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姑娘根本没料到,就在这天的喜宴上,她的桃花忽然便开了一簇细嫩的花苞。
某位举人家的太太在宴席上望见她,觉着这姑娘生得美性子也柔顺,便有意给自家的族亲做媒。姑母张氏在忙着女儿的婚事之余,也没有忘了侄女的姻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便在送嫁之后与张峦说了起来。
张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若是那年轻人果真是个好的,皎姐儿也算是得了好姻缘。不如改天以姐夫的名义举办一场文会,将那个年轻人邀过来,我和姐夫好好相看相看?姐姐也可与那位举人太太一起,见一见对方家里的女眷。”
张氏颔首称是:“还是谨慎些为好。听那位举人太太夸得天花乱坠,倒不如亲眼看一看。”
姐弟俩敲定了时间后,张峦这才告辞离开。一路上,他左思右想,也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告知宝贝女儿。到家的时候,望着女儿牵着儿子的背影,回首扬起的笑颜,他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暗地里想:还不知这件事能不能成呢,还是别让女儿知道了。若是现在便告诉她,相看了却觉得不合适,反倒是给她增添了烦恼。
于是,等张清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彼时张峦与沈禄已经看过了那个少年,张氏也和对方的母亲见了一面,彼此算是初步有了些意向。张峦与她说起来的时候,张氏已经与对方约定了“一同进香”的日子。
“……”张清皎眨了眨眼,“爹爹……”
“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张峦的声音略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见了女儿的神情后,他已经觉得后悔了。脑中忽然飘出无数女儿嫁人的场景,让他只恨不得回到之前相看的时候,这回一定要坚定地将那个有可能觊觎自家女儿的混账小子给否决了:“你要是不想见,咱们便不见了,别担心……”
“已经定好了日子,不好再回绝罢?”张清皎有些无言,安抚他道,“女儿只是想知道,这家人是作甚么的。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张峦松了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慰:“那家姓周,当家的也是一位举人,与你姑父见过几面。这次落榜之后,他也打算像你二表姐的公爹一样,依附族人寻个小官的职缺跟着对方赴任。听着似乎进展有些不顺利,却也于他们家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家境殷实,家中拢共就一个独子,衣食住行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
“至于他家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秀才,生得也方正,谈吐间颇有几分见识。只是毕竟年少意气,稍有些过于自信了。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爹年轻时也是这样。”
“怎么样?皎姐儿,想不想见?”
张清皎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少年得志的年轻秀才形象,略作思索:“见一见倒也无妨。”过于自信便与自负无异。她并不太喜欢自负之人,总觉得有些没有自知之明,日后很容易受挫。但如今不过是相亲,还未见过面呢,也不好随意下断言。等到见过面之后,再修正印象也不迟。
“真要见?”
“嗯。”
张峦的情绪更低落了,闷闷地道:“好好地准备准备罢,给自己多做些新衣裳。”说罢,他便垂着头挥了挥手,示意女儿可以离开了。
张清皎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一直跟着她的平沙和水云互相看了看,忍不住问:“姑娘,老爷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开始脸上还有些笑意,最后却活像是欠了债似的,眼眉都耷拉下来了。他到底看没看中那个周秀才?”
“爹若是没看中,就不会让我去见了。”张清皎道,抿唇而笑,“至于他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能知道呢?”傻爹爹,若是心里舍不得,就别这么早考虑她的婚事啊。她还小着呢,没想过要嫁人。
第20章 首次相看
时隔数十日,再一次来到崇福寺,依旧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临下马车前,张氏打量着侄女,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满意与自傲之色——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白皙秀美,着樱桃红撒花褙子与水红色六幅湘裙,更衬得气色极佳。发间点缀着花钗,耳上垂着金累丝珍珠耳环,白嫩的手腕上带着鸟衔珠形状的金镯子,既显出家中殷实又不俗气。这样通身的装扮,也正应了暮春初夏的时节,无论怎么瞧都不可能轻易挑出错来。
