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华飞白
时间:2019-05-07 09:27:27

  张清皎倚坐在软榻上,回想着弟弟告退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双眸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与清湛。仔细想想,她确实不应该因着金氏渐渐转好了,便淡化了她曾经做过的诸多不靠谱之事。她们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默契,所思所想所行从未契合过。若将金氏当成一位熊家长,闹出事来不是迟早的事么?她早该有此觉悟才是,到底是太过小看沈清了。
  又或许, 她在不知不觉间将遥远记忆当中的母亲形象投射到了金氏身上,因此潜意识中仍然寄希望于金氏能够成为她期待中的那位母亲。纵然她们都有缺点,在爱她的时候也都有令人觉得幸福与痛苦的时候, 但毕竟是两个人。尽管都是不完美的平凡人,但谁都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已经失去的生活,已经失去的家庭,无法靠如今的亲人来补足,她早该认清楚现实才是。
  倘若像张鹤龄所言,不将金氏当成“母亲”,心中积累的情绪果然便疏解了许多。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在兴济的这两年应该也发生了不少事,渐渐地将他依靠母亲的念头彻底打消了罢。
  “卿卿。”朱祐樘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
  见自家皇后回眸一笑,浑身郁气已然消解了九分,朱祐樘自是喜出望外,心里暗暗地将两位妻弟赞了又赞。他坐在她身畔,轻声道:“方才陈准向我禀报,怀疑这件事另有他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不过,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明是何人指使,线索在那尼姑庵的主持那里断了。这主持靠着装神弄鬼很是集合了不少信众,暗中也收集了不少消息。”
  张清皎瞬间便想起了“间谍”这种职业,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有人抓住机会便想使计谋祸乱后宫?若是一切如他们所愿的那般发展,指不定还有可能动摇未来皇嗣的身份?万岁爷觉得,甚么人会是幕后主使呢?”
  “我还记得卿卿说过,若谁能从中得利,那谁便极有可能是主使者,仔细想想确实很有道理。若从国仇来考虑,国朝皇室生乱,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鞑靼与瓦刺;若从家族内部之争来考虑,宫中生乱,有不轨之心的藩王便是受益者。总归,即使并非鞑靼、瓦刺或者宗室,此人对咱们必定也心怀恶意,且有不臣之心。”朱祐樘分析道。
  张清皎点了点头:“若能将与主持来往甚密之人逐一排查,或许还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她打探消息,总归需要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出去。眼下看似是打草惊蛇,但等到合适的时候,蛇总归是耐不住要出洞觅食的。”
  “我已经让陈准好好盯着了。那主持关在了诏狱里,一直闭口不语。陈准不想对一个出家人用刑,便将她囚禁在里头,不许任何人进出与她说话。如果她不是真正修闭口禅的出家人,迟早会受不住罢。”朱祐樘道。
  “此事暂时处理妥当,余下的唯有郑氏了。”张清皎道,让沈尚仪将云安召了进来。
  为了避免郑氏生疑,沈尚仪并未亲自前去,只派了位年轻宫女传唤云安进坤宁宫。云安正在记诵药材,听了年轻宫女传话,忙起身快步行出去。郑金莲故作自然地跟在她身后,似是想趁机入坤宁宫见一见皇后娘娘。却不料那年轻宫女住了步子,蹙着眉道:“尚仪只让云安进去,你跟来作甚?”
  郑金莲讪讪地住了步:“我是新来的,尚且不懂得规矩,姐姐勿怪。”她本以为自己来到坤宁宫,必定是出自于皇后娘娘的授意,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后便会私下与她见面,确认先前的约定,让她接近万岁爷获得圣宠。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都已经过去将近十日了,她竟然依旧未能见着皇后娘娘的面。说是坤宁宫的宫人,但她只能跟着云安在庑房里洒扫,并不能随意走动。别说进坤宁宫见皇后娘娘了,就连靠近坤宁宫都几乎是奢望。守在外头的太监宫女目光尖锐犀利,即使她好不容易生出“闯进去”的胆量,也会被他们的注视吓得不敢妄动。
  与预想中全然不同的生活,让郑金莲渐渐焦躁起来。即便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妥当,但就连与她并不熟稔,只是偶尔在这间庑房里休息的谈允贤也能瞧出她的异样,甚至还给她开了一回安神方。
  但这一切只会让郑金莲越发焦虑。她疑心皇后娘娘是后悔了,不想与她兑现当初的承诺;又疑心皇后娘娘只是在考验她,只有觉得她的性情举止都合适,才会安心地将她派到皇帝陛下身边去。
  此时,她只能立在庑房前,目送着云安踏进坤宁宫,眼底的复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这时候,她注意到坤宁宫外立着的太监人数变多了,心底不由得怦怦直跳。根据她的观察,这便意味着万岁爷驾临了坤宁宫。
  她其实从未见过年轻的帝皇,但在想象中却已经“见”过他无数回了。想到脑海里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她不自禁地双颊微红,转身退回了庑房内。谈允贤立在窗前,将她的情状看在眼里,悄无声息地轻轻一叹。
  “奴婢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问安。”进入坤宁宫后,云安便恢复了往日的性情。若是郑金莲在旁边,定然会觉得惊讶。这哪里是“稳重老实”的教导宫女云安?分明便是一位性情活泼胆量又大的孪生子!
