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要画摩西分开红海时的那副情景。
埃及人的军队追着以色列人的子民,耶和华慈悲而又宽恕。
“——我愿意提醒你们,我们的祖先都曾在云柱下,都从海中走过,都曾在云中和海中受了洗而归于梅瑟。”
海蒂忽然想到了旧约中的这一句。
她垂眸看着画面不断地被充盈,看着他是如何绘画着自己先祖千年前的故事,心里的感情颇有些复杂。
圣经的旧约,原本就是犹太人的故事,是以色列的建国史。
犹太教衍生出了基督与东正教,无数派系在后续的历史中继续盘根错节的发展下去。
在基督教的视角中,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犹大,是犹太人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两族也因此而水火不容。
她注视着那分开的红海,看着画笔上无数被追逐的逃亡者,还有执杖疾行的摩西,连呼吸都静了下来。
海蒂的上辈子,自二战开始以后,就在美国改名换姓的逃匿了许久。
她流着希伯来人的血脉,一旦回到奥地利就极有可能落入纳粹手中,最后恐怕会尸骨无存。
身世与家庭,终究成了不可说的秘密。
上辈子生育了一对儿女,哪怕在她身边从未了解过逾越节与光明节,幼时随父母生活的许多记忆也被刻意遗忘,仿佛便真的不存在了。
伴随着颜料被夜风拂干,原本浅淡的海水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般,色彩变得深沉而有层次,甚至在烛光下泛着海浪般的光泽。
月白的波纹如同蛛网般布在悬崖般的浪潮间,人们见证了耶和华与摩西的神迹,在海峡深处匆匆前行。
海蒂都忘了自己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望着那副画安静地想着过往。
这辈子,恐怕与犹太的一切,也都是不可说的禁忌。
活着就好。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达芬奇拖延成性,如今借着这一罐蛋彩却画的酣畅尽兴。
他从未如此轻松的用过这种颜料。
群青石犹如金子一般昂贵,磨些粉来也只能画些边角的天空。
他本来就不善人体,今晚直接淡化了众生的大小,用更大开大阖的笔触绘出高悬的海浪,还不忘在长路的尽头添上圣光般的夕阳。
海蒂收回了思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用热水洗着笔刷,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文艺复兴,是人性的启发之时。
中世纪的画上,原本都是记述神的故事。
可文艺复兴的浪潮,让无数蒙昧的内心开始渴望真实的人性,感受人本身最简单的需求。
她听佛罗伦萨的城民们说,美第奇家族花了重金,请小桶先生画了许多大型的壁画,令他在绘制天神的画中加入他们家族众人的样貌。
人生来应具有价值和尊严,而不仅仅只是拜神的蝼蚁。
这世道看着无风无雨,一日复一日的稀松平常。
可哪怕是从这幅画上也可以看出,有些固有的认知,已经开始崩解和改变了。
“你还在这里?”达芬奇回过神来,讶异道:“已经夜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陪着您好了。”海蒂露出得体的表情,起身道:“晚饭热了两次您都没空,现在用一点吗?”
“吃些干面包就好。”达芬奇揉了揉眉头,看向那副油画道:“再画两个小时大概就可以收工了。”
他抓了一把刮刀,将海浪的纹理表现地更清晰些,又开始处理天际线的样式。
海蒂把黑面包端了过来,好奇道:“这幅画,您打算挂在哪儿?”
“挂在哪?”达芬奇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喝了口葡萄酒道:“当然是卖个好价钱。”
……也对哦。
“明天去买些牛肉回来好了,我刚好去趟药剂店,跟老板谈谈这石头的事情。”达芬奇说了一半,见她还看着那副画,扫了眼道:“好看么?”
“画的很好,”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画的比波提切利先生要更宏大一些。”
某人扬起了眉毛,显然颇为受用。
“我总觉得,”达芬奇擦了下面包屑,看着画上的夕阳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女仆正准备帮他端走晚餐,眉毛跳了一下。
“您说什么?”
“很反叛么?”他看着那副画道:“我觉得,太阳并没有在绕着地球转。”
海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他道:“这是怎么得来的?”
“我一直在想,是天空更大,还是地球更大——”他认真了神色道:“显然是天空更大,可每天日夜轮转,难道是天幕在围绕着地球转动吗?”
