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匹马被这持续不休的争执捆绑在了一起,用更快的速度在往前奔去。
达芬奇今天去开会的时候,一进门就感觉所有人在盯着自己。
旧宫的会议大厅金碧辉煌犹如天神的宫殿,但气氛却严肃森然到了冰点。
按照预先的安排,这一场会议将讨论对农业和手工制品出口扣税问题。
达芬奇昨天并没有睡好,半夜被小孩们闹腾到眼下都有些微青。
他还没认清楚那些议员的脸庞,就被一簇又一簇人争着握手。
“亲王殿下——”
“达芬奇先生——”
“请您一定要听听我们的诉求,殿下——”
“不要理会那些庸俗的商人!”
这一路走过去,就如同是在花车游行一般,光是几十个人同时争着开口都让人有些头晕。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听双方的发言和辩论,期间一度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老绅士们总是很在意行文的礼节,说话时也会刻意的停顿和铺垫。
列奥纳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派人不耐烦的眼神,听着听着隐约感觉自己开始做梦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子先插了一句话,接着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场面就失去了控制——
两拨人一开始是把声音越抬越高,后来索性扯着嗓门在那里高喊。
混乱中有人一抬手碰掉了谁的假发,紧接着又有人把那顶假发抡圆了胳膊扔了出去,大伙儿索性翻出坐席开始互相推搡,甚至有人开始试图用厚厚的法典砸人。
这件事倒是非常的文艺复兴——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古罗马的元老院里就发生过类似的斗殴事情。
而且在五百年后,这依旧是某些议会的古老传统。
达芬奇本来想在开会的途中打会儿瞌睡等结束,没想到混乱中一顶帽子直接冲着他的脸砸了过来,直接歪扣在了他的头上。
“你们冷静一点——”他试图劝架:“有事都坐下谈!”
另一个老头怒吼了一句脏话,直接把刚泡好的一壶茶扔了出去。
混乱中列奥纳多下意识地开始找尼可罗,然后发现那个青年坐墙角在吃着罐头,完全没有掺和这件事的半点兴趣。
……这大殿的墙壁上还镶嵌着波提切利和自己的画,真被一杯开水泼上去完全不好修复啊。
亲王殿下有些头疼地溜了出去,找了一把长号回来运足力气吹了一声。
那声音就跟大象开始尖叫了一样。
人们愣了两秒,还保持着互相撕扯衣服的状态。
达芬奇又吹了两声,彻底把他们给镇住了。
“女王明天就要过问会议进程了,”他板着脸冷冰冰地开口,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们的这副做派,也是在向我证明你们的冲动和无智——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话。”
好些人立刻就怂了,把衣服头发拨弄几下又灰溜溜的回了位置。
还有些老头不情不愿地又骂了几句,免不了被另一拨人瞪视一番。
达芬奇现在瞌睡也醒了,随手把长号挂到了旁边,示意会议继续召开。
中午恐怕没空回去陪海蒂吃饭了。他有些悲哀的想着。
这帮笨蛋估计要一直开会到下午。
大概是刚才他们扯头发揪衣服的太激烈,眼下人们重新坐了回去,反而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的尼可罗抹了把嘴,终于放下了罐头。
“嗝。”
第84章
亨利七世是个很奇妙的存在。
欧洲陷在风云诡谲的派系斗争中,每个国家都如纺锤般搅上好些了冗长又古老的故事。
海蒂原先在前世里所保留的那些认知,在现如今已经完全——完全不够用了。
她如同一个初学者般通过各种机构了解着来自不同国家的多个情况,而且必须依靠自己来判断哪些传闻是真的。
亨利七世如今刚刚登基四年,同样也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君王——至少在历史的后续评价里是如此。
但现如今收集到的情报,都在指向同一件事情。
——他是如今最适合意大利的盟友,没有之一。
海蒂在过圣母降临节时给自己手下的情报机构改了一个名字,称呼他们为‘神谕所’。