  “这些时日在外头过得如何?”张清皎问道。
  “有些单调,每日不是洒扫便是诵读医书。遇到疑难时,也不敢随意去打扰谈娘子,只能记在心底自己反反复复地想。不过,倒也因此想通了不少医书上的问题。”云安皱着鼻子道,“最难熬的是,奴婢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娘娘。每回娘娘坐在窗前时,奴婢便会假借读书悄悄地看一看娘娘。每看一回,心里都会觉得懊悔,简直恨不得马上便回到娘娘身边。”
  朱祐樘听得,眉头轻轻一挑:这丫头可真会说话,有些话连他都想不到呢。
  张清皎则抿唇笑了起来:“当初是你自告奋勇去监督郑氏的,这才过了多久,便觉得后悔了?难不成,你不想继续替我分忧了么?这郑氏之事若是换了人接手,可有些不好办呢。”
  “依奴婢看,娘娘无须再派人接手郑氏了。”云安回道,“这郑氏眼下一门心思都想着冲到娘娘跟前来,始终放不下那一桩事。看似安安生生,实则渐渐地开始坐立不安了。每当远远望见万岁爷的御驾时,她那点儿小心思简直是藏也藏不住。”
  “既然是一个认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蠢物,便将她交给母后处置罢。”朱祐樘道,“卿卿也无须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都觉得闹心。另外,我会让东厂好好查一查她的身世。或许那个主持之所以选上此女,也有甚么缘故。”
  张清皎颔首而笑:“这一条线索可别轻易断了,指不定日后能钓出大鱼来呢。”
  “这倒是无妨。”朱祐樘道,“线索断便断了,总不能让你的名声受到任何损害。虽然母后有法子安置她,但我这两天仔细想想,最好不能让她留在宫里。下一回放归宫人,便让她出宫去罢。若是她愿意好好生活,可在锦衣卫里给她安排合适的婚事。若她依旧执迷不悟,便让她去伺候那些年老的宫人,好好做善事,替自己积累些功德。”
  “这确实是更合适的解决之道。”张清皎颇为认同,“总归还须得母后受一段时间的累,咱们明儿便去探望母后,给她老人家好好备些礼物罢。”
  “待会儿咱们便去库房里好好挑一挑。”朱祐樘点头,“眼看着你的病已经几近痊愈了,我觉得也该好好庆祝一番。不过,若是专程准备甚么宴席,又须得你费心费力,反倒可能累着你……”
  “不必专程准备甚么宴席,前两日我听人禀报说,驸马不是已经挑出来三名候选者了么?大妹妹择选驸马,怎么也不能只让祖母、母后和王太妃相看,总归该让大妹妹也远远地瞧一瞧罢。若想在仁寿宫里做出甚么安排,怕是难过祖母那一关,不如将挑选驸马改为游宴,在宫后苑里办?”张清皎道。
  “择选驸马是择选驸马,与庆祝你痊愈是两回事。”朱祐樘道。
  张清皎轻嗔道:“那我也只想与万岁爷一起庆祝,哪有闹得人尽皆知的道理?”
  闻言,朱祐樘不禁笑了:“好,那便由我来安排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接近尾声,帝后两人的日常又要开始啦~
  ps.明天可能会抓一下虫,但不妨碍大家现在看文,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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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强调过么?