“好孩子,这身衣服和首饰都挑得极好,很适合你。”张氏越看越觉得喜爱,握住侄女柔嫩的手,温声道,“不必紧张,今日不过是初初相看,见个面罢了。若是看中了便商议亲事,若是看不中便罢了。不好相与的咱们也不会定下,两家的家世相似,谁也不用挑谁。”
张清皎微微颔首,看似娇羞,实则冷静无比。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少女,自是不会对这次相亲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看来,相亲么,合则继续,不合则罢手,一向非常简单。只是,内心再如何平静,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免得吓着了其他人。佯装柔顺娇弱的少女什么的,她已经很习惯了,恐怕谁都寻不出漏洞来。
不期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张峦焦躁不安的模样,张清皎在心底微微笑了起来。若不是当时时机不合适,她真想开口道:爹爹不必焦虑紧张,女儿去去就回来。如今换了姑母也一样,张氏其实比谁都更紧张呢,光是她的衣服与首饰就赞了两三回,还翻来覆去地开解她。仿佛生怕她临来怯场,又怕相看失败后她心里觉得难受似的。
姑侄俩亲热地携手相扶,缓缓走入崇福寺。不多时,便在大雄宝殿的一侧遇上了周家的举人太太以及立在旁边的周秀才。感觉到有人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垂首作含羞状的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抬首望了一眼。
周家的举人太太是个清瘦高挑的妇人,穿戴得富贵逼人。尽管她脸上带笑,但眼底的估量之色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至于周秀才,确实是个生得平头正脸的少年,身量略高,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儒生袍,书生气十足。不过,他似是正好发现张清皎抬起首瞧了瞧他,颇为自得地冲着她笑了笑。紧接着,满是惊艳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便有些挪不动了。
“……”张清皎垂着脸,眉头微微皱起来。周家太太打量她,将她当货物一样估价,她敬她是一位长辈,勉强也就忍了。这周秀才是怎么回事?别说这个时代对男女大防极为看重了,就算是在后世,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别人也是极为失礼的。
“真是个好姑娘。”周家太太呵呵一笑,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周秀才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张氏对周秀才的反应也有些不喜,但在这种场合却也只能礼貌性地称赞道:“令公子也是风采翩翩的少年。”
“他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旁的事多有疏忽。”周家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家儿子失礼之事,“这回也是我再三要求,他才愿意跟着来一起进香。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文会更吸引人一些。”
“哪家的哥儿不这样呢?特地让他们陪着来进香,反倒是为难他们了。”张氏抿唇笑了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咱们不如去大雄宝殿拜一拜?今天正好是文殊菩萨圣诞,听说寺内会讲佛法,咱们也可去听一听。”
“这倒是赶巧了。”周家太太笑道,“文殊菩萨是大智慧,正好可保佑学业有成,我可得好好求个签文。”
提起求签,张氏便不自禁地想起上回的事,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张清皎扶住她,轻声道:“姑母也可给姑父和表弟再求一求签。”至于她,还是罢了。谁知道上一回那位高僧所说的“命理有变”到底是否结束了?若是像上次那样签筒直接碎了,她可不想被这位周家太太用奇特的目光再估价一回。
拜完菩萨求了签后,周家太太得了个小凶,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幸好解签的大师说,或许能得机遇逢凶化吉,她才松了口气。张氏这一次则得了个中吉,不由得喜上眉梢,觉得这都是运道极佳的侄女在旁边的缘故。
许是因签文之故,之后周家太太听主持大师讲佛法的时候,很是有些心不在焉。张氏则惊讶地发现,两个月前说侄女运道好的高僧正是这位主持大师,禁不住低声与张清皎说了几句。张清皎眨了眨眼——是她的错觉么?总觉得那位大师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认出了她,笑得浑身都似乎能透出圣光……
讲佛法结束之后,张氏正打算邀周家太太一起在寺内用素斋。却没料到,周家太太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致,笑容略有些勉强:“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不曾处置,恐怕不能陪张太太了。改日得空了,咱们再约着一同过来试试素斋如何?”
