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梦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你眼尖!”语气有些娇嗔,背过身去,到底把系错的衣带重新解开系上了。
听见身后王翀懒洋洋的道“前儿京里又来了消息……说起来我都觉得腻歪,到底什么仇怨能结到这个地步?痛痛快快杀过来当面了断不好?”
王翀脸色阴沉下来,那嘴角竟也是习惯性的勾着,嘴里不大高兴地骂着“镇日弄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老子快发霉了。”
季如梦见他有些暴躁,略思索一瞬,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习惯?你我能好生生的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就是再做十倍八倍的缺德事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伸手戳了戳王翀的额头“别阴着脸,不好看!”
王翀回身对着他呲着牙,目光交汇的一瞬那张脸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神态。似无奈地一笑“也是,我能留你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谁叫我没本事与人争?唯有用这点子尊严去换。别说叫我做些娘们儿兮兮的事儿,就是叫我挂单在楚馆接客我都干。”
惹得季如梦又气又笑,抬手捏着他脸道“你就知道胡说!”
王翀嘿嘿一笑,心里却是一叹。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七八天过去,丰钰终于收到了朱太医的回信。
拆开信封的时候,她的手都在不由自主的抖。
她真的很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不想再生风波。
可现实还是让她失望了。
那药寻常医者看不出,甚至若非朱太医在宫中见多了那些后宫斗法也未必能猜得出。
是转子丹。
相传楚国后宫宠妃与皇后同时有孕,皇后为保腹中产下的是皇子,搜罗天下名医共同研制出此药。将腹中女胎转为男胎,不仅保住了自己的中宫之位,生下的孩儿更继承了皇位。
后来皇后忌惮后继者效仿此法,命毁去此方。如今民间流传下来的,乃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医者后代根据先人口述重录的药方,许是有些出入,或是从前那些后宫秘辛传出的未必是真实版本,朱太医言道,此药对孕者伤害极大不说,更对胎儿有着不可逆转的损伤。嘱咐若非必要,万勿冒险试药。
丰钰当然不是非要求子不可。她甚至还没考虑要给安锦南生个孩子。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年轻时着凉受寒,体质是外热内虚。她自己偷偷找人看过,说是不大容易有孕。
所以她一直没有太过拒绝与安锦南亲热。觉得心里有底。
如今方子果然有问题,她就不能不将自己的疑虑无限放大。假设真是王家背后策划这一切,王家是为什么?不见得她拒了婚事就要结仇?王翀这些年被拒婚的次数还少吗?甚至她曾听说,便是人家不肯拒婚,王翀背地里也会做些恶事搅得婚事不成。
这样的仇怨根本不成立。
而以丰家素来的行事风格,如非必要,是不会轻易与人结仇的。甚至十分乐于粉饰太平,便有什么矛盾也必要想办法大事化小。
王家针对她的可能性不大。
丰钰想了想,觉得事情很可能是冲着安锦南而来的。
毕竟他前一个孩子,就因此药而死。
如今人家又算计到了头上,她作为妻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蒙在鼓里?
不过她该怎么说呢?
两人从那日之后一直不曾和好,他几次示好后发现她态度冷淡,似乎也就跟着淡了下来。这几天不是忙着外头的公事就是在外院和幕僚们谈话,每每落钥了都不曾回来。
她没有刻意等他,时辰一到自己就先睡下了。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见时辰晚了就索性着人进来告知一声,说宿在外院不回来了。
新婚不足一月的两人,便这样分头睡了好几日。
丰钰不是没轻没重的人,这时候置气的事明显要暂放。她没有忸怩,直接请小环去通知了安锦南。
安锦南踏着步子往院内走。身形明显有些急切。
丰钰这几天的冷脸着实叫他看得难受,索性躲在外头不与她碰头。
哄不好,强不得,只急得他心里如起了火,却不知该如何叫她平了心气儿。
女人真是麻烦。
带着这样的感慨,他阔步走入里间。
丰钰叫人备了一桌酒菜,穿着件家常衣裳,见他进来,站起身行了福礼。
安锦南吃不准她今日是为着什么如此大动干戈,面上波澜不惊地对一众服侍的摆了摆手,将人尽数屏退后,勉强维持着深沉的表情在丰钰对面坐了下来。
他清了清喉咙,眼帘垂下看了眼那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挑眉看向丰钰“夫人,今儿是何日子?”