这个称呼有些渎神,毕竟真正领导和指示他们的是君主本身,而不是上帝。
但在另一方面,这也一如教廷和议院的关系。
颠倒也是一种好事情。
托洛伦佐的福,神谕所已经把诸多的关系网于十年前就洒到了海外的诸国,而且因为资金的不断注入,让消息的反馈和沟通变得更加及时,也一度在诸多战役上给予了他们足够重要的情报。
也就在海蒂登基掌权后不久,神谕所就递来了消息,声称他们在法国遇到了英国的间谍。
——虽然间谍不会明晃晃地在头上盖个戳暴露自己,但同行总是对同行有最敏锐的嗅觉。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西班牙、匈牙利、苏格兰等国家也传来了同样的消息。
但这与英王在表面的行为是截然相反的。
大部分的风评都认为这个人‘温和宽厚’、‘勤政不休’、‘谦逊好学’。
如同在评价一个人畜无害的羔羊。
他不动声色地扩张着情报机构的规模和深度,掌控着整个北欧的政治动向,表面却格外的沉着与温和。
以及冷漠。
“去年这个时候,法国军队去入侵了布列塔尼亚半岛,”尼可罗慢悠悠道:“好些邻国都联合起来进行反法抗争,但英国一点反应都没有。”
“和我们一样。”列奥纳多往茶里又加了一勺牛奶:“他清楚英国现在耗不起了。”
比起所谓的‘正义’与‘光荣’,他需要捍卫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听说,他深受血统的困扰?”海蒂接过了小瓷杯,抿了一口道:“是和斯福尔扎有同样的困扰吗——都有个篡位者的污点?”
“不仅如此,”列奥纳多把小茶壶放到了一旁,示意尼可罗也尝一杯:“如果单论血统,他还没有他母亲玛格丽特郡主来的正统。”
这位年轻的王在少年时疲于逃亡与躲避,又借着玫瑰战争的机会被母亲扶持上位,一路走来都颇为不易。
血缘和出身注定了他无法得到某些古老家族的认可,王权又被越来越声势浩大的议会干扰着,即便是头戴王冠也如同披着枷锁的囚徒一般。
也正因如此,他肯冒着风险来意大利帝国赌上一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囚徒无法靠自己解开枷锁,但也可以求助于外界的力量。
亨利七世出现在比萨港的时候,接驾的阵列气派而又阔绰,而且帝王夫妇也亲自抵达了此处,向他致以亲切而诚恳的问候。
他们一同返回了佛罗伦萨,再次收到了无数贵族的欢迎和簇拥。
年轻的国王虽然有些惊讶,但仍旧稳住了气度与身段,在宴会上谈吐从容且不卑不亢。
等浮夸而繁华的赞礼与舞会逐一结束,贵族和议员们纷纷离场,把时间留给了君主们。
他带的官员并不算多,措辞也婉转又保守。
海蒂喝着茶听了半个时辰他们的发言和诉求,终于抬手示意停顿。
她对繁文缛节的耐心并不算多。
“不如我们更直接一些。”女王看向他,抬眸笑了起来:“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把合作条约递过来。”
早已印刷好的四份条约被呈递到英国人的手中,从各方义务与权力的保留,到合作的具体内容都写得清楚明白。
人们露出惊诧又赞叹的眼神,整个会议厅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我将委托马基雅维利先生对条约进行说明和阐释,”她从容起身道:“希望你们可以在五天内了解并总结出修改清单,然后我们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会谈。”
现代人突出而又不自知的优秀之处在于,他们拥有‘量化’的能力。
比起划时代科技的奇异之处,许多思维上的特殊点也同样能发挥出颇为震慑的效果。
量化,指的是将一件事的执 行步骤,预期效果,风险管理,成本估计等一系列情况,进行最直接了当的梳理和总结。
这种思维可以节约大量的时间,同时开阔并清晰很多方面的认知。
海蒂把繁复而枯燥的工作留给了上下议院,把需要谨慎选择的中层决策留给了她最亲近的智囊们,自己在这两年里摸索着建立了一个直截了当的会议和执行程序。
等女王和她的手下们一走,亨利七世身边的官员们就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
“陛下——她希望和我们进行学术合作!而且我们可以派遣留学生来意大利了!”
“女王居然希望互通更多港口?她还想和您谈谈贸易方面的事情?!”
“我的老天,陛下您看第十七页!”
