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是这么说的,结婚总还是要结,你都快二十三了。”姑姑蹙起眉。
谢青知道再往下肯定要拐到相亲的话题上去,顿时头大。所幸一个电话截进来,她拿起一看是陆诚,赶紧接起,逃避当下的话题:“喂,陆总?”
“……能不能不叫陆总。”他又抱怨起这个问题,谢青笑了声:“有事吗?”
电话那头,陆诚倚在诚书文化门外的墙上,有点紧张,无声地缓口气,故作轻松:“你还在永州?”
谢青:“对。”
他又问:“哪天回北京?”
谢青:“还没定,怎么了?”
他说:“刚才有个快递,是法院送来的,不过必须本人签收,应该是法院的开庭通知。我跟快递员说过几天再送。”
一口气说完,他心里松劲儿。
其实她才离开了三五天而已,但想到她不在北京,他就总觉得少点什么。
可他又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几次萌生催她的念头又压制下去,直到开庭通知送到面前。
这是个送到眼前的理由,让他得以心安理得地把这个电话拨出去,催她赶紧回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这样的感觉了。
陆诚说完后心如鼓击,其实放在平常,这就不过是一个聊工作的普通电话。但现在,他紧张于她的反应。
除此之外,还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有些心虚和内疚。
电话那边安静了很久。
陆诚终于探问了声:“谢青?”
售楼处里,谢青如梦初醒,浑身一震。
不久之前法院给她打电话确认过地址,但她没想到开庭通知会这么快就送来。
一瞬间热血沸腾,热血沸腾到皮肤发麻。
“我……买今晚的机票,马上就回去。”她说。
旁边的姑姑听到,诧异地看她:“怎么了?”
陆诚的声音同时传过来:“行,那我去机场接你。”他压制住溢到嘴边的笑音,顿声,又若无其事道,“订完机票把航班号发我。”
谢青脑子还半懵着,下意识地就应下来,小声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
“怎么了?”姑姑打量着她的面色,又问了一遍。
“……没事。”谢青缓缓神,“我先前的书有点版权方面的问题,我把出版商告了,法院通知开庭。”
“啊?打官司啊?!”很多老一辈的人都对公检法有莫名恐惧,姑姑一下子显得很担心,滞了滞,小心地探问,“怎么样?谁的错?你能赢吗?”
“出版商的错。”谢青说着一哂,“您别担心。”
姑姑还是紧盯着她,她笑着又道:“真的不用担心,是我告的他们!而且陆总帮我找了个很好的律师,b**律系博后,不用怕的。”
“哦……”姑姑略微松气,迟疑地点了点头。
主要归功于“b**律系博士后”这几个字。
想了想,姑姑又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下:“陆总?”谢青没听到。
她对这个人有印象,因为他在除夕的时候专门打电话跟谢青贺过年。
“你们老板人挺好的啊?”姑姑看向她。
或许是因为刚才刚想过相亲的话题,姑姑的思绪神使鬼差地连上了。但转瞬间又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摇摇头,打消了这乱点鸳鸯谱似的八卦心态。
谢青没有察觉,随口应说:“是挺好的,帮了我很多忙。”
说罢抬起头,又道:“我得赶紧赶回去了,看房的事您和姑父有时间就先看看,没时间就回头再说。”
“行,你放心忙你的,家里的事你放心。”姑姑说着,谢青已经在忙着叫车了。
终于要开庭了,她迫不及待。
张觅雅说胜算说不上很大,但还是有的,而且在有了那份录音之后,他们可能也不需要提交后来的合同让法官作对比了,避免了让绮文知道“诚书文化的神秘人”就是玉篱的风险,也就不用担心绮文后续再掀起什么舆论风暴。
打车去机场的路上,谢青每一根神经都兴奋着,思绪跳个不停。
终于要来了,这对她来说,宛如一场没有硝烟的恶战,她现在正像出征前的将士一样,壮志满怀。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最坏的准备并不妨碍她在此时拥有十二分的勇气和信心。
她会赢的。
她的人生并不平顺,也曾在无数个夜晚被恶龙逼近的噩梦纠缠,但她依旧走到了现在。
这一次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当绮文是又一条恶龙。
第35章