这是因为地球在自转啊。
可你再说下去,万一被其他人听见,怕是要被当做异端给烧死了。
“这话最好不要乱讲,”她小声道:“毕竟没有证据。”
听到这句劝阻,达芬奇露出略有些失望的神色,却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常常想,为什么东西松开手会落在地上?为什么月亮在白天不会发光?”他索性把自己的一卷手稿翻出来,若有所思道:“如果这些事能想通一处,可能就全都能慢慢被破解出来了。”
海蒂差点以为他也是跨越时空的旅人,只敲了敲那画着红海的木板:“您还是趁早把画填补完吧,等会蛋彩就干了。”
“哎?对,差点又忘了……”
海蒂收拾完了厨房,决定先回房休息。
她照例确认了下屋里被人动过没有,又去看墙角放着的玻璃皿。
小小的橘皮上,已经蔓延上了一大块白绿相间的霉斑。
作者有话要说: 达芬奇:地心说好像不太对啊……我再想想
海蒂(捂手):你闭嘴,别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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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存稿手记】
来源:百度百科-达芬奇
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是发明家、医学家、生物学家、地理学家、音乐家、大哲学家、诗人、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
他全部的科研成果保存在他的手稿中,大约有15000多页,爱因斯坦认为,达·芬奇的科研成果如果在当时就发表的话,科技可以提前半个世纪。
达·芬奇坚信科学,他对宗教感到厌恶,抨击天主教那些掌权的为“一个贩卖欺骗与谎言者”。他说:“真理只有一个,他不是在宗教之中,而是在科学之中。”达·芬奇的实验工作方法为后来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牛顿、爱因斯坦等人的发明创造开辟了新的道路。
天文:
达·芬奇对传统的“地球中心说”持否定的观点。他认为地球不是太阳系的中心,更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一颗绕太阳运转的行星,太阳本身是不运动的。
达·芬奇还认为月亮自身并不发光,它只是反射太阳的光辉。他的这些观点的提出早于哥白尼的“日心说”,甚至在当时,达·芬奇就可能在幻想利用太阳能了。
第10章
这是——
海蒂愣了下,捂着嘴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这块橘皮上确实生了一大片霉菌,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作为半个奥地利人和半个美国人,海蒂的成长史和青霉素也联系的颇为紧密。
她出生于1914年,于二十岁时孤身一人逃亡到了英国,又选择去美国发展事业。
在她二十四岁时,也有个青年犹太难民逃到了英国,在文献中发现了过时的青霉素论文,并与科学家钱恩开始研究培养和提纯的过程。
后来到了1940年,毒理实验完成,他们两人再去美国寻求大规模生产的帮助。
等到海蒂三十岁的时候,这项技术已经在美国得到大范围的使用,战争中的创伤发脓问题终于能够以极低廉的价格来解决。
可现在的问题是,第一,她没法确认这堆菌落里有没有青霉,第二,在不确定这东西存不存在的情况下,更没法把它提取出来。
海蒂在美国呆了多年,相关的报纸报道也看了许多,只知道那东西一开始是从橘子皮的霉里找到的。
她试图调动自己仅有的生物知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是治疗创伤发脓情况的,那么就是应对金色葡萄球菌的克星。
如果能做好培养基,弄一个实验,简单确认一下,后面应该就方便多了。
她想了很久,决定先好好睡一觉。
毕竟明天醒了就能吃上肉了。
第二天一早,达芬奇就带着她去了趟肉店。
屠夫们忙活个不停,铺子前头放着新鲜的肉和内脏。
佛罗伦萨的农夫和下等人们只有吃鱼的份,一年能吃几回肉全看运气。
而上等的贵族们则偏好天鹅、火鸡、兔子之类的食物,一顿盛宴里浪费的珍馐美味都能养活一个村子的人。
除此之外,地位在不断上升的,就是牛肉了。
牛肉这种东西,在中世纪里一度被人们认为,是供下层人食用的次货。
但到了如今,贵族们将宰杀牛犊的权利视为财富和声望的象征,对嫩牛肉的钟爱也颇为浓厚。
小牛犊一旦过了年岁,变得肥硕笨重,价格也会便宜许多。
眼下,肉铺里散着血腥味,屠户正掂着银币和旁边的客人谈价钱。
海蒂拎着小篮子跟着达芬奇看了半天,发现铺面上好些内脏和奇怪的东西。
不光是眼睛、舌头,就连肝肠肾脏居然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这个时代的人都疯了吗,居然吃牛的内脏!