这是明知故问。他心里猜测的是丰钰终于认识到她自己理亏,想用这种法子哄他回心转意。
按捺住雀跃的内心,安锦南努力蹙了蹙眉“本侯平素甚少饮酒……”
见丰钰张口欲说什么,他忙加了一句“不过你既有心赔罪,本侯与你喝一杯。”
他挽了挽袖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终于不再是矛盾挣扎,不自觉地漫上一派柔和颜色。
丰钰眉心一紧,挑目斜睨了安锦南一眼。
赔罪?
她给他赔罪?
敢情他随便乱发脾气还咬人……却是她错了?
这几天他甚至还气得避到外面去?
丰钰觉得眼前一黑,实在没想到原来自己这几天生了一肚子气而人家竟然不知道她在气什么,甚至觉得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
丰钰捏住拳头,嘴角紧紧的抿住。
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置气闹脾气的时候,安锦南是她的丈夫,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她都不能对他的事置之不理。
如今正事重要,其他的……以后再说不迟。
丰钰抿了抿嘴唇,无言地倒了杯酒推到安锦南面前。
“侯爷,今儿不是什么日子。妾身只是见月色好,不想败了这样的良辰美景,想与侯爷同饮两杯。”
她言语温柔,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安锦南纠结的内心一下子软了下去,甚至心猿意马地,想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许是数日不曾亲近,他竟是有些惧意。喉结滚了滚,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辣而浓烈的酒液滑入喉中,是长久绵密的甘醇。
丰钰陪了一杯,又替他斟满了酒。
夫妻二人对饮了五六杯,丰钰看着对面的安锦南。他的眉头已经松了下来,身子歪歪的靠在软垫上,用黏糊得叫人羞涩的目光盯着她瞧……
丰钰从袖中取了那张发黄发皱的纸张出来。犹豫再犹豫地递了上去。
安锦南挑了挑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气氛这样好,她又是这样的迟疑,想来必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情话了?
说不出心里有多美,他只在唇边挂了抹玩味的笑。伸手将那纸张接过,还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钰儿……”
嘴里含糊地、温柔地喊她的小名。眸光亮的好比天上月。
丰钰突然有些不忍心。
这件事多残忍!
她即将揭开的,是他身上已经结痂的旧伤。
他心底最痛的记忆,会被那小小纸张唤醒……
她试图攥住手里的纸,却已经迟了一步。
安锦南将纸张打开,含笑看了一遍,嘴角的笑容不曾凝固,抬起眼疑惑地挑眉“这是?”
丰钰低垂着头“侯爷,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张方子,说是……吃了这个东西,就能……就能给侯爷……”
她话没说完。
安锦南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凝起眉头将手里的纸又看了一遍。
那笑容始终不曾淡去,温柔却化得一丝不剩。
他冷嗖嗖地开口“怎么?你也急于给本侯生个儿子?”
丰钰抬头看着他道“侯爷,我并未……”
“是我高看了你!”安锦南手里握着酒杯,抬手一饮而尽,手掌一松,任那杯子落地碎成瓷渣,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本侯忘了,什么样的根,便出什么样的苗!丰凯丰庆这样善于钻营,你是他家的女儿,自然学得一手谋利的手段!”
安锦南扬了扬那张方子,阴恻恻地道“怎么,如今可觉得怀上了?要不要本侯再使使力气,叫你顺了心意?”
他霍地踢开面前的桌子,任由汤水洒了一地,月白色锦袍被弄污了,他没在意,伸手攥住丰钰的手腕,将人带到怀里。
丰钰仰头看着他,心里无论如何疼,此刻也不想在他面前显露而出。
越是危急,越是冷静,她张开手掌捧住他的脸。
“侯爷,我若是您说的这般,何不偷偷自用着这药?缘何要与侯爷说起?侯爷,请您冷静!”