谢青当晚飞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快递小哥给她打了电话问她在不在。
谢青说在,快递在中午之前就送到了。
她接过文件封,看到发件方的确是法院, 心跳加速,大脑放空, 直接在大办公区找了张空桌子拆快递。
打开, 确实是开庭通知,开庭时间在二十多天后的下午。
薄薄一张纸, 令谢青滞在原地。
她的呼吸发冷,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像能将心脏冻住, 过了会儿,才发觉其实是自己浑身都寒飕飕的。
又过一会儿,周身又都热血沸腾起来, 好似连毛细血管都被带动得兴奋, 热血贯穿四肢百骸, 让每一个毛孔都发麻。
如果没人打搅她, 她恐怕能在这里僵上一天。
肩头被轻轻一点, 谢青一刹间犹如触电,打着激灵转身。
陆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石化了。”
谢青在周围格子间的低笑中生硬低头,把开庭通知递给他看。
陆诚扫了眼时间:“行, 我把那天空出来。”
“……不用。”谢青忙说, “我自己去就行。”
他笑了声, 扫了眼四周正忙碌办公的员工们, 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
两个人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他转过身,还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篱大,别客气。”
“我真的自己去就行。”谢青神色诚恳,“还有律师呢,没事的。”
挑眉注视了她三秒,他一字一顿:“可我是证人。”
谢青:“?”
“我得出庭说明录音的来源,以及说话的人都是谁。”陆诚道。
“哦……”谢青点点头,又问,“但你直接跟绮文对簿公堂,会不会影响其他合作?”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他说,一顿,又道,“而且你得相信,不管是哪个行业,想维护行业规则的都是大多数人。”
欺骗作者、恶意压低价位、利用信息不对等和霸王条款套走版权,这是破坏行业规则的事情。
诚然因为巨大的利润,许多人都在这样做,但同样,也有许多人在对这样的事情口诛笔伐。
“有良心的版权方不止诚书文化一家,得罪绮文,不会对我有什么致命打击。”他理智而直白地告诉她。
她点点头,他半开玩笑地又说:“你也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突然而然的,她心里多了三分底气。
他好像总能给她底气,没什么道理。她试着找寻过道理,但没能找到。
这很奇怪,因为她素来不习惯从别人身上汲取力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能让她感到力量的人就只有她自己。遇到一件事情,如果她觉得自己行,那么别人再怎么打击她,她也毫不在意;反之,如果她觉得自己不行,就算别人再怎么鼓励,她也依旧毫无信心。
但他就是不一样,他总可以轻而易举地给她注入一股劲力,或让她的信心从无到有,或抚平她心中原有的烦躁不安。
她一度觉得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力量。
从极度消沉低落的青春期开始,谢青就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昏暗可怖的森林里,古怪的老树用发黑的叶子遮住天幕,脚下是令人寸步难行的荆棘丛。
荆棘丛遥远的那一端,有灼热的巨大火团时隐时现。在梦境的意识中,谢青认为那是恶龙的所在。
在那场梦初次出现后的每一天,她的人生便都像在屠龙。但恶龙杀掉一条还有一条,荆棘丛踏过一片还有一片。
她没害怕过,但常常觉得疲乏孤单。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对疲乏嗤之以鼻,对孤单不屑一顾。
她跟自己说,我都能行,我自己就能行,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不去深思究竟是不需要帮助还是得不到帮助,一切都变得轻松简单。
但他偏要跟她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突然就不是自己在杀恶龙了。
她不适应这样,她不适应并肩作战。