“这个是牛的胰杂,”达芬奇先生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熟练地挑挑拣拣道:“味道很不错,要试试吗?”
不!我绝对不吃内脏!
野蛮人!
见她脸色发白,他微微皱眉,略有些可惜地放下了那块胰杂,指了指旁边的牛胃:“这个呢?”
海蒂果断摇头:“就来一块牛肉好了,我们可以回家炖汤喝。”
“唔,”达芬奇不置可否,眼睛忽然看向了旁边的牛胆。
他总是觉得,现在作画的颜料还缺了点什么,哪怕是加入了蛋清蛋黄粘合度也不够好。
……胆汁这个东西,兑进去会怎么样?
达芬奇陷入沉思的同时,海蒂也跟着走神了。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二十多岁拍电影之余,还看过相关的报道。
当时的批评家以极讽刺的角度,批判生物学家们用大罐大罐的牛肉汤来完成什么实验,似乎也与那个青霉素有关。
所以——牛肉汤和生物学有什么关系?
她的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瞬间把许多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
微生物,是需要吃点什么东西才能繁衍的,就跟肉桂树需要土壤一样。
牛肉汤难道……是给青霉素吃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迪士尼卡通形象般的小恶魔,趴在碗底大口啃着肉汤冻。
这太诡异了——但完全值得试试看。
想当初,美国海军听到自己把自动钢琴和鱼类通信联系在一起时,照样也当做是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这里头一点没错。
“老板,我要这块牛肉。”她忽然开口道。
达芬奇也挑完了好几个牛胆,还问了问老板相关的用法。
两人拎着肉一块回了家,倒是没一个人在想着终于能饱餐一顿。
——午餐就随便解决一下,然后去研究牛胆/青霉吧!
不过小厨娘的手艺显然还是增长不少的。
她这些天里闲着的时候,不光是迅速熟悉了附近几条街的环境,交了好些朋友,还跟着左邻右坊学了好些窍门。
怎么做葡萄酒,如何揉面弄意大利面,以及怎么烹饪这个时代的东西。
毕竟如果给达芬奇端两个汉堡,她有点担心自己被当作魔女给推出去烧死。
听说,米兰和威尼斯那边都发生了好几次瘟疫,外头一直也不太平,好些难民都想来佛罗伦萨谋生。
自己现在拿的这笔工钱,已经是城里相当不错的水平了,一定要更敬业才行。
万一将来被谁抢了活儿,又遇到些麻烦,搞不好会跟芳汀一样在这种可怕的旧时代被逼去做娼妓的。
海蒂揉了揉太阳穴,把某些奇怪的念头收起来,专心给牛肉揉上香料和苹果酒。
米,海枣,石榴,柑橘,还有糖。
各种杂料混合在一起,再配上些玫瑰露,煮成厚重的酱汁。
她还是在炖牛肉的时候悄悄加了一点蒜汁,用来祛除膻腥味。
听索菲亚婶婶说,这种做法是从阿拉伯那边传来的,叫撒拉逊烹饪法。
自十字军东征之后,好些东方的秘法被传了过来,炼金术也跟着变成了时髦的东西。
——闻起来还怪不错的。
达芬奇并没有去画画。
他找了个小玻璃瓶,把收集到的牛胆汁全都倒了进去。
一些旧颜料刚才也用蛋液简单的处理过了。
牛胆汁加进去……会怎么样?
香浓的肉汤味从厨房那边飘了过来,让他忍不住嗅了嗅。
好香啊。
嗯……基思勒小姐做饭的手艺越来越不错了。
要不先去尝一碗?
某位拖延症资深患者思考了良久,一扭头发现那碗蛋彩都快凝固了。
等等!
达芬奇匆匆拧开玻璃盖,倒了几滴牛胆汁进去,试探性地搅了几下。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牛胆汁一滴入那颜料里,两坨截然不同的颜料就如同水滴汇合般融在了一起。
不光是流体的状态改变了,连颜色都能在搅动中极轻易的混合。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