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至于休我一事,等我过了这一关,随时都可。”
  “这两件事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于我,却是生死大事。毋论张班最后能否成事,我都感激不尽。”
  她说完,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致谢之礼,礼毕,转身出去。
  谢长庚望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在了门口,人定于原地,半晌转身,视线落到了那张被她撕掉了的放书上,盯着,看了片刻。
  ……
  过了两日,谢长庚被召入宫,行礼之后,刘后赐座于他,笑着道“明日便要离京了,事情可都妥当了?”
  谢长庚道“蒙太后关爱,皆已妥,明早便可动身。”
  刘后叹息“眼见就是年底了,偏那边不安宁,你又要过去。一年到头奔波不停,实在辛苦,本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谢长庚恭敬地道“臣深受皇恩,恨无以为报,此为臣之本分,更是荣幸,何来辛苦。”
  刘后又勉励了他几句,说道“谢卿,你要出京,对慕氏可有安排?”
  谢长庚早已得知消息,刘后见过张班了。张班说没必要扣人为质。他口才极好,刘后仿佛被劝得有些踌躇了起来,但是还没答应。
  他应道“蒙太后之恩,先前将她接来入京。原本打算叫她回谢县的,但我家中母亲对她很是不喜。先前她之所以回长沙国,除了水土不服,也是被我母亲厌恶所致。我母亲不愿见她的面,家里也不缺服侍的人,臣既要出京,拟将她也带去河西。节度使府门面虽不大,但当地的迎来送往之事也是不少,她过去了,也算有用。”
  刘后点了点头“这安排原本很好,你那边,也确实需要个执事之人。只是谢卿,本宫若要将她留在上京,你意下如何?”
  谢长庚道“请太后明示。”
  刘后道“你是本宫心腹,本宫便直说了。本宫欲将慕氏留下,作长沙国的人质,你以为如何?”
  谢长庚听了,仿佛迟疑不决,没有立刻回话。
  “怎的,你不愿意?”
  刘后两道目光投来,落在谢长庚的脸上,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谢长庚忙道“臣不敢,太后若真要将她扣为长沙国的人质,臣没有二话,留下她便是。”
  刘后盯着他“谢卿,你在欺瞒本宫!你分明另有所想!”
  谢长庚急忙下跪“臣有罪!臣方才确实另有私心。”
  “说。本宫恕你无罪。”
  谢长庚谢恩道“臣便斗胆直说了。倘若太后恩准,可否容臣带她同行?”
  “为何?”
  刘后眯了眯眼,问道。
  “太后留她在京,虽不会明说扣她为质,但朝臣岂会不知?人人原本就在背后议论,道臣当年是靠长沙王才得以入仕,如今成婚一年未到,她若被留在京中为质,臣必又要遭世人议论,道臣一朝得势,背信弃义。”
  “日后太后要除去长沙国时,长沙国有确凿的谋逆罪名,臣效忠朝廷,与慕氏一刀两断,无人能道臣的半句不好。但如今,臣若不顾,与休她并无两样,又成污名。”
  “臣出身低微,生平所求,一是效忠朝廷和太后,二,不过是为光宗耀祖。人言可畏,臣这几年背负甚多。臣固然不惧,却也怕累及我祖上清名。”
  “臣罪该万死,对太后效忠不够,存有私心。请太后治罪!”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刘后听他起先竟然不赞同自己扣慕氏在京,又意外,又不悦,心里更是疑虑,疑心他是否听了慕氏撺掇,这才开口替她说话,待听完他的这一番告罪,方恍然,非但疑窦顿消,且动了怒气,恨恨地道“朝廷养着那些官员,遇事不能为本宫解难不说,本宫对你稍有赏赐,一个个就红了眼睛拿你诋毁!实在可恨!”
  她说完,不禁踌躇。
  谢长庚已是这样道出他的顾虑,倘若自己还是坚持留慕氏在京为质,未免有落他脸面之嫌。
  想起先前张班也是劝自己,说目下既以安抚为重,以长沙国的国力,没必要留人质,免得激起慕宣卿和长沙国民众对自己的警惕和更多的仇敌之心,若多防备,反倒对日后行动不利。
  现在谢长庚既爱惜名誉,有如此顾虑,不如顺水推舟,以显自己对他的恩重。
  安抚好谢长庚让他死心塌地效忠自己与来自长沙国的威胁相比,孰重孰轻,不言而喻。
  刘后沉吟了片刻,很快便做了决定,说道“谢卿,不瞒你说,本宫原本是要留慕氏在上京的,免得长沙国生事,但你既有如此顾虑,本宫自然要先以你为重。你且将人带去好了。”
  谢长庚郑重叩首表谢,道“太后对臣的恩典,臣便是万死,也不足以报答其一!”