可这种感觉又让她沉溺无法自拔。
说不准是不是这种感觉带来的魔力,开庭的那天,谢青戴上了陆诚送她的潘多拉手镯。
最初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平常虽然不太用首饰,但手链手镯还是有一些的,放在一个小首饰匣里,时常看心情随便拣出来戴一戴。
还是在法院门口过安检时,陆诚注意到了。
他睇着她的手腕笑侃:“开庭戴‘大麦’?早知道我去挑挑有没有锦鲤什么的,保佑你胜诉。”
谢青于是愣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今天戴了这只。
走进法院,二人很快找到了张觅雅,先确认了一下法庭的位置,而后张觅雅去了趟卫生间,陆诚去接了个电话。
谢青自己在门口等了会儿,倒先等来了钱智鹏。
钱智鹏会亲自来,她稍稍有一点意外。因为先前张觅雅感觉绮文不太重视这个案子,他们都以为今天只能见到代理律师。
没想到总编亲自到了。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下,谢青别开眼睛,没有和钱智鹏打招呼。
钱智鹏轻笑两声,隐有一点儿蔑意,但也没说什么。
不过多时,法官和陪审人员都来了,打开法庭的门,谢青和钱智鹏先坐了进去。
这个法庭面积不大,但依旧庄严肃穆。国徽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离开庭时间还有一会儿,书记员拿着保温杯出去接了趟水,审判长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整理着手头的文件。
谢青和钱智鹏遥遥地无声对望,不多时,钱智鹏的律师到了。
两个人先礼貌地握手,而后,律师打量起了谢青。
律师的圈子也不大,圈内很多人都相互认识或者至少脸熟。比较厉害的律师又有名气,圈内不少人都会知道。
张觅雅的大名对这位律师而言就不陌生,拿到起诉状副本看到这三个字时,他就稍稍吸了口凉气。
过不多时,张觅雅进来了,从容自若地跟谢青闲聊:“哎,你们写连载的,有事出来是不是都请假断更?”
谢青笑说:“没有,我存稿比连载进度要多不少,不耽误。”
又过不久,陆诚也打完电话进来了。
刹那间,钱智鹏面色泛白:“……陆总?”
陆诚没有理会,旁若无人地坐到证人席。
很快,又一个人进来,低着头,同样坐到证人席。
谢青神情微滞,这是她在绮文时的那位编辑,白琼。
14:30,法庭大门关上,正式开庭。
开庭之初有一轮确认对方出庭资格的简单流程,接着便是提交证据的环节,
张觅雅补充提交了谢青整理好的聊天记录,还有录音笔,绮文一方也补充了一些聊天记录上去。
按照规定,所有证据都有副本,一份给法庭,一份给对方。
重要的证据放到开庭时再补充,是律师们的常用套路。因为对方不知道你手头还有什么证据就无法提前准备应对,容易措手不及。
对方的律师对张觅雅会来这手也不奇怪,皱了皱眉头,开始认真翻看聊天记录。
边看边小声问钱智鹏:“记录是真的么?”
钱智鹏也大致看了看,没有否认:“是。”
律师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法庭上播放起了刚刚提交的录音。
为了让大家都听清,录音是上传到电脑上再播放出的,外接小音箱的音质不错,每句话都很清晰。
“她不签,你想办法让她签啊!”
“新作者你没接触过?一个两个都对出书迫不及待。你找个编辑去说软话,就告诉她,现在出版业不景气,价格都是这样,合同都是这么签。她能怎么着?有几个新人会想到打听行价?然后——注意——重点——”
“合同里必须写明全版权买断,并且 允许转卖。这样你倒手把版权卖了一分钱都不用给她。”
钱智鹏抑扬顿挫的话语尖锐刺耳,谢青冷淡地垂下眼帘。
被告席上的律师又小声问钱智鹏:“这个是真的么?”
钱智鹏有点慌神了:“是,你看我们……”
律师还算平静:“我想想。”
张觅雅不做理会,冷静地翻着对方作为补充证据的聊天记录,基本是合同谈成和签成后,谢青对编辑道谢和表示合作愉快的过程,看起来轻松友好。
张觅雅用胳膊碰碰谢青:“这个记录是真的么?”
谢青点头:“嗯。”自然而然地有点紧张,“是不是挺麻烦的?”
“不至于。”张觅雅摇了下头。
录音播完,开始质证。
法官先问了原被告双方一些简单的问题,紧接着就把关注点转到了双方证人上。
陆诚作为原告证人首先被询问。
法官告知了权利义务,然后问他:“你和原告什么关系?”
陆诚:“合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