亨利七世本来以为这次来访会有许多试探与口舌,免不了要费上许多时间在与外交官员的周旋上——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从抵达佛罗伦萨的第一天到第五天,他们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看!文!件!上!
而且五天真的完全不够,他不得不再次拜访女王,又争取了五天的时间。
一群官员对着措辞严谨的条约看了又看,每天喝十壶茶都没办法缓解头昏脑涨的状态。
这也太变态了吧?!
到底是什么人能写这么洋洋洒洒大几十页的东西啊?!
写作团队的小头目马基雅维利先生不慌不忙地陪着他们喝茶看公文,表情依旧轻松又淡定。
近千条大小要求被描述的清晰具体,而这些他全都能够倒背如流。
一开始官员们还不肯拉下面皮问他,后面就开始排着队来核对确认,一度半夜都试图敲门问个明白。
合作范围非常的广,而且没有给任何钻漏洞的机会。
从情报分享、地图探索、科研合作,到对法国和西班牙的共同态度,各种时态和设定都无缝切换,写作的比英国人还要英国人。
亨利七世一开始还试图掺和这件事情,可在跟着看了五天之后感觉偏头痛都要犯了,把这些事情都扔给了可怜的属下们,带着卫兵再去找女王喝茶。
他还有很多事需要想明白,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砸到那摊羊皮纸上面。
“您终于来了?”海蒂笑着站起身来,身旁的亲王也放下了糖勺,笑着打了个招呼。
“也许我反应太慢了一些,”亨利七世慢悠悠道:“也让你们见笑了。”
“从前听英国商人说,他们的国王从早到晚都在处理公务,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海蒂示意他在旁边落座,身后的德乔把刚煮好的热茶捧了过来。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件好事。”亨利七世叹了口气,举起茶杯道:“我们已经感受到了意大利帝国的诚意——”
足足七百六十四页的诚意,看的他眼睛都快瞎掉。
“但有些事情,我想单独和您咨询一下。”他眸色加深,确认般地看了眼旁边的列奥纳多。
“他值得信任。”海蒂不紧不慢道:“请您直接说吧。”
“我想问的是……”亨利七世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对抗着内心的犹豫不决:“您是怎样获得自由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了解的问题。
这种自由不是指拥有多少私人时间,而是如何行使和扩大他的权力。
议会,贵族,财政,军队,还有多个国家的掣肘与威胁,这些都如同泥沼一般困住他的行动与选择,让人几乎动弹不得。
成为最高者是很孤独的事情,因为这将意味着能够咨询与寻求帮助的人会越来越少。
他的父亲已经离世,母亲也同样没有相关的经验。
可是每一次的抉择,每一次的斟酌,最终的结果都将由他一人承担。
亨利七世原本以为,自己结束了在法国的逃亡,在登基为王后将拥有全新的生活,而且会更尊贵,也更有选择的余地。
可这四年下来,情况并不算特别乐观。
“这确实是值得讨论的事情。”海蒂笑了起来。
她需要教教这个年轻人——只有英国王足够睿智和明察,英国才能成为意大利足够的助力。
“你要学的第一个事情,叫做制衡。”
如今的议会已经越来越失控了,不是吗?
他们想要干涉国王几乎所有的权力,而且限制他过问财政、军队,连亲卫队的数量都再三想要变更。
“制衡……”他皱了眉头道:“我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了。”
列奥纳多抿了一口茶,看向他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您的弱点,是在于仁慈。”
第85章
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种享受。
亨利七世在听到这句话时只怔了几秒,然后就低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列奥纳多用银匙在茶盏中轻搅,不紧不慢道:“作为君主,你拥有足够的资本,也本应与他们平起平坐。”
削弱,调和,制衡。
一切都看你肯不肯下手,以及做出应有的决断。
海蒂听着他和亨利七世的交谈,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从前的盟友,洛伦佐·德·美第奇。
他和这位先生都有同样的问题——太过在意清誉,以及试图笼络所有人。
这是一种求稳的手段,尽可能地拉拢绝大多数人对他们的风评,让绝大部分城民在提及这两位大人的时候,都会使用敬畏又赞同的语气。
可这完全不够。
想要赢,想要取胜,更重要的是自己真实地拥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