  刘后笑道“罢了,平身。上次你平定了江都王之乱,立了如此大功,也不过赐了你母亲一个诰命,本宫本就觉得微薄了些,这也算是对你的嘉奖。”
  谢长庚恭恭敬敬,再次表谢,这才退了出去。
  ……
  日暮,慕扶兰倚在窗前,望着窗外一丛冬日里枯萎了的芭蕉残叶,心神有些不宁。
  明日一早,谢长庚就要动身离京了,而就在此刻,自己的去向,还是不明。
  张班那里白天来过消息,说他已在劝说刘后了,刘后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即便现在不能立刻叫她改变主意,等他慢慢进言,多说几次,迟早奏效,叫她耐心等待。
  张班虽然如此传话,但慕扶兰却有些担心。他若没法在短期内说服刘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说话,恐怕会引刘后怀疑。一旦张班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到时就算他再想抓谢长庚的证据,也不会冒着被刘后怀疑的风险再为自己做说客。
  希望虽然有,但变数也很大,她没法完全放心。
  而谢长庚那里,这两天完全没什么反应。他依然早出晚归,晚上回来,仿佛看不见房里还有个自己,一个人睡那张榻。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以慕扶兰的猜测,经过那天书房里自己和他那样的一番对话,他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干出在刘后那里阻挠张班游说的事。
  等谢长庚明天走了,希望张班能尽快游说成功,自己好脱身出京。
  天渐渐黑了,侍女掌灯进来,屋里亮了起来。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火扑闪个不停。
  “翁主,风大,小心冻了。”
  侍女走过来关窗,小声地劝。
  明早谢节度使就要离京,翁主却极有可能要被太后留下做人质。
  这几天,众人心情也都很是低落,连走路说话都比平日要小心。
  慕扶兰压下杂乱的心绪,转身往里去,房门忽然被人一下推开,竟是慕妈妈疾步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从翁主年初嫁到谢家开始,侍女们就没在慕妈妈的脸上看到她露出过这样的笑了。不禁全都停住,看着她。
  “翁主!好事!好事!”
  她朝着慕扶兰奔了过来,激动地捉住了她的手。
  “方才管事说,节度使那里传来了话,明早带翁主一道去河西,叫咱们收拾东西!”
  谢长庚带翁主去河西,那就表示刘后改变了主意,不再扣她为人质了。
  侍女们反应了过来,一下都松了口气,个个欢喜,压抑了多日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起来。
  “快收拾东西去!”慕妈妈说道。
  众人应了一声,忙碌了起来。
  慕扶兰看着慕妈妈带着侍女们忙着收拾明早动身的行装,心头起先那阵茫然过后,渐渐若有所悟。
  张班今天已经见过刘后了,不大可能会为同一件事又进宫游说。但现在却忽然传来这样的消息。
  她沉吟了片刻,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
 
 
第24章 
  齐王府的宴客大堂里, 今夜灯火辉煌,几乎聚齐了当朝所有的高官显贵。
  满堂的青紫被身,最显眼的一位,自是今夜主客谢长庚。
  他明早要出京回河西, 向有声望的齐王为他专门设了这场夜宴。觥筹交错间,笙歌鼎沸,众人向谢长庚敬酒,欢声笑语,奉承不绝。
  酒过三巡,谢长庚起身离席,回来经过通往宴堂的一道曲廊之时, 方才空荡荡的阶下多了一人,金冠华服, 月色照着雪白的脸,双目幽幽地盯着自己, 正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谢长庚走了过去。
  “谢长庚,里头那么多人,他们向你敬酒,替你践行,满口奉承。可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巨寇,他们的眼里,你就是太后跟前的一条走狗。等哪天太后用不着你了, 我瞧你是如何下场。”
  赵羲泰在他的身后说道。
  王孙公子多情人。
  素昧平生的齐王世子,为何对自己怨恨至此, 谢长庚心知肚明。
  这样的言语挑衅,对于十四岁后的谢长庚来说,原本根本就不入眼,又何须计较。
  但今夜,或许是酒水作祟,他想起那妇人从前对自己说定亲时便已有意中人,想起那夜她梦中呼出的人名,忽觉面酣耳热。少年意气,一时强横。
  他慢慢地停步,转过头,和赵羲泰对望了片刻,走了回去,停在他的面前。
  “那又怎样?你的父王还不是将我这个巨寇,这条走狗奉为座上贵宾?”他说道。
  “赵世子,我日后的下场,你未必看得到。但现在的你,却仿佛不是很好。”
  “你想得到的妇人,是个少有的美人?可惜,她是我的了。你能做的,只是躲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想她。连给她送封信,都要假托你母亲的名义。”
