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休日记——赫连菲菲
时间:2019-05-04 09:36:16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弯下身子,张开手掌按住自己的头。
  “痛,好痛阿姐,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丰钰立在那,手足无措望着一面抱头打滚,一面哀求她不要离开的安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或是直接请了太医过来,将事情彻底甩脱。可双脚不知为何,似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声响似乎惊动了外面,小宫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兰姑娘”
  “无事,侯爷梦魇了,你们退下”
  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把话利落的说完。回过身,弯腰去扶安锦南。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箍在他胸口。
  “别走别走”
  丰钰垂下眼眸,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不走。”她温柔地安抚,好容易将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内。
  安锦南与她并坐在床沿,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丰钰指尖动了动,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几声,不知所措。
  迟疑地伸出手,试探揉了揉他的额角。
  许久许久,安锦南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她衣摆,又不安心,又有点依赖,就在她不轻不重的揉按中,缓缓地睡着了
  时移世易。同样的两个人。
  她坐在那儿,任男人将长发披散的头颅枕在她窄瘦的肩头,双手抚在他鬓上,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用已养得细腻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额头两端。
  安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缕极淡极绵又极熟悉的清香。
  如兰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几样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涩,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
  隐约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处那不可示人的角落,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一点点在蚕食他的理智。
  这样很舒服。很安心。
  他没有睁眼,在她肩窝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呼吸变得愈加舒缓、绵长
  丰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片,抬头看向帐外。
  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她。
  她能明白韩嬷嬷的顾忌。
  在人前全没干系的两人,突然如此亲密地贴合一处,她还甚是手法娴熟地缓了他的痛楚,于谁瞧来,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锦南这病症是旧有的,依她从太医处打听来得知,似乎是种心病。他幼时应是发生过某些惨事,在记忆中遗留下创伤,每每想及,就会头痛不已,遇到极伤心的事时,还会发狂失智。
  这病一直隐瞒得极好,他常年带兵打战,自是不能轻易将弱处示人,从前宫里有太医替他调过某种药,能极大的减缓痛楚,可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损伤,每服过药后,人就昏睡无力。
  安锦南是个极要强的人,向不许自己虚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药一直弃之不用,束之高阁,这头痛病竟再没旁的法子缓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发病,她试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锦南那阵子伤怀淑妃仙逝,常发旧疾,丰钰得知他隐疾却能保命至今,多也源于那些日子她于他的助力。
  不曾想,辗辗转转到数年后的今时此刻,她还是逃不离这伺候人的命运。
  丰钰唇边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经有点酸痛了,她将手稍离他鬓边,才活动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头,扭了下身子。
  丰钰无奈一叹,伸手扶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枕上。
  两手不敢离开太久,很快又按抚住他的眉心。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
