都会到越州祭祖,卫氏家业不算小,但却迟迟不肯将祖坟迁回琼州。或许,每年祭祖只是个幌子,祭摄政王才是真。”
余思远半张着口,错愕至极,“这是为什么?”
江叡些许了然通透,宛如看破了许多尘世迷雾,淡然道:“若卫鲪和卫鲮才是齐家的孩子,是齐老夫人当年将他们换了出来,那么解释只有一个,是为了保护他们。什么样的孩子需要背井离乡地去保护,那说明随时有人会去害他们,且这个敌人远比齐家的势力还要强。”
余思远脑筋转了转,眼睛倏然明亮:“摄政王的敌人,长安里的卢相,当年就是他将萧元策逼出了长安,若是这样,那……”
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江叡却不慌不忙地接道:“卫鲮和卫鲪就是摄政王萧元策之后,而齐家也是摄政王的亲信,卫齐两家本就是一脉相承。”
咣当一声,铜鼎随着话音应声而落,江叡和余思远同时看向门廊处,见弦合站在那里,双目泛空,魂若出窍。
第44章
余思远和江叡愣了愣,忙往外走,走到一半,江叡猝不及防被余思远推了一把,踉跄着向后退,等勉强稳住了身体,余思远已奔到了弦合跟前,半弯了腰,颇为关切地盯着她,细声问:“弦合,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大伯母去韩家了吗?”
弦合目光涣散,空泛泛地落到余思远身上,总也找不到焦准。
“韩家又因为些琐事吵作了一团,大伯母去当和事佬了,她不许我去,恐是怕我见了她娘家不成体统的样子难堪,所以我就回来了。”
她心不在焉地说完,越过余思远看向站在身后的江叡,见他微低了头,神情空濛,好似窗外飘之不尽的雾霰,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就好像上一次他们跟踪余思远的副将徐年,查出他和齐家有勾结之后,在那乡野之间,他与她说话时偶尔极目远眺向碧洗苍穹,流露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神情。
那个时候仅仅能证明前世哥哥的死和齐家脱不开关系,她尚可以在心中安慰自己,卫鲮兴许也是受害者,不过阴差阳错踏进了旁人早就设定好的圈套里。那个时候江叡的脸上总挂着讥诮嘲讽的笑,现在想来,或许前世他们都死了,手握天下权柄的江叡总会去查一查,这些事情的背后到底有怎样见不得人的瓜葛牵扯。
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因为阴谋、虚情假意而断送了所有,十分的不甘。
她掠了江叡一眼,怔怔地回身往外走,走了没几步,果然听见江叡跟上来的声音,还夹杂着冰凉的警告声:“再敢推我揍你信不信?”
院落中海棠簇枝盛开,宛如碎玉,横斜的枝桠将明媚的天光割成了几片,光影斑驳地落在面上,颇有些寥落之感。
弦合坐在石阶上,裙袂上落了碎花,和着一袭海棠花香,仰头看向江叡,“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叡,全然不似之前向他追问时那种仅仅是被好奇心驱使的浅薄求知心。
她是真心地想知道,后来江叡经历了什么。
而这一次,江叡也没回绝她,弯身坐在她身侧,开始细数那些苍缪往事。
*
前世
秋本寒凉,可空气中仍弥散着暖融的余韵,是那种开到荼蘼的浓烈花香,开完了这一季,便没有了。
江叡抱着弦合的尸体在寻叶行宫里坐了一天一夜,无人敢进来,只有雪片般的奏疏纷至沓来,凤阁乱成一团,朝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最终,还是左相陆偃光和侍中沈昭愿推开了行宫的殿门。
他们一个是开国权相,地位尊崇,一个是伴着天子从微时一路走来,情谊非比寻常。
陆偃光走到江叡跟前,看了看他怀里已无生色的弦合,难得的,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极为短促,仿佛只是来应个景,倏然间便消弭于无声中。
他端袖恭敬道:“请陛下上朝。”
江叡没有反应,目光呆愣,宽大的蟠龙纁裳冗摆垂落在地上,铺陈的宽远,衬得他犹如木偶,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什么话都入不了耳了。
可陆偃光知道,他听得见,又加了一句:“南郡薛氏作乱,已自立为帝,国号燕,定都在姑苏。”
江叡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手指微蜷,将弦合紧箍在自己怀里。
陆偃光被他这样子激怒了,上前要揪他的衣领,被一旁的沈昭愿堪堪拦住。他边安抚着陆偃光,边说:“上大夫齐协近来与行宫的几位中郎将来往颇密,陛下难道就没想过,凭卫鲮之流,如何能进出行宫若无人之境吗?”
犹如石头落入静水中,总算激起了些许涟漪。
江叡侧头看他,睫宇微颤,眸中仍是一片寒凉。
沈昭愿却觉出了些松动,趁热打铁,殷切道:“陛下,从万俟将军谋反,到余大将军死于乱军之中,再到弦合姑娘和卫鲮阴谋弑君,这一切都透着蹊跷,只有查清楚了其中隐情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吧。”
江叡攥紧了手,低头看向弦合,她神色宁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温软安稳地寐在他的怀里,那么温和柔顺,就像他一直期盼的一样。
她会永远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而他,除了将事情查清楚,还能再为她做些什么。
他从寻叶行宫里出来时正是天光大好,阳光落在脸上,带着热融融的温度,阔袖上用金线勾出蟠隷纹饰,轻轻地拖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得迟缓却稳当,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已是一片疮痍。
南郡的薛定辉并不成气候,大魏整军攻之,很快溃不成军。而在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便是齐家那位后起之秀,尚书台大夫齐协。
齐家在齐老夫人死后便分崩离析,论起根源便是因为齐家的几位叔叔和齐协在政务上的意见相左,齐协迅速将齐家的权柄握在手里,将他们逐出了齐家,干脆利落的,半分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江叡坐在御座上,望着下面正春风得意的齐协,听他道:“陛下,如今天下大定,您也该考虑一下立后之事了。小妹自幼与陛下有婚约,且她多年来对陛下一片痴心,臣实在不忍看舍妹虚掷大好年华,斗胆恳请陛下能否履约?”
江叡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一派从善如流的平和,点了点头:“好,等南郡的事告一段落,朕便好好考虑一下爱卿的提议。”
齐协此人,是太过年轻,也太过得意自满,全然不是江叡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