  他看着月光下面容发僵的赵羲泰,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刻意恶意的微笑。
  “我会对她很好的。你放心便是。”
  他拍了拍赵羲泰的肩,转身扬长而去。
  ……
  谢长庚当夜回得很晚,带着一身践行宴的酒气,应是喝了不少酒。他入浴房,换了身中衣出来,和往日一样,径直上榻,闭目便睡。
  忙了大半个晚上,行装早已收拾好了,慕扶兰一直在等他回,见他醉酒,也就罢了。
  夜极是深沉,耳畔隐隐传来深巷里的三更鼓点之声。慕扶兰醒着,隔着帐,望着窗里弥漫进来的一片浅淡月光,出神之际,忽然听到对面那张榻上传来一下轻微的窸窣之声,望去,见是谢长庚盖在身上的那张被子滑落在了地上。
  两人貌合神离,分床而睡,这于慕扶兰身边伺候的人而言,早不是什么秘密。慕妈妈知道那张榻于谢长庚而言偏短,早就在榻尾拼了另张榻。长是够了,但仍见窄。此刻他翻了个身,盖被便滑了下来。
  冬夜空气寒冷,榻上的那个身影沉沉而眠,丝毫没有觉察,一动不动。
  慕扶兰看了许久,终于从从床上爬了下去,走到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盖被。
  男子仰卧着,闭着眼,脸微微向里,大半被隐没在了黑暗里。朦胧的夜色,勾勒出他一道年轻而清隽的面容轮廓侧影。
  慕扶兰靠到榻前,将被子放了回去,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倏然睁开眼睛,醒了。
  快如闪电,慕扶兰还没反应过来,感到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给攥住。
  他的手劲极大,叫她痛彻入骨。
  她吃惊,忍着痛说“是我。你被子掉了,我给你盖回去。”
  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了她。
  慕扶兰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他很快便彻底醒了,慢慢地坐了起来,说“有水吗。”声音低沉而干涩。
  慕扶兰点亮烛火,倒了水,端过去递给他。
  他喝了,又躺了回去,片刻后,闭着眼睛,问还站在近旁的她“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说“多谢你帮了我,我很是感激。”
  他没有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站了片刻,回到桌边,吹熄了烛火。
  屋里光线再次暗了下去,只剩窗边照入的一片月光。
  她转过身,正要回到床上去,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慕氏,给你的王兄传个信,叫他老实些,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免得真正惹祸上身。他若自寻死路,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慢慢地转回去,朝向榻上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这样的人,通常死得很快。倘若再身居高位,则祸害愈烈。非我贬你王兄,无论是能力抑或王术,远不及你的父王。他老老实实守成,你们慕氏还能把这个王做下去,他若没有自知之明,想着靠他自己去反刘后,国灭只在朝夕。”
  他推开被,人坐了起来。
  “从前他第一次见我,表露了他的不满。如今四年过去了,他除了对我愈发的不满和怨恨,别的,我看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慕扶兰明白了,他只在泛泛而论,并不是知道了长沙国现在暗中正在做的事。
  她说“那么长沙国往后,该何去何从?”
  谢长庚没有作声。
  “你也知道,刘后视我慕氏如眼中钉。即便我王兄没有反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到时坐以待毙?”
  “上回是走了张班的门路,才侥幸得以避过兵灾。一直要靠他去游说刘后?我怕张班没那么大的能力。”
  她又说道。
  谢长庚哼了一声“一个张班便能替你们挡去一场兵灾,难道我谢长庚还不及张班?”
  “你是说,还愿意护我长沙国?”她问道。
  “护你区区一个长沙国,于我又有何难?”他回答她。
  或许是余醉使然,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对着她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平日罕见的傲然。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么,我慕氏需要为你做什么?”
  交换,都是交换。
  就仿佛从前,父王用保举他入仕的条件换来长沙国四境的几年平安,那桩婚约,便是用以让交换得以体面实现的工具。
  他沉默着,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