  郑金莲绝对不会和皇帝陛下发展出什么来的。
  另外,虽然是宿命论,但是量变决定质变。以朱厚照童鞋的折腾劲儿,他以后身体倍棒,而且是子嗣无忧的。皇帝陛下也不会那么早去世,留下娘儿俩——嗯,不止娘儿俩,理论上说有娘儿四个,但是不是再增加一个待我考虑~
 
 
第225章 游宴择选
  得到皇后娘娘的召见后, 云安便被“调入”了坤宁宫作洒扫宫女。她收拾包袱离开的时候, 郑金莲很是恋恋不舍, 握着她的手,含泪道:“虽然姐姐与我相处时日尚短,但姐姐一直悉心照顾着我,这份好意我始终感念在心, 必定不会忘记的。姐姐可别忘了我啊,若是有机会, 我还想跟在姐姐身边, 事事都听从姐姐的吩咐。”
  云安怎会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反握住她道:“妹妹放心, 我绝不会忘记你的。若是娘娘身边缺了人, 我定然会向尚宫与尚仪禀报,让她们将你调进坤宁宫里去。不过,这两位都看重勤恳稳重之人, 你在庑房里也须得努力些。”
  郑金莲自以为得到了鼓励,忙不迭地颔首:“姐姐放心,我必定不会懈怠,每日都会将这里洒扫得干干净净。听说谈宫医是娘娘身边的红人,我也会好好与她拉近关系的。”
  “姊妹”俩依依惜别,回头云安便禀报了张清皎:“娘娘, 她看着像是颇有些信任奴婢,或者是想借着‘情谊’利用奴婢。奴婢想与她维持联系,指不定还能从她那里探知一些消息呢。”她昨日便听帝后提起郑金莲的身世或许有问题, 自然不想将这层关系轻易断掉。
  张清皎早已不将郑金莲放在心上,便允了她自由行事。于是,云安立即寻了肖尚宫与沈尚仪仔细合计了一番。这天晚上,她便将次日皇太后想见见坤宁宫新人的消息告知了郑金莲:“好妹妹,别担心,太后娘娘的性情与皇后娘娘一样慈善,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罢了。指不定她若觉得你们不错,还会给你们赏赐呢。”
  郑金莲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忙谢道:“多谢姐姐告诉我。其实我也曾经见过太后娘娘,我们之所以来坤宁宫,还是太后娘娘特意挑出来的呢,想是与她老人家很有缘了。”
  翌日,张清皎便特地带上了几位新宫女去慈寿宫给王太后问安。王太后含笑打量着她们,目光在她们身上留驻了片刻:“她们也算是与我有缘了,却不知在坤宁宫内适应得如何。皇后使起她们来,可觉得不错?”
  “幸而是母后替儿臣挑的,每一个都能耐得下性子来。”张清皎勾起唇,妆容精致,一改前些时日的疲倦之态,“儿臣想着,再过些时日,便让肖尚宫与沈尚仪好好教一教她们,说不得日后便能在儿臣身边伺候了。”
  “身旁的新鲜面孔多些,心情确实也好些。”王太后笑道,“原本母后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瞧瞧,我挑的那三个眼下都常被我留在身边呢。听她们说说家里的事,总能令我想起尚在闺中的时候,心情也会好些。”
  张清皎遂顺水推舟地道:“母后这里只新进了三人,数量有些少了。儿臣足足有五个新宫人呢,不若母后再从中挑一个?”说着,她往五位新宫女处瞥过去,眸光微动,眼底的情绪却很是平静。
  王太后犹豫片刻,点头应了,随意地点了点郑金莲:“就这孩子罢,瞧着很有精神。”
  郑金莲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角,忙不迭地跪下来谢恩。这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欢喜,还是该失落。欢喜于她终于脱离了先前不能进亦不能退的烦躁状态,跟在王太后身边许是能遇到更多的转机;失落于她什么也没有做便离开了坤宁宫,又须得从慈寿宫重新开始。这时,她的眼角余光望见了云安,见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得安定了些。
  此事不多时便传到了仁寿宫,周太皇太后颇有些兴致,让王太后将郑金莲带过来瞧瞧。王太后与张清皎先前之所以特意走了个过场,为的便是此时此刻,说起前因后果来自是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
  见着郑金莲之后,周太皇太后的兴趣遂熄灭了不少。在她看来,这小宫女的容貌不算出众,低眉顺眼的,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好与不好来。于是便只随意赏了她几两银,便放她随着王太后回慈寿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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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日后,宫后苑举行游宴。
  据说这是皇后娘娘仿照唐制而设的,在苑中各处准备了不同的小游戏,供皇弟皇妹们游乐。精心准备的膳食则摆在苑中高处的观景台上,既是休憩处亦是赏乐处。大部分膳食都以琉璃碗、水晶碗与玉碗盛着,摆盘皆是入画一般,令人见之赏心悦目,闻之更是食欲大震。汤羹则放在保温的陶罐里,能长时间地保持最鲜美的状态。每一样膳食下都贴着精心绘制的名签,注明何人烹制,既不失意趣,又极为严格。
  周太皇太后扶着亲信女官,缓步在长长的食案边走了走,随意地指了几样膳食。回到位置之后,她便对王太后道:“皇后这病总算是好了。精神足了,便禁不住又折腾出各种花样了。”言辞间很是随意,并没有多少夸赞的意思。
  “儿臣倒是觉得,咱们宫里也有一阵不曾热闹了,听孩子们欢欢笑笑的,自个儿也觉得舒心。”王太后道,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附近,正在将捶丸的小球击打进指定的球穴里的皇弟们,“母后瞧那里,这回捶丸可得看运气了。方才四哥儿便是运气好,一次便击中了。二哥儿他们轮流击了好几回,竟都没有中。”
  “哎哟,那四哥儿顽到哪个游戏了?”周太皇太后眯着昏花的老眼细细看去,亲信女官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她才顺利地寻见已经将兄弟们落在身后的端王朱祐槟。朱祐槟正拉起小木弓,对着靶子射箭呢。
  往日朱祐槟从未如此出过风头,通常都是朱祐杬将弟弟们都压住了,而今破天荒头一遭由他占了上风,确实让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觉得有些意外。张太妃亦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他今日也是运气好,指不定甚么时候兄弟们便赶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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