  安潇潇朝韩妈妈打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门闭合上了,窗也小心地从外关上。屋中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丰钰手酸极了,她还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门,还有一场大戏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归,怕是丰家无人能睡得着吧他们会如何猜度会是怎么样的兴奋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还彻夜不归
  明日来试探她的、敲打她的,必会有好多的人。
  想到这里,丰钰觉得此刻更头痛的是她自己。
  晨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纸,一束束洒向屋中。
  宝蓝色长绒的团花地毯上遗留的水渍已经擦拭干净,昨夜的狼藉乱相,和他隐秘的痛楚和不堪,没留下半点残迹于人前。
  安锦南双目清明,睁眼凝望帐顶。
  重云帷帐中,他独一个儿,仰面躺在那里。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他已做了数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苦,才不得不靠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梦中,他看见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从他肩头抚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顾
  “侯爷”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声。
  面容沉静的,不惊艳也不动人夺魄的清秀脸孔。
  长久的绮思拨开迷雾。
  他清楚看见她的脸。
  丰钰
  是她。
  丰钰。
 
 
第26章 
  头还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锦南试探坐起身来,一只墨绿色的绸袋从胸口滑落到床铺上面。
  散开抽绳,一只绣金丝火凤的香囊落入视线。她没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线绣了一团团火焰,绕过凤凰周身,不留痕迹地衔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红痕。
  这只凤,在她手指针线之间浴火重生。
  可逝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
  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锦南眸子闪了闪,将香囊握在手里,凑近
  原本的淡淡遗香中,夹杂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闭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澜。
  起身,将香囊收入腰间,披了外氅,又恢复了往日冷郁模样。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无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药吧
  非是药力缘故,他怎可能丢脸至此。
  “侯爷。”崔宁的声音,自外面窗下透进来,“冷二姑娘昨夜受惊,此刻发热不退,冷大爷想求侯爷准许,请郎中前去诊治。”
  安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这个时候,冷擎风还不死心,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冷雪柔坐在书房柜后的榻上,已有五六个时辰。
  初被幽禁时,她哭闹过,强闯过,怀疑过,挣扎过,无用。
  是被兄长冷擎风一个耳光扇得清醒了。
  然后从冷擎风和芍药的只言片语里,明白自己是何处境。
  她要如何相信,这个与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家人对她的疼宠原来别有用意
  亲娘安排的这趟出行原来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痴心,他们当她是颗棋子,是用来笼络嘉毅侯,延续姻亲关系的工具
  在计划失败阴谋败露后,兄长向来温和宠溺的脸原来可以变得这样狰狞。
  温和慈爱的家人,原来有这样陌生冷酷、自私无耻的一面
  姐夫该会如何想她
  那么多年的相思、痴恋,深埋在怀不敢倾吐的少艾之心,尽数被这下作龌龊的阴谋污染。
  她再也没办法坦然地与姐夫撒娇痴缠,再也没面目顶着一张与姐姐肖似的脸接受他柔和凝视。
  这是为什么
  是这个世界疯了,他们疯了还是一直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她睁大双眼,已经哭不出眼泪。
  自我怀疑和对这世界的深深恐惧淹没了她。
  门外传来锁链被拉扯的声音,冷擎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芍药眸子亮了一瞬,那光彩又很快熄了去。
  是侯爷来了。
  却不是为解救她而来。十余年的贴身相伴,十余年的虚伪算计,至此时,将被一一清算。
  安锦南身穿玄色银线流云纹箭袖袍,高大身躯背后是茫茫晨曦,他自门外缓缓步入。
  屋内重新恢复了半昏半明。安锦南立在那,容色有些模糊。
  冷雪柔第一次不敢上前娇声喊他“姐夫”。
  她站在书柜旁,双眼通红地遥遥望他。
  他冷峻威严,面无表情。视线淡淡的,从她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哪怕一息。
  冷擎风勉强堆起笑容,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侯爷,是不是有何误会二妹恐着了风,您看,可否容我先行带她回府延医诊治”
