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老夫人眯了眯眼,拿起案首那本磨毛了边儿的经书,“抄到第四卷 了”
丰钰收了手腕,将笔好好放回笔架,方微笑道“抄到第六卷 了。”
丰老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你是默写的”
丰钰不好意思地笑笑“旧年在宫里陪主子诵过经,也抄过不少,记得一点,怕记不准抄错了,得放一本经书在旁时时看一眼才放心。不能算是默写。”她说着话,轻手轻脚绕过桌案,自然地扶住丰老夫人的手臂。
丰老夫人哼道“你这丫头,做事一板一眼,年纪轻轻的,傲纵些能怎么”
丰钰扶着她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快行一步,在前面一个阶上接住丰老夫人的手,扶着老人家慢慢踱步到石子路上。那婆子后知后觉地追上来,讪讪地插不上手。丰钰一面答丰老夫人的话,一面给那婆子打个眼色,稍稍挪开一步,叫那婆子递手臂过来。
“抄经的事不敢大意,心诚才有佛祖庇佑。旁的事孙女也粗心张狂,只是祖母没瞧见呢。”
丰老夫人在佛堂门前立定,抬眼瞥瞥丰钰。丰钰适才与余嬷嬷间的互动没逃过她的眼。连下人的体面也要照拂,这样的人怎可能粗枝大叶呢
她知道丰钰必有所求,只是丰钰不开口,她不会主动问及。凡尘俗世她早不理会了,两个儿子都已迈入知天命的年岁,难道还要她去操心府里的事么
申时,丰庆踏着方步往外院书房里走。屋中已点了灯,映出窗上一个娉婷的人影,丰庆不由微笑道“媛儿来了”
院里服侍的小厮凑上来,接过丰庆手里的马鞭,答道“是大姑娘在里面,等候老爷多时了。”
丰庆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大步踏上台阶,小厮掀了帘子,丰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他行礼喊“父亲”。
丰庆双手负在后面,打量立在面前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多年不见,不再是从前那个会与他哭闹的女娃儿。甚至连样貌也变了许多。她生得不及丰媛貌美,性情也不够娇软。从回家来后,天见一回面,只是问问安,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事”丰庆漫不经心开了口,他立在那,从进门瞧见她起,就不曾再近一步。
丰钰心头浮上淡淡的酸涩,很快,她把那莫名的情绪甩了开,微笑开口“今年外祖做六十整寿我没赶上,听说我回来,前儿舅父来了信,想接我过去玩两天。母亲已经应了,心想离家还需和父亲禀一声。”
丰庆“唔”了一声,点头应道“和你娘打声招呼就成。”这种小事一般烦不到他面前。
估摸是他自己也察觉了自己的冷淡,咳了一声方追加一句“和你外祖和舅父问好,回头我叫你娘替你备一车东西,你一并带过去。”
丰钰笑着应了,从丰庆屋里出来,嘴角的笑容缓缓淡下去,结成冷凝的霜花。
舅父来信是假,她去信联络感情是真。少的可怜的骨肉亲情,如今是她唯一倚仗。
晚上丰庆回屋,听客氏跟他絮叨“又有两家有意的,我瞧郑太太的亲侄儿合适,年岁和钰姐儿相当,没儿没女没拖没累的,钰姐有福,将来肚子里怀上了就是长子嫡孙。”
丰庆洗了脸出来,下意识瞥了客氏一眼,“若我没记错,郑家那位太太是续弦家里是卖皮料的商户出身”
客氏怔道“那怎么了人家早就不卖皮料了,他爹如今在京城西直门大街开铺子,结识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丰庆冷笑一声,脱了靴子爬上炕里不说话。客氏伸手推他一把“您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不上人家钰姐儿多大年纪了人家小伙子可是头婚”
丰庆嗤道“我丰瑞纯的女儿,倒要与卖皮料的下九流结亲家便是我舍得出这张脸皮,她舅家可还未必答应。”
客氏听这话里有话,不由撂了脸子,“老爷这是何意什么时候她舅家能当咱们的家了您嫁闺女,与段家何干这么多年不走动,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
丰庆不吭声。
丰钰的舅舅一听说丰钰出宫,就迫不及待接她过去小住,这说明什么说明段家那边从来没忘记过这个外甥女。他身为亲父,若同意女儿嫁入商门,段家会如何看他
客氏见丈夫铁青了脸色不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可她不愿因丰钰与丈夫龃龉,咬牙忍了这回,又道“再有城南王家的小儿子”
丰庆立时瞪大了眼睛“王翀”
“你疯了不成那是个混不吝,盛城内外谁人不知他敢派人上门提亲,你就该直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拿来与我说,当我与你们无知妇孺一般清闲”丰庆这下也不睡觉了,起身穿鞋就往外走。
客氏追了两步,娇声喊他“老爷”却怎么都喊他不住。大丫头们尚在屋外伺候,此时纷纷撞见老爷铁青着脸从里屋冲出来的模样,一时都吓傻了。客氏面上挂不住,回头一摔门把自己关在内室。双手撑在门板上头委屈得低声啜泣。
老爷向来疼她,十几年夫妻从没这么不给脸面的说走就走。
不就是给丰钰那赔钱货议亲么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挑东捡西宫里头伺候人的东西,出了宫就这般金贵起来了她还想嫁给王爵公侯不成笑话
第二日一早丰钰便来辞行,客氏心里有气,称病没出来见她。丰钰只带两个侍婢和几个婆子上路,再有护送车马的侍卫三四人。奔驰小半日就到了临城的段府。
早有人在路边等候,打马扬鞭吩咐人先回去府中通传。丰钰下了马车,乘轿子进入垂花门。几个嫂子候在那儿,一见面就忙不迭见一回礼。中有好几个都是丰钰入宫后才嫁进来的,是第一回 见面。所幸礼数周全,倒也热热闹闹的。
丰钰被簇拥到上院,在堂中拜见了外祖母段老夫人。祖孙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俱想到那已逝去的段氏。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得两人住了眼泪。段老夫人命丰钰坐近,拉住她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像段氏年轻时。又翻开她手掌,瞧她积年做事留下的粗茧和旧伤。
丰钰觉得窝心得难忍。
没在自己家里得到的厚爱俱在外祖母这里得到了补偿。
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传信说几位爷到了。
段老夫人扯住她手腕“你不必避讳,是你几个表哥。”
话落,小丫头掀了帘子,当先进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后面跟着三个锦衣玉貌的公子。
第3章
段家这一辈出了几个极出色的青年。
大表兄段溪和承家中诸业,于今三十有五,那对双胞胎少年便是他的儿子,一个叫段瑞,一个叫段瑾,教养极好,依足规矩朝丰钰行礼喊“钰表姑”。丰钰笑着叫人端礼过来,一人一套早备好的文房四宝。
段溪和捐了六品龙御尉的候补,并不到京城候缺,专管着段氏外头的事,各处二十多间铺面,一千多亩田产,公中嚼用都从这里头出,平素忙得脚不沾地,为着表妹丰钰来家,特地拨冗过来打声招呼,人还没坐稳就被外头回事的喊了去。十分不好意思地与丰钰致歉,匆匆给老太太和太太们磕了头出去。
余下两个表弟均是二舅母洛氏所出,挺拔文秀笑起来有对酒窝的叫段清和,比丰钰年小三岁,另一个颇内向腼腆的叫段凌和,今年十九。二舅早前在江西雾县任地方官,二舅母和子女都随在任上,这一回丰钰还是头回见到这两个表弟。各自说话寒暄一阵,二舅母抿嘴笑着撵了两个“聒噪小子”,斥他们“缠得老太太头疼”。
其实不过段清和话多些,嘴甜如蜜哄得老人家笑一会儿咳嗽几声。给二舅母佯装要用扇柄“打出去”,抱头笑着退下。
段家人一团和气,祖孙婆媳之间亲亲热热,屋子里碍着有客在,该遵礼的地方绝不含糊,眼角眉梢透出的那股亲昵令丰钰有些艳羡。
丰家规矩大。父子夫妻主仆之间轻易玩笑不得,伯父丰允为人严厉,又是家中独一个朝中大员,说一不二惯了,平素不论逮着谁,弟弟也好子女也好妻妾也好,总不免申斥一番规矩道理。表面束缚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实则内里早已矛盾暗生。女人最是敏感,尤其丰钰察言观色最善,年幼时她尚不觉得,这次回家,才觉出家里叫她处处喘不过气。
不怪她兄长丰郢早早赴外上任,轻易不回盛城。
丰钰半垂眼帘收回目光,她没错过适才段清和边笑边走不经意朝她投来的一瞥。
几个男孩儿一去,屋里恢复了先前的轻言缓笑,大表嫂杨氏指挥丫头们摆宴排席,不一会儿就喊众人过去前厅用饭。
午后众人各散了,丰钰清晨赶路过来,请安前只是简略梳洗一番,大舅母命杨氏亲送她去暂住的“荷香馆”。从上房院子穿过花园,绕过假山,前面一片荷塘尽头处便是名唤“荷香馆”的小榭。
“夏日此处最是凉爽宜人,距老太太的宿处又近,布置简慢,妹妹莫笑话嫂嫂不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与我开口,可千万别客气。”
入目是间极雅致的小厅,两旁各有暖阁,东边一间摆了书架,西边一间便是寝居,布局通透。床前一张新打的妆台,上头摆着一只点漆八角盒,旁边一溜大小梳子、篦子窗前供了一大丛开得极好的芍药。
鹅黄色轻纱遮住沉香木床,床顶雕花刻叶,锦被一瞧便是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清凉的白玉枕头下方。
杨氏方才那番话明显便是客气,这哪里能算简慢