张氏的笑脸也略冷了几分:“既然有事,你们便先行一步罢。”大家都是举人娘子,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些。周家太太对她们姑侄二人如此怠慢,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
“慢走。”张清皎垂首行礼道。
周家太太望着眼前“性情柔顺”的美丽少女,又看了一眼悄悄观察着这个姑娘的儿子,轻轻搭在左手腕上的右手到底没有使劲儿,将素金镯子撸下来作为见面礼。她与张氏都很清楚,这便意味着她并没有相上这位姑娘。
只是周秀才到底明不明白倒是不清楚了。周家太太走得利落,他落在后头,却是一步三回头,满脸的依依不舍。当张清皎自然而然地抬起首,漫不经心地扫了母子俩一眼时,正好又一次与他对视。他便像是一只昂头阔步要展示自己的雄鸟般,挺了挺胸膛,摇起了手中的扇子。
“……”张清皎只当什么也没瞧见,挪开了目光。
张氏握住侄女的手,终是难掩怒色:“这周家可真不是什么规矩人家!瞧瞧那个周秀才,眼睛都要粘过来了,他娘也只当作没有瞧见!求了个小凶的签,脸色就完全变了,活像是咱们姑侄俩让她求了个下签似的!还拿家中有事当作借口,提前离开,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姑母息怒。”张清皎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轻嗔着撒娇道,“不过是两个陌生人,何必为了他们生气?咱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崇福寺,不如再去试试寺里的素斋?上回吃的那是什么来着?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张氏瞥了瞥她,试探道:“好孩子,你真不生气?那周秀才实在是太唐突了……连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这样的人,不值当咱们生气。”张清皎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就想着,今日来进香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跟着姑母来赏崇福寺的香雪海呢。上回听姑母说起寺里的海棠与丁香,我便一直想着一定要在四月初来一趟了。走罢,姑母就当今日是来全我的心愿的,把那些陌生人都丢开便是了。”
听了侄女的话,张氏满腹的气恼顿时也消解了不少。她把着侄女的手臂,扬起笑容将她带向海棠与丁香盛放的院子中:“你倒是个心大的,这一点我不如你。心大也好,胸怀豁达,日后必定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姑侄俩就这样相携着在花海里徜徉,听着周围的文人雅士情不自禁咏起了诗词,便压低声音品评一番。张家的姑娘都能识字断文,虽然姑侄二人不擅长诗词,但品评的能力却是不低的。就这样,两人观赏花海、品评诗词,之后又用了美味的素斋,很快就将周家母子完全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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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下午未时末,张家姑侄方离开崇福寺归家。
许是为了让侄女见一见不同的景致,也好再宽一宽心,张氏特意吩咐马夫换一条路慢行。却不曾想,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的人流忽然拥挤起来,一时间张家的马车竟是无法进退,被一路裹夹着往北折去。
张氏惊了一跳,忙让大丫鬟去问外头发生了何事。莫不是哪家高官勋贵的内眷给文殊菩萨大作法事,所以才引来这么些人旁观?
丫鬟从车内探出首,问了旁边低声议论的行人,便听他们笑道:“听说皇城里的万岁爷奉着太后老娘娘出城敬奉文殊菩萨,正要经过这里回皇城里去呢!嘿嘿,咱们这不是没见过万岁爷和老娘娘么?试试这回能不能瞧见,回去之后对着家里人至少能吹嘘上三年五年啦!!”
马车里的张氏与张清皎听得,神色各不相同。张氏也流露出几分兴致,低声对侄女道:“当今常在京郊游玩,听说每一回都会带上贵妃娘娘,还会让贵妃娘娘在前头引路,许多人都凑热闹去瞧。我也遇到过几回,但都离得远,哪里能瞧见那些贵人的模样呢?”
“万岁爷出皇城游玩而归,不应该会净道么?哪里能让咱们平民百姓瞧见?”张清皎没想到,当今皇帝竟然还有出游的爱好。虽然不是什么“微服出巡”,但也刷新了她的印象。看来,这个时代的皇帝与平民百姓之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隔着万重沟壑。全民竞相围观皇帝和万贵妃什么的,听着仿佛都有些难以置信。
“净道归净道,但那也只是清理主道,侍卫与净军还会连着两旁的胡同一起清理干净不成?”张氏道,“咱们反正也动弹不得了,不如就去看看罢。”
见周围人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张清皎心里也不由得升腾起了些许八卦的欲望,点了点头——这可是活生生的万贵妃与明宪宗啊!谁不想看看历史传闻里的名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呢?谁不想知道万贵妃到底是哪里好,能让宪宗皇帝这么迷恋?今天,她或许就能试着揭开谜底了!!
第21章 得见天颜
不多时,人流便将张家的马车裹夹至某个胡同里。许是今天的运道着实不错,马车停靠的位置竟是较为靠前,拨开门帘便能瞧见胡同外的大街。丫鬟们利落地将门帘挽起来,张氏带着张清皎坐在门边,低声笑道:“你这孩子果然运道极好,带着你真是甚么好事都能遇见。”
张清皎笑着应道:“既然如此,那姑母可得常带着我才好,有甚么好事也都不能忘了我。”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与他们一样好奇地望向不远处的街道。
这时候,街道中央早已经空无一人,两侧则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内外二排身着官服的侍卫。内排皆是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彼此隔两丈而立。不仅瞧着格外眼熟,看起来亦是威风凛凛。外排则是其他亲卫,穿的是绣着海马或犀牛的/八/九/品武官常服,同样带着刀,人数更多,无形之间组成了人墙隔离带。
所有锦衣卫都目视御驾来的方向,手按绣春刀,挺胸昂首一动不动;其他亲卫则用厉眼扫视着围观群众们,监督他们的行为举止。如有胆敢靠近他们一丈距离之内者,立即拔刀示警。百姓们自然不敢造次,再想看热闹也不能为此而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