第84章
安锦南深浓的眸色,幽黯得化不开。
眼前时空转换了场景, 隔着面前的女人, 他看到的似是一片刺目的惨白。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和孩子再没呼吸的发紫的脸。
他冲进房中, 看见的跪了一地的人。
每个人都神色哀婉, 看着他的目光中满含了同情。
冷氏缓缓从床头站起身, 一对哭肿了的眼睛再也没有往日的柔情和清明。她自责,愧疚,悲痛,也害怕, 她神色复杂极了, 安锦南看了她一眼, 重新将目光投在那小小的孩童身上。
他才学会说话,才学会走路,会笑着拍着手, 跌跌撞撞奔到他怀里, 喊他“爹爹”。
此刻, 他却是面色发紫, 嘴唇发乌, 肉嘟嘟的小脸瘪了下去, 他惨遭病痛折磨, 在父亲离开家中的短暂的几天内, 瘦脱了模样……
安锦南如何敢信, 那是他的孩子?
他经历过许多的生死离别。这一生, 背负了太多的人命,也失去了太多了的亲人。
父亲、母亲、兄长、叔父、堂弟……十七岁,他用稚嫩的身躯从战场的死人堆里将父亲的尸骨亲手挖出,一路背负回乡埋葬。
时隔两载,他不情愿的娶了怀有他骨肉的女人,只为了眼前这个动也不能动的小小人儿。
那是他的血脉,他安家的延续,给他以希望和安慰,给他阳光和温暖,将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的人……
此刻,他以这样的模样枯萎在床上。
热泪,从安锦南的眼中夺眶而出。
他一步步的靠近,步子抬起得无比沉重缓慢。
脚步似灌了铅。
无边的恐惧攥住他。
他多希望,那不是他。
他多希望,他并没有死。
无尽的懊恼锤击着他的心。若他不曾走,若他一直在旁盯着,小人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双目模糊,终于靠近床榻。
他伸出手,虚虚抚在小人儿的鼻端。
若在平素,那小东西会笑着抓住他的指头,只生了几颗小牙的嘴巴张开,咯咯笑个不停……
此刻,他无声无息,再没有任何反应。
安锦南红着眼睛看向身旁掩嘴哭泣的女人。
冷氏委顿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悲伤地流着泪“侯爷……聪儿他……侯爷,妾身好痛,妾身好痛啊!”
近一年多,随着孩子降生,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努力试着忘却不堪的初遇,愿意留在房中听她絮叨一些关于孩子的事。甚至答应她将自己娘家幼妹接到身边,该给的尊重和照顾他都不吝啬。
孩子出生后,因为体质虚弱,需要大量的药材进补。那时安锦南还年轻,亦是头回做父亲,喜悦冲淡了许多事,包括当时乔先生偶然提及的那句“胎里带毒”是个什么意思,他并未细思。
钱财他有,珍贵的药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呵护得当,他相信自己的孩儿能渐渐的好起来。
他愿倾尽所有去换那小小孩童的平安喜乐,甚至愿意为了他,尝试接受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
昔年她设计于他,所做的种种罪行,他都可忽略不见。只要能留住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眼前,这小小的蜷缩的一团……这是什么?
他呆滞地看了眼身下紧抱着他的女人。
他没办法思考。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女人哭得很惨,平素妆扮精致的脸上全是泪痕,她紧紧攀住他的衣摆,似乎他是她遇水时唯一可供存活的浮木。
安锦南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跨下脚踏,踉跄地挣开她的攀扯,跌跌撞撞地冲过人墙,用发颤的手推开门。
他立在廊下的阴影中,在刺目的阳光下闭着眼眸。门前,一个稚嫩的女童仰脸望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递到他手上,脆生生的喊他“姐夫”。
他朝她看去。
在她面上看到过去那些温馨快乐的时光,透过她看到那个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孩子。
他心中钝痛,几乎忍受不住那么大的悲伤,差一点就当着这个女童的面前痛哭出声。
时光变换,此时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妻。
她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揭开他从不示人的疮疤。
他反应确实过激了些。
冷静下来,就知道此时彼时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可那些伤痛是真实存在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的去碰触。
他痛得缩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目中泛着红。
炕桌被踢翻了,四处汁水淋漓。炕上炕下一片狼藉,外头廊下的侍婢想必是听见了。
对面是他心内想过要细细呵护的人,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做了些什么?
他眸中闪过悔,闪过痛。
他觉得屋中憋闷极了。站起身来,第一件事想走。
丰钰没有阻拦。
安锦南会想清楚。
这件事对他如此重要,他不会不理会。
她精心布置今日的一切,是愿意与他敞开心扉的。只是料不到他的心防如此厚重,她挤不进,只得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