  安锦南朝他看去,挑了挑眉。
  嘲讽意味十足的一瞥,叫冷擎风尴尬地闭了嘴。
  芍药这些年在安锦南身边,对他极为了解,安锦南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他永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他会下令禁人,说明有些事,容不得反口,也没机会反口。
  然他对冷家慈悲多年,便是无望,也必得拼死一试。哪怕自己逃不脱,至少至少莫牵连了大爷。
  她拖着酸软的双腿,膝行到他面前,仰头哀求“侯爷,所有事均是婢子一人所为。是婢子心痛侯爷,不愿再看侯爷孤苦,您身边怎能永远无人照顾”
  她指着冷雪柔道“且二姑娘痴心侯爷多年,侯爷当真看不出么侯爷待二姑娘自来不同,是婢子错了心思,以为侯爷顾及名分辈分,才不好开口提亲。是婢子糊涂”
  冷雪柔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辩解,她怔怔听芍药代她诉说情意,只觉整张脸火辣辣的,如被火焰灼烧。
  她心中久藏的企盼,毫无尊严地被人揭穿。
  原来这种感觉,并非如释重负。是如此的羞耻。
  安锦南没有看她。他狭长的眼眸半垂着,嗤笑一声,走到桌旁,坐入椅中。
  冷擎风抿了抿嘴角,从芍药适才朝他抛来的一眼当中,他已经察觉了她的意图。
  既然有人愿意做这替死鬼,何乐不为
  冷擎风装作大骇的模样,跳起来指着芍药骂道“竟然是你你这无耻贱婢,侯爷的婚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贱婢子做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拿姑娘的清白和侯爷的声名开玩笑”
  “侯爷,这贱婢好大的胆我就说,侯爷待我们向来仁义,怎可能无故关押我等在此原来是此婢从中作梗。侯爷,您”
  他话没说完。门被从外推开,崔宁手捧书册、信件等物从外步入。
  安锦南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十分疲惫地闭了眼,下令“叫他自己看。”
  崔宁应命,朝冷擎风拱了拱手“冷爷,请过目。”
  冷擎风一头雾水,取过一张半旧的纸扫了两眼。
  只一瞬,他就变了脸色,声音发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侯爷”
  崔宁温笑道“冷爷拿的这张,是您六年前用侯爷名头强夺的那间酒楼旧主人写的陈情书。上面有签押和手印,另有人证物证等,您若欲见见,这便可以喊进来与您过目。”
  “不可能”冷擎风声音拔高了少许,恶狠狠地攥皱了那书信,“你胡说,我何曾做过这等事”
  崔宁微微一笑“无妨,冷爷先瞧完再论不迟。”
  冷擎风心脏扑通直跳,脸色难看至极,他飞快抓起桌上那些册子,越看越是心惊。
  崔宁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他拿起哪样,便与他口头做出相应解释“这是冷家假作侯爷名帖和印鉴,写给临城知县,为冷家亲眷索要官职的私信。”
  “那是强夺临城北山玉矿开采权的”
  “强买良家女子的”
  “因与临城长铺争夺生意而谋害人命的”
  “借侯爷生辰、侯夫人生辰等名头与人索要孝敬银两的”
  “冷二老爷参与前年赈灾贪墨的”
  “拐卖良家妇孺三十余人,强迫其在冷家名下的百花楼接客”
  “虐仆致死,因惧其亲人告发而灭其满门”
  “冷四爷当街纵马踏伤人命”
  “冷爷舅兄因私愤火烧广慈寺,冷兄出面贿赂威胁官府”
  “你住嘴”冷擎风脸色发白,惊惶得没一丝血色,他瞪大眼睛扶住桌案,伏低身子凑近安锦南,“侯爷,这些都是假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们冷家,想要借用我们冷家以打击您啊侯爷,他们这分明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芍药目光紧紧盯在那些账册和书信上,耳畔听得崔宁一桩桩的细述,她的眼眸越来越暗,最终在冷擎风说出上面那番话时,闭起眼睛苦笑了下。
  时至今时,大爷还未看明白吗
  侯爷发作的,不单是昨晚的事。
  侯爷容忍冷家这么久,纵容他们在临城日益壮大,对他们所行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由得他们去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对冷雪柔有什么,让他们越发疯狂、膨胀,妄想更多
  然后,他居高临下,挥袖打破他们的美梦,踩踏他们的痛处,让他们辨无可辨,逃无从逃,俯瞰他们做戏、哭喊、讨饶,从他们眼前夺走一切,叫他们悔不当初,万劫不复
  她仰头望着安锦南。唇边笑容越来越深,她听着冷擎风的哭喊和辩解,撑起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从后轻轻环住他的臂膀。
  “别求了”你看不见他眸底的不屑么
  “大爷,别说了”你到现在还妄想能全身而退
  “滚”冷擎风厌恶地甩开芍药,将她推倒在地,用足尖狠狠地踢她,“我与侯爷说话,你这贱人拦着我作甚非是你自作主张,胡乱插手侯爷的事,侯爷哪会误会我们”
  他面目那样狰狞,下手时不留半分余地。芍药身上剧痛,咬住下唇,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大爷”她声音听来悲欲啼血,苦苦哀求“别再如此留点尊严给您自己吧。奴婢会陪着您,生也好、死也好,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冷擎风一脚踏在她胸口,弯腰扯住她的头发,俯下身来,用赤红的眼睛看她“你他妈在说些什么是你做错事,你自己去死我为什么要与你一个贱婢同生共死,你算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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