丰钰感激道“累表嫂和舅母费心,不过稍待两日,着实布置太奢如此疼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杨氏微微一笑,扬手招身后两个侍婢过来“这是翠柳,这是红袖,妹妹虽有自己的人服侍,只怕对府里不熟,留他们在此跑腿打杂传个话什么的”
转头对上两个侍婢,换了严肃面孔“好生招呼着表姑娘。”
丰钰一看那两个丫鬟气派就知是杨氏身边得力的,至少是屋里侍奉的二等,待要推辞不受,外头正有嬷嬷找杨氏说大爷有事寻她。丰钰只得感激收了人。
沐浴后,她换上段府为她备好的软烟罗寝衣,支颐坐在妆台前,随手拨弄下那只八角盒子,就见金光闪闪的一片钗子耳环珠翠装得满满。段家对她的重视是她没想过的。
有惊喜,也有庆幸。
在宫里头两年她都没想起要给段家的长辈们写信问安,是后头受得磋磨多了,委屈不知与谁诉,想及当年亲娘带她归宁在外家玩闹的时光,忐忑地写了封信回来,不敢吐露宫中秘辛,只几句极尴尬的问候。
然后经过三个多月煎熬的等待,收到舅父两句简短回复“家中安好,保重自身,勿念”。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信号,母亲去后日渐疏远的关系慢慢回复些许温暖,而今日这等重视程度却是丰钰绝不敢想的。
只不知是外祖母于她少时亡母的格外疼宠还是舅父舅母对她成人后头次上门小住的客气款待。
不论是哪种,都足叫丰钰感念在心。
她略歇息一会儿,表妹淑宝、淑华就过来寻她说话喝茶,丰钰与她们年龄差距稍大,家中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做了娘亲。瞧两个姑娘在她面前拘谨的样子就知这是大舅母强推过来陪她解闷的,丰钰心中苦笑,打起精神捡些年轻姑娘们喜欢的话题和她们聊天。
半下午过去,丰钰与两个妹妹熟悉起来。得知淑宝正在绣嫁衣,还与她讨论了半天如今流行的花样子,到了饭点上房派嬷嬷过来接她们过去,淑宝还拉着丰钰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引得大舅母计氏斥她“宝儿,莫歪缠你姐姐”
淑宝便顺势央求道“娘亲,明儿冷二的生辰宴能不能叫钰姐姐也去那妮子平素总和我显摆她女红多好多好,好容易钰姐姐赶上,正巧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丰钰是个未嫁的闺女,原本出席个女儿家的小宴亦无碍,只是她年纪大了些,立在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间总显得有些突兀。大舅母怕她不好意思推辞,去了又要尴尬,当即笑道“你姐姐哪里比得你清闲你祖母多年不见她,好容易留在身边说说话,你莫强人所难。”
又试探问她的意思“冷家是近邻,一墙之隔,小时候你也见过那冷大姑娘的吧若是愿意走动,也可去玩一玩”
丰钰抿嘴一笑“原是应去的,只是我这回匆忙过来,也没先打个招呼留下和外祖母说说话,妹妹们代我问声好吧。”
不熟不络,去了给人图惹麻烦,丰钰不会去做这种惹人厌恶的事。
淑宝扫兴地撅了噘嘴,大舅母把眼一横她也不敢再说。
第二日众姊妹俱往冷家赴宴,段老夫人觑这机会单留丰钰说话。
议亲的事,段老夫人也有耳闻。她原不好插手女婿家事,毕竟如今丰府里的女主人已与段家无关。可丰钰这丫头找了上来,她还认这门亲,认她这个外祖母。
段老夫人心思电转,略想了一会儿,眼圈不由红了。她转过脸借咳嗽掩饰了,再一回头,丰钰起身递温茶过来。
一抬头,见段老夫人凝神注视着自己,丰钰抿嘴一笑“外祖母怎么了吃过饭可要先歪一歪钰儿帮您打扇可好”
段老夫人叹了声,伸手握住丰钰的手腕。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
丰钰抬眼,望见外祖母眼中浓浓的心疼不舍,她心中猛地一缩,眼眶几乎红了。
这么多年,没谁问过她苦不苦。人人都以为进了那红色宫墙,过得便是镶了金边儿的日子,皇上宫妃动辄打赏,活计也轻。她刚出宫回家时,客氏甚至有意无意地打听,想知道她可带了什么御赐的大内珠宝出来。
段老夫人面容悲悯,另一手摩挲她鬓发,“我知道如今你正在议亲,此刻屋里没有外人,外祖母想问你几句私话,你若愿意,就与外祖母说说。”
丰钰正色坐好了,她等的盼的可不就是外祖母这话么
“你继母替你相看的人家,你可有合意的”
若对面是外人,丰钰不敢答这话。说合意,显得她不矜持。说不合意,像是在埋怨继母对她的事不上心。
可眼前是她的外祖母,是她亲娘的亲娘。
丰钰垂下头,许久,才轻轻晃了晃脑袋。
王家幼子打小儿就在各个戏园子混,不爱红妆爱儿郎,包戏子包得明目张胆,世人皆知。
郑太太的弟弟屋里好些个侍婢,几天死一批换一批。
这样的人怎可能是良配
若非有着这样说不出口的癖好,这样的人家又